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公子不可做違背仁義之事”。
老秦王這句話說出來, 太子柱差點把舌頭咬到。
君父,你說這話你信嗎?你覺得朱襄和子楚會信嗎?他們倆尷尬得身體都繃緊了。
嬴小政在太子柱懷裡默默轉頭,看着與夢境記憶中的親父形象很難重合的年輕親父, 等着聽他如何狡辯。
子楚本來準備了很多狡辯的詞,但他又看了一眼朱襄發上的蒼雪, 原本準備的詞梗在了喉嚨裡。
他猶豫了一下,道:“入趙爲質子後,秦趙交戰, 我被趙國輕辱,生活窘迫, 隱姓埋名入朱襄家當了賬房……”
朱襄還沒說話,老秦王插嘴:“等等,即便你生活窘迫, 也不可能隨意找一家人幫工。”
朱襄:“……”用不着這麼苛刻逼他剖析自我。我知道他爲什麼來我家幫工, 他肯定好奇我種田的本事,順便還能接近藺公。
子楚吞嚥了一口唾沫,詳細解釋道:“我聽到了朱襄活人無數的名聲,且朱襄是藺公門客,若在朱襄家幫工,或許有機會見到藺公。”
老秦王捋着鬍鬚道:“能得到藺卿指點, 雖屈辱了些,倒也值得。”
還沒和好的子楚和朱襄, 忍不住交換了一個時隔多年, 仍舊默契的眼神。
“因趙國無人重視我, 所以我讓一身形體態與我相似度呃親衛假扮我待在家中, 我住在朱襄家中,也沒人發現。”子楚的語速輕快許多, “直到呂不韋找到我……這之後的事,君上和嚴親應該都知曉了。‘奇貨可居’的名聲,已經傳遍七國了。”
老秦王和太子柱不住點頭。這父子倆現在纔像親父子,臉上看好戲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
經過了幾個月的朝夕相處,老秦王已經知道這是嬴小政從朱襄那裡學到的習慣,想要插入長輩談話時先舉手示意。
他慈祥道:“政兒可有什麼想說?”
嬴小政脆生生道:“親父,呂不韋與你密談,應該只有你和他二人,頂多有幾個僕從。爲何君父纔回秦國幾年,‘奇貨可居’在七國都傳遍了?呂不韋雖不謹慎,但也斷然不敢在未得到收益之前,就先宣揚自己的功勞。”
他道:“政兒,是爲父傳出去的。”
朱襄深吸一口氣,然後思索了一會兒,表情又平靜下來。
然後他發現,只有他深吸了一口氣,所有人都看向他。
吸氣聲被發現的朱襄尷尬道:“啊……嗯,剛開始有點驚訝,但想到子楚就是夏同,又不驚訝了。”
朱襄不想說子楚好話,又不好在秦王和太子面前故意說貶義詞,便支支吾吾道:“夏同做事很精明。”
嬴小政連忙繼續提問,轉移曾祖父的注意力:“難道與呂不韋合作,也是親父謀劃?”
子楚搖頭:“不,雖然呂不韋只是布衣大賈,但爲父當時處境,連其他布衣大賈都看不上眼,不會出手資助。所以確實是呂不韋先發現‘奇貨可居’。爲父很感激他。”
他完全沒想到一向低調的朱襄會摻和長平之事,還被祖父以邯鄲換其入秦。如果自己多等個幾年,與朱襄一同回秦……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他也會這麼做。他更願意主動抓住機會,將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
老秦王從馬車座椅把手下方的櫃子裡摸出一盒子蜜漬梅乾:“繼續,你怎麼和那……朱襄的女兄叫春花吧?你怎麼和春花攪和在一起的。”
子楚道:“春花遺棄朱襄和雪姬後,自賣入呂不韋家爲歌姬,後成爲呂不韋的姬妾。”
他臉上露出譏笑的表情:“呂不韋不蠢,身爲商人,要送我入秦,得讓我出一些定金。我本不願意……”
這件事他雖然想起時心中已經不會再起波瀾,但在朱襄、祖父和父親面前提起,他仍舊有些難以啓齒,便沉默了。
他即便沉默,留白的地方已經很容易補全。但老秦王一邊吃着蜜漬梅乾,一邊督促:“本不願意,然後?口渴了?柱,給他水。”
太子柱:“啊?”我給我兒子倒水?
