時間是亥時,月黑風高的一個夜晚。
在經歷過最初的亢奮後,黃巾軍開始哀嚎了。
這一戰他們傷亡慘重。
因爲武裝,戰術與訓練程度不同。死三個黃巾軍才能勉強換掉一名漢軍。大批攻城機械投入使用,讓城防優勢無限降低了。
撤回去的漢軍傷兵,有營內的醫匠處理傷勢,有劉備從北方運來的大量藥草,有酒精和硫磺消毒。還有足夠多的肉提供營養。
而黃巾軍士兵,則什麼都沒有。受傷輕點的還能哀嚎,傷重一些的,就只能躺在那裡等死了。
很快他們的傷口就會發炎,化膿。發出一陣陣的惡臭。再然後毫無希望的死去。
或許董卓說的有道理。不斷地進攻,仍舊是攻破廣宗的戰術之一。
每一次攻城,都能創造這樣一批傷兵。每一批傷兵,都會讓黃巾軍的士氣不斷下降。他們沒人在乎。也沒人在乎得起。
或許張角是個例外,可張角已經自身難保了。
當劉備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不出所料。
他的身體虛弱的要命,和所有風燭殘年的老人沒什麼不同。房間裡充滿了濃重的藥味。倒在牀上的他,雙眼無神的看着天花板,張着嘴。瘦骨嶙峋的胸口微微隆起。帶着痰音。
“你就快死了。”
劉備走進去。走到他身邊,然後這樣對他。說話的同時,他端着藥碗,用勺子盛了湯藥送到張角嘴邊。
“嗯,是啊。”張角張開嘴,任憑劉備將那勺吹涼了的湯藥送到嘴裡。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劉備在裡面下毒。只是這口藥喝下去之後,他就止不住的咳了起來。
於是劉備把他扶起來,在背後多墊了兩個枕頭,讓他能舒服一點。
第二口藥,張角就不喝了。想必他自己知道,就算喝了也不會有用。
於是劉備放下了藥碗。對他說:“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我原本只想悄悄的看你一眼。沒想到卻發現縣衙的門口一個人都沒有。
我就明白你有話要對我說,所以我來了。”
“我爲什麼會輸。”
張角與劉備對視着,過了好一會纔開口,這樣問。
“漢室還有力量。”劉備說:“更重要的是,世家還有力量。
他們有人,有財富,有糧食,有部曲,有智慧。
全天下九成以上的聰明人都想要你的命。來保衛自己的財富和地位。
你覺得你很強,很優秀,覺得自己帶上一羣神棍,蠱惑一羣愚民就能推翻煌煌漢室四百年天下了?你真以爲你是天公將軍啊。”
張角痛苦的閉上眼睛,緊緊地抓着牀褥,一言不發。
在最初的瘋狂與痛苦過後,臨死之前終於冷靜下來的他,明白劉備說的是正確的。
在痛苦了一陣之後,張角在此睜開眼,抓住劉備的胳膊,眼睜睜的看着劉備這樣問道:
“再之後會怎麼樣,這個天下會怎麼樣?我的死能換來天下太平嗎?”
“……”
“不能。”
劉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打破了張角的期望。
“這場戰爭之後,漢室變得更弱了,而地方的豪強,郡守們則變得更強。天下間吃不飽飯,要淪爲盜賊的人更多了,老實耕種的人則變得越來越少。
今後的天下會變得越來越紛亂,戰爭會變得越來越多。死去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是這樣啊……”
張角的情緒變得更加低落:“會死很多人嗎?”
“嗯,會死很多人。”劉備回答。
“很多,是多少?”
“……”
“幾十萬?”
“……”
“一,一百萬?”
“——難道要死幾百萬人?”
看着張角,用一副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自己。劉備幾乎不忍心告訴他了。
在漢末時,整個中原人口超過五千萬。
而在三國時期,整個中華人口不會超過一千萬。
在接下來的五胡亂華,遊牧民族入侵中,這個數字將進一步下降。
整個中原十室九空。人口,財富,土地,文明,科技……所有的一切將化爲烏有。
北方將變成胡虜肆虐的地獄。僅存一些冷漠而瘋狂的塢堡主,與他們統治下的農奴。
南方則會變成一團烏煙瘴氣。那些不知羞恥的貴族,裝神弄鬼的道士,一無所有,毫無廉恥的流民帥,將會把南方變成中國歷史絕無僅有的垃圾王朝。
這樣的話,在這之前劉備誰都不敢說。老師不敢,兄弟不敢,朋友不敢。只能憋在心裡。所以今天,他一股腦全都告訴了張角。
雖然最初有點猶豫。對一個將死之人說這種東西,讓他臨死的時候都難以安生是否合適。不過很快,他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能這樣傾訴的時候真的不多。
“真,真的嗎?”在劉備將今後幾百年的歷史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張角之後,張角愣了很久。然後問出了這樣一個傻瓜一樣的問題。
“你究竟是什麼人?”
