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沒能騎成馬。
他們花了五日回咸陽,朱襄一直手腳發軟,夜不能寐,精神十分萎靡,完全不是個能自己騎馬的狀態。
子楚不由嘀咕,朱襄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被藺贄狠狠瞪了一眼。
“真不知道政兒是誰的兒子。”藺贄忍不住嘲諷道,“你不但不關心,還在一旁說風涼話!”
子楚辯解:“我不是說風涼話。政兒明擺着無事,朱襄完全不用擔心。”
藺贄道:“政兒這毛病就是學的你,當初你爲了一勞永逸主動引出刺殺的人,用箭頭劃傷自己。政兒也有樣學樣!”
子楚摸了摸鼻子:“這一點,他的確像我。”
朱襄按着額角道:“不要再吵了。”
子楚和藺贄趕緊住嘴。
五日後,得知舅父回來的嬴小政爲了顯示自己無事,特意在咸陽城外迎接,
朱襄把馬車門打開,顧不上什麼君臣禮儀,子楚還沒動,馬車還沒停穩,朱襄就從馬車上跳下來。
“政兒!”朱襄雙手捧住嬴小政的臉,看到嬴小政臉上塗抹了膏藥的傷痕,眼淚立刻涌了出來。
我家連太過頑皮都只用手掌揍的政兒,她怎麼敢!
“舅父,我沒事,真的沒事,已經結疤了,很快就好。”嬴小政趕緊安慰舅父,“你看,我的傷口都開始癒合了。”
朱襄把嬴小政的袖子擼上去。
嬴小政阻止不及時,露出了胳膊下纏着的繃帶。
他雖只受了皮外傷,也得敷藥。臉上可以直接敷藥,身上要穿衣服,就得纏繃帶。
嬴小政身上的傷口不深,但不少。宮裡不用省這些綢緞錢,御醫便把嬴小政兩條胳膊都纏了起來。
朱襄握着嬴小政纏着繃帶的手臂,雙手不住顫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子楚和藺贄這才走過來。
秦王子楚看着嬴小政身上的傷口,感覺嬴小政的傷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重很多,心裡終於有些慌了。
他看了一眼旁邊與嬴小政一同來迎接自己的卿大夫們,沒有在這裡發作。
“先回宮。”秦王子楚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寡人定會解決此事。”
朱襄深呼吸了幾下,擦乾眼淚,小心翼翼幫嬴小政把袖子放下:“好,先回去,先回去……”
他不敢拉嬴小政也纏着繃帶的手,嬴小政主動握住舅父的手。
朱襄忍不住問道:“疼嗎?”
嬴小政本想說不疼,但想着這些時日遭的罪,忍不住抱怨道:“受傷時沒感覺疼,擦藥時太疼了!舅父,能不能和御醫說一說,我傷口很淺,不需要用酒精和大蒜素。”
一提到酒精和大蒜素,嬴小政的眼眶又紅了。
這都疼得他起心理陰影了!
藺贄虎着臉道:“活該!”
嬴小政看了臉色青黑的藺伯父一眼,沒敢反駁。
藺伯父太瞭解他了,什麼狡辯都沒用。
藺贄道:“朱襄得知你受傷時,立刻氣急攻心暈倒。他本來打算直接騎馬回來,但被你嚇得手腳癱軟,這五日吃不好睡不着,完全無法騎馬,只能坐車回來。”
嬴小政眼睛睜大,趕緊打量朱襄。
這時他才發現,舅父似乎消瘦了不少。
“抱歉……”嬴小政低下頭,老實道歉。
藺贄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但你做事之前,想想會讓多少人擔心難過。罷了,先回宮。”
子楚等藺贄訓斥完後,才附和道:“政兒,好好聽你藺伯父的話。”
藺贄本想說,這還不是學你。但周圍有許多同僚,他努力忍耐了下來,沒當衆給秦王沒臉。
“我錯了。”嬴小政趕緊認錯,“抱歉,沒有下次。”
今後也不會再有能讓他以自損的方式來對付的人了。
朱襄沒有回答,他只是不住地打量嬴小政臉上的傷口,好像多看幾眼,嬴小政的傷口就會迅速痊癒似的。
子楚對蔡澤招了招手,讓蔡澤與他們同乘一車。
朱襄與嬴小政坐一起,子楚、蔡澤、藺贄人擠在一起。還好秦王的馬車夠大,這樣也不算擁擠。
“究竟怎麼回事?”待馬車啓動後,藺贄難得急性子地問道。
蔡澤看了嬴小政一眼,道:“你們離開之後,王后便讓宮人去請太子……”
子楚擺了擺手,打斷道:“客套的話就不用了,直說。”
蔡澤深呼吸了一下,狠狠剜了嬴小政一眼。
嬴小政趕緊把視線移開。
蔡澤沒好氣道:“春花想騙政兒她沒有拋棄政兒,而是將政兒交給朱襄後,自己引開了趙王的刺殺……”
藺贄罵道:“她當咸陽城沒有趙臣嗎?!趙王什麼時候刺殺過她?!”