嬴小政趕緊從祖父懷裡跳下來,熟練地摸出水壺水杯倒上,遞給子楚。
秦王所乘坐的馬車樣式與中原略有些差異,但規格一直是周天子級別,需要六匹馬來拉。寬敞的馬車中不僅有存放點心的櫃子,還有可以卡在馬車上的爐子溫水。
“親父,喝水。”嬴小政捧着水盞。
子楚默默從兒子手中接過水盞,有種想要從馬車窗跳下去的衝動。
他非得在祖父、父親和兒子面前,把幾年前的屈辱和算計一五一十地剖析出來嗎?
他可以私下對朱襄說,取得朱襄的原諒,甚至適當地賣一下慘。但當着他要討好的祖父、父親的面,和他需要保持威嚴的兒子的面說這些事……
子楚當了這麼多年的悽慘質子,心臟已經極其強大,現在仍舊有些承受不住了。
嬴小政送完水後,將水盞收好,乖乖爬回祖父懷裡坐着。
太子柱樂呵呵地把嬴小政抱好:“政兒真乖,這麼小就會給長輩倒水。長平君,你教得好。”
太子柱有二十多個兒子,近百個孫子。他只喜歡女人,對子孫一點興趣都沒有,全是交給別人隨便養。
他成爲太子的時候已經三十八歲。歷代秦王先祖的歲數很少有超過五十的,他從未想過自己能成爲太子,當然不可能好好教養子孫。若子孫太出色,反而會是禍事。
現在太子柱在兒子孫子堆裡扒拉了一圈,露出了和他親爹同樣的嫌棄神色。
他尷尬地發現,不僅吃喝玩樂近四十年的自己,幾乎要從頭學習怎麼當一個合格的秦太子、秦王,他的兒孫們也得從頭學習怎麼當太子的子孫。
所以有心機的子楚,和聰慧乖巧的嬴小政,在他心裡加大分了。
他現在正在用腳指頭使勁摳馬車地板,再次試圖將馬車摳個洞逃跑。
雖然被架在火上烤的是子楚,但是他替人尷尬的毛病犯了!
老秦王一點都不尷尬,他繼續興致勃勃催促子楚趕緊說。
子楚只能繼續硬着頭皮給老秦王當樂子看:“呂不韋想讓我和他送的姬妾生下兒子,立爲嫡子,以保兩代富貴。我本不願意,但發現呂不韋送來的姬妾中有朱襄的長姊,便順水推舟接受了贈送。”
太子柱表情抽搐了一下。
老秦王瞥了一眼不成器的小兒子,道:“他是你的兒子,你想問什麼就問。”
“是。”太子柱清了清嗓子,好奇道,“他怎麼知道你和他的姬妾能生出兒子?如果一直生不出來怎麼辦?”
子楚咬了一下牙,滿足父親的好奇心:“若能生出來最好,若不能,他繼續送姬妾填充我的後院,也能加強對我的控制。春花入我房中不到兩月便懷上了政兒,正中呂不韋最好的打算。碰巧上黨之戰韓國拉趙國入場,兩國恐會生出爭端,呂不韋便以政兒吸引趙國注意力,帶我回國。”
子楚高調地爲政兒慶祝滿月,誰都知道身體不好的秦國質子對第一個兒子有多看重。所以盯梢的人見嬴小政還在邯鄲城內,即便子楚暫時離開了邯鄲城,他們也以爲子楚只是又去訪友,很快就會回來。
能逃回自己國家的質子寥寥無幾,逃回後還能不被送回來的質子更是幾乎沒有,可想子楚輕描淡寫後的艱難。
朱襄本想一邊用腳指頭摳地,一邊裝蘑菇。聽到子楚這番話後,他忍不住道:“我理解你回國心切。無論是隱瞞身份,還是與呂不韋合謀時順水推舟選了一個對你傷害最小的姬妾接納,若易地而處,我也尋不到更好的選擇。但是!稚子無辜,你可知你走後政兒該如何是好?!”
朱襄越想越氣,哪怕老秦王還在那裡吃蜜漬梅乾,他也忍不住提高聲音道:“我瞭解你,你一定想,趙國不敢與秦國徹底撕破臉,且趙國已經丟掉一個質子,絕對會保住政兒這個質子,不會傷害政兒。”
“你入秦後成爲太子夫人的嗣子,身份越貴重,政兒就越安全。即便秦趙交戰,趙王也會全力保護政兒和春花,好在你成爲太子後,送政兒和春花去秦國,如趙武靈王那時一樣,插手秦國王位爭奪。”
“是,按照你的計劃,政兒確實可能沒有生命危險。”朱襄握緊雙拳,滿臉漲紅,“但你可曾想到,雖然政兒沒有生命危險,但他會遭受多少欺辱?”