第二個問題則聰明的多。
“我是劉備,字玄德。”劉備理所當然的,按照正確答案回答了他:“中山靖王之後,孝景帝玄孫。幽州涿郡人士。”
“可,可是……”
“大賢良師,是否聽說過輪迴轉世?”劉備問。
“是這樣麼……”
這之後,張角沒再對劉備的出身發出任何疑問。
在一句“是這樣。”之後。他開始喃喃自語的敘述自己的故事。
最開始的張角平平無奇,是一個最普通的,落魄不得志的寒門士子。求學非常辛苦,想要獲得知識非常困難。想要出人頭地就更困難了。
世家幾乎壟斷了全部,所有,一切的上升渠道。像是他這樣的人,往往會在幾次碰壁後選擇承認現實,成爲某個世家子的門客,或者去縣衙裡做個斗食的小吏。
如果運氣好,能活夠歲數,或許能回到鄉里,成爲三老,給家裡多添一點天地,兩頭牲口和幾個家奴。再讓自己的兒孫輩去拼命。
然而張角沒有這麼做。
張角很疑惑。
他總覺得這個世界不對勁。這個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的。然而這個世界究竟該是怎麼樣的,他又不清楚。
沒像是絕大多數人那樣,受夠了不公平,看多了不平事,就被磨平棱角,習以爲常。四處碰壁的張角一直尋找着問題的答案。就這樣一直蹉跎到了中年。
“然後,我遇到了老師。”
說到這裡,張角的眼中充滿了神采。
自稱南華子的隱士,教了張角很多東西。從所謂的帝王術,古典時代的組織,人力資源學說。到仙家秘術。以及早已被儒家排擠的幾無立錐之地的黃老學說。
張角在最開始的時候很興奮。以爲終於找到了人生目標。
但是很快,他就重新陷入了迷茫。
老師教的一切能讓他獲得很多東西。只要稍微包裝一下,一位大賢良師就能閃亮登場。他可以組建一個教派,可以救治數不勝數的人。擁有大量的信徒,支配大量財富。
曾經高不可攀的門第爭相邀請他,人人以大賢良師成爲他們的座上客爲榮。
“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這個,劉玄德,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你曾經和我說的大同世界,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書讀,所有官吏都通過公平的方式選拔出來。所有法律都公平正義。
我想要的是那樣的世界,我想要的是那樣的世界,角自身所需,不過一簞食,一瓢漿,有方寸之地可以容身就夠了。我不用那麼多錢財,也不用那些虛名,真的不用,不用啊……”
張角幾乎要痛哭流涕了。而劉備則一言不發,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繼續看着他消耗着自身最後的一點生命力。
同時就像他預想的那樣,就算張角這麼鬧下去,也沒有人走過來。
“我後悔了,我後悔了!就像你最開始對我說的那樣,我後悔了啊。爲什麼我最初沒聽你的?!我要是聽了你的話,就不會鬧到今天這樣子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都是因我而死的。
他們以爲追隨我能有一個輝煌的未來。能開創一個更好的世界。
但是沒有,我沒有那個能力。我就要死了。就要死了,我對不起他們啊。”
眼看着張角好像要這樣哭死過去。劉備暗暗嘆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就發現張角再一次握住了他的胳膊:
“你有辦法的,對麼?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對。”劉備點了點頭:“最開始,我準備按正常的升遷渠道,掌控中央權力而後自上而下的實施改革。
不過現在看來,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
在你死後,黃巾軍會被平定。但漢室也要完了。但我不會放棄的。
我會用平定黃巾的功勞換取官職,最好能在河北,換取一郡太守職務。
再接下來,便是經營,招募流民,積攢實力,掃平羣醜。然後以八十萬鐵騎橫掃天下,重建太平。
我會按照我之前說的,創造一個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書讀。老有所養,幼有所依的大同世界。
科學,文化,政治制度,法律,文明與道德水平,領土面積與技術水平。我的國家的所有一切將遠遠超過世界出現過的所有帝國!
我會做到這一切的,這就是我劉玄德的天命!我身爲赤帝血脈的使命!也是我回報吾族吾民最好的禮物!”
劉備就這樣,毫無遮掩的在他面前敘述了自己的野心。
在說完之後,他轉過身,看着張角。他睡得很安詳。
於是劉備覺得,自己不能再打擾主人家了。於是他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再悄悄的離開,臨走前順手拿走了張角牀邊的三冊竹簡。
就這樣,張角房間裡再次安靜下來。
直到半個時辰之後。
“兄長,兄長睡下了麼?”
黃巾軍理論上的三號人物,人公將軍張樑一邊試探着問着,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
很難說他到底是想要張角睡着了,還是沒有。
很快。好像受傷的野獸的嚎叫聲響了起來。再過不久,這樣的哀嚎聲響遍了整個廣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