子楚不斷點頭:“她的行動一直在我掌握中。”
蔡澤道:“她還說,她不是拋棄了朱襄和雪姬,是爲了給朱襄治病自賣其身,只是賣身錢被人吞了。”
朱襄這才冷冷開口:“去自賣其身爲何把家中細軟全捲走?”
蔡澤道:“所以是說謊。政兒揭穿了她,她便惱羞成怒。王后宮中伺候的人是這麼說的。究竟是不是這樣,你們要問政兒。”
蔡澤親自審訊趙姬身邊的宮人,查探這件事背後有何推手。他知道嬴小政率先打了趙姬一巴掌,但沒有說出來。
這件事該嬴小政自己開口。
嬴小政猶豫了一下,腦袋又往下低了一點,將當日之事沒有隱瞞地說了出來。
“我很小的時候便已經記事,所以被舅父養育之前,她對我不好的事我都記得。我本想用這件事激怒她,讓她辱罵我幾句,最好激得她打我一巴掌,然後讓荀翁看見。這之後,我就能順理成章的冷落她,不用擔心有誰會說我不孝。”
“但……”嬴小政看了朱襄一眼,又迅速把頭低下,“我被她激怒了,給了她一巴掌。”
朱襄努力維持着冷靜:“涉及我和雪姬?”
嬴小政輕輕點頭。
朱襄道:“你的右手傷得最重,這是你自己傷的?”
嬴小政擡起頭,驚訝地看着朱襄。
朱襄道:“你是我從小拉扯大,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性格?你必不會讓春花傷你這麼重。”
他低頭看着嬴小政裹得十分嚴實,但仍舊看得出來比左手大一圈的右手,然後狠狠瞪了子楚一眼。
子楚:“……你瞪我做什麼?”
藺贄道:“當然是想到君上你當太子時用箭劃傷自己的壯舉了。”
子楚無奈:“這事你都反覆提了多少次了?能不能別提了?而且我就劃了自己一下……”
他打量着穿着衣服,只從裸|露在外的臉頰和雙手也能看出傷口很多的嬴小政。
“我沒他對自己狠。”子楚真是敬佩自己這個兒子了。怪不得政兒四歲時便被秦昭襄王看好,這種事他自己都做不到。
嬴小政垂着腦袋道:“我沒忍住打了她,若不自己傷得嚴重些,不嚇住她,她一定會以此來攻訐我。”
朱襄道:“你還自己傷了哪裡?”
嬴小政使勁搖頭:“我只劃傷了右手,只有右手!”
朱襄伸出手指,在嬴小政的傷口上點了一下,然後怕弄疼嬴小政,迅速收回指尖。
他雙手在袖子中攥緊,道:“你臉上、手臂上的傷口,全是她弄出來的?”
嬴小政點頭。他的神情有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黯然。
朱襄眼眸閃了閃。
這件事確實在他這個外甥的計劃中。但或許嬴小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沒有想過趙姬會這麼狠。
因爲沒有想過,所以不肯避開嗎?
孩子對母親的眷戀是天生的。許多孩子經歷了許多次失望仍舊想要讓雙親認可和喜愛自己。
嬴小政雖不至於這樣,但他內心仍舊難免有着對生母的奢望。
朱襄深呼吸:“夏同。”
子楚立刻道:“你說!”
朱襄道:“我要上奏,廢后!”
幾人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嬴小政做這麼多事,只是能光明正大的幽禁春花,以後不用受春花桎梏。但春花畢竟是嬴小政生母,即便她對嬴小政再怎麼不好,一個“孝”字壓下,嬴小政也必須榮養春花。
更何況春花若被廢后,嬴小政的太子之位就會出現污點,引來他人攻訐!
“朱襄,你冷靜!”蔡澤趕緊勸說道,“此事從長計議!”
他知道朱襄已經氣瘋了,攔不住,只能先按住朱襄,等朱襄氣消了再勸說。
朱襄搖頭:“我很冷靜。”
他知道,哪怕春花把嬴小政傷成這樣也沒用。春花仍舊會是秦王后,待她死後,還是秦太后,甚至政兒還得捏着鼻子追封她爲帝太后。
歷史中趙姬與情夫謀反,秦始皇嬴政照舊拿這個生母無可奈何。造反可比這件事嚴重多了。
但朱襄就要硬碰硬當世這個“孝”字大過天的規矩!
或許子楚不需要顧忌自己之後,能一杯毒酒送春花離開,讓春花再不會連累政兒。但他不希望這樣的母親還能借由被她虐待遺棄的孩子享受死後殊榮。
他的孩子不應該有如此屈辱。
“我會在朝堂上上書,此事我一力承擔。”朱襄道,“君上請召集羣臣討論,若羣臣都不同意,我便放棄。我並非逼迫君上,只是表明我的態度。”
朱襄看向一臉傷痕的他和雪姬唯一疼愛的孩子。
“十年時間,她仍舊不思悔改,居然惡毒到將親生孩子傷到如此。她將來卻要藉由這個孩子成爲這個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春花甚至成爲歷史中第一個帝太后,輕輕鬆鬆青史留名,壓在後世許多真正的巾幗豪傑頭上。
“憑什麼?”朱襄粗糙的大手輕輕落在嬴小政的頭上,就像嬴小政還未束髮時一樣,“這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