“我知道。”子楚淡然道,“我就是如此過來的。”
朱襄憤怒的表情停滯。
半晌,他緩緩伸出手,扶住自己的額頭,聲音似笑似哭:“對,你說得沒錯,你也是如此過來的。”
子楚垂着頭。
秦王的行爲,將他一切謀算都打亂了。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動權,只能被動地等待朱襄的決定。
子楚總角之年入秦,雖比政兒年紀大,但他身邊沒有母親,沒有呂不韋的資助,且比政兒記得更多事。
比起自己吃過的苦,子楚認爲政兒所吃的苦不算什麼。
政兒幼年時不記事,有生母護着,有呂不韋暗中資助的錢財。不過一些欺辱,長大了便忘了。即便忘不了,化作仇恨和動力也不錯。
而且孩童容易夭折,子楚雖然希望這個與朱襄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活下來,但他其實不抱多少希望。
子楚在政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如果孩子能活下來,他纔會告訴朱襄這件事;如果孩子夭折了,只要處置了春花,朱襄就不會知道有一個外甥死於他的算計。
總角之年入趙,還能逃回秦國,成爲太子嫡子的子楚,怎麼可能是個光風霽月的人呢?
“政兒被春花丟棄在朱襄門前,也是你的算計?”老秦王看到子楚和朱襄表情中的痛苦,又往嘴裡丟了一塊蜜餞。
子楚搖頭:“這是我沒預料到的事。我只將朱襄的消息告知春花。以春花性格,她愛慕虛榮,理應不會丟棄會讓她享受富貴的政兒。若趙國局勢不好,她得知朱襄的消息,應該會抱着政兒求朱襄收留……我本以爲她會向朱襄低頭。”
朱襄磨牙:“你還想我和春花和好?!”
子楚有些破罐子破摔了:“難道不是朱襄你還掛念着春花?每當雪姬罵春花時,你都要出口維護;提起春花時,你仍舊稱呼其爲‘長姊’;年節時拜祭父母牌位,還會幫春花上一炷香!”
朱襄辯解:“不在背後罵人是最基本的禮貌,年節幫她上香是不想讓父母難過!”
子楚呵呵:“面對差點害死你的人,你不在父母牌位前將其逐出家門,還幫她點香,明明自己心軟,就不要找藉口。雪姬也說,你還惦記着春花!”
朱襄惱怒道:“她捲了家中錢財和爲商人採買少女的掮客跑了,這明顯是被騙了,我還以爲她已經死了。我只是不想和死人計較!”
子楚攤手:“你就說,春花抱着政兒跪在你門前求你給一口飯吃,你給不給?”
朱襄手摸了摸腰間。
他沒帶劍,不能舉着劍砸死這個明明自己沒道理,還嘴欠到極致的混蛋!
“等回到宮中,寡人給你劍,你和子楚比一比。”老秦王用帕子擦了擦手,心滿意足道,“寡人明白了,朱襄並不在意子楚的欺瞞,只是厭惡子楚丟棄政兒;子楚你算盡了一切,沒算到春花居然連富貴都不要了,把政兒丟到朱襄門口。”
子楚拱手:“孫兒確實沒算到。不過這樣正好。”
好個屁啊!朱襄雖然心裡知道這樣更好,但想要揍子楚一頓的心情越發濃烈了。
其實兩人在趙國的時候,相處起來並非“和睦”。
子楚心思深沉,朱襄過分耿直,兩人爲人處世和思想見解都有很大差異,基本每日都要舉着劍比劃比劃。
藺贄就在一旁鼓掌,“打起來打起來”“打得好打得好”,爲兩人助威拱火。
三年的時間美化了兩人的回憶,只剩下摯友的溫情。見面後,兩人對彼此的火氣又開始噌噌往上冒。
哪怕子楚知道自己是沒理的這方,但朱襄不計較他的欺瞞,只計較他對政兒不好這點,仍舊讓他忍不住想要罵人的心情。
不提他爲政兒的謀劃,他自己問心無愧。就是有,朱襄你不爲自己着想,只爲拋棄你的長姊和欺騙你的友人的孩子打抱不平,貴恙?!
子楚看着朱襄花白的頭髮,因爲朱襄經歷了這麼多打擊之後,已經變得成熟理智。
現在看來,朱襄還是乖乖去種田吧,秦國朝堂不適合他。
不會爲自己考慮的人,怎麼可能在秦國虎狼盤踞的朝堂自保?!
嬴小政看看本來帶着點悲傷,現在氣得快要跳起來打人的舅父,又看看本來一臉愧疚,現在一臉彷彿看朽木表情的父親。他扯了扯帽檐,不懂爲何情況會發展到這一步。
他這一幕記下,等做夢的時候慢慢想。
老秦王和太子柱看熱鬧看了個夠。
老秦王從這熱鬧中,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這個孫兒確實不簡單,好好打磨,可以成才;
呂不韋有才華但無遠見,且自視甚高,即使現在也沒發現子楚對他的算計,還以爲子楚對他唯命是從,可用;
朱襄果然心軟,且政兒是他的軟肋,只要政兒不夭折,他不用擔心朱襄會另投他國;
子楚對朱襄的友誼居然也是真心的,他居然忽視了自己的處境,正爲朱襄的天真愚蠢憤怒;
至於政兒……政兒真是天資聰慧啊。
馬車減速慢行,已經駛入宮殿。
老秦王慢悠悠道:“等會兒宴會上,你們當衆打一場,把這場恩怨消了。寡人做主!”
正在用眼神廝殺的朱襄和子楚:“??!”
老秦王道:“就當爲寡人助興了。”
朱襄和子楚:“……”
此刻,他們心中莫名萌生了同仇敵愾的心情。
雖然朱襄是有實封的長平君。
雖然子楚是太子正夫人嗣子。
但作爲晚輩,老秦王讓他們舞劍助興,他們能夠怎麼辦?
這身衣服比劍不方便,兩人被宮人帶去內室換胡服,終於有了獨處的機會。
朱襄開口罵道:“藺禮曾說,你心思比齊國的大海還深沉陰暗,我還爲你說話,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子楚不甘示弱回擊:“藺禮說你就像水一樣,永遠只映照出別人,看不到自己,遲早害死自己,我看你現在就要死了!”
朱襄:“我感覺我和你在雞同鴨講?”
子楚:“我也是這麼想。”
兩人琢磨了一下,理解了對方想說什麼。
朱襄罵道:“我原諒你的欺瞞你還不樂意是嗎?政兒那麼乖巧,你看到政兒心中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子楚狡辯:“不要用你過高的道德去評價其他人。我被送往趙國當質子,你看秦王和太子對我有愧疚嗎?我至少算好了政兒的退路,他們可曾給我退路?秦國宗室……哪國宗室都是如此。朱襄,你既然已經入局,就該擯棄天真!”
朱襄道:“若你不是我友人,我管你什麼道德不道德?”
子楚沉默了半晌,拿起了劍,起身道:“我會竭盡全力讓你繼續養育政兒。抱歉,我成不了你想要的那種朋友。”
朱襄嘴脣翕動,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只長嘆一聲,也拿起了劍。
兩人走出內室,來到燈火通明的大殿上,抽出了未開鋒的劍。
他們身上穿戴着護甲護腕和頭盔,誰的劍先掉落,就是誰輸了。
子楚回國後刻苦修行了三年貴族子弟應該學會的課程,劍術與三年前不能同日而語。雖然他身體不好,力氣小,但劍術華麗,劍路刁鑽,總能找到朱襄的空隙。
朱襄被荀況手把手教導,也脫離了將劍當柴火棍使的階段,雖然不會什麼預判,觀察也不仔細,就突出一個力大飛磚。
只見子楚一個角度刁鑽地撩刺,朱襄一個跳劈;子楚收劍迴旋靈巧避開,朱襄一個跳劈;子楚看出了朱襄的破綻,長劍橫斬直取朱襄下盤,朱襄這次變成了橫劈,然後又是跳劈……
子楚無語了,他咬牙小聲道:“朱襄,你就只會這一招嗎?!”
朱襄滿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力氣比你大許多,當然以己之長攻彼之短。要什麼花架子?只要我劈得夠快夠沉,你就招架不住。看招!”
子楚雙手舉起劍一擋,虎口生疼,趕緊收手後退。
朱襄見子楚已經落入了頹勢,趕緊謹遵“敵疲我打”的方針,將劍舞成一個密不透風的“X”,朝着子楚追了過去。
雖然已經過了三年,但子楚仍舊條件反射轉身就跑:“朱襄!劍不是這樣用的!”
“看招!”朱襄把自己一路上的尷尬和惱怒融進了荀子教的劍招中,忽視了現在是宴會期間,追着子楚劈。
反正都被當猴子看了,那不如先揍個夠本。
“你還真劈?”子楚回身擋了一下,手中長劍差點被震落。
老秦王哈哈大笑:“子楚,快繞柱!”
正站在太子柱身旁,滿臉激動地看着舅父暴打親父的嬴小政笑臉一僵。
子楚得到老秦王的提示,立刻閃身躲到樑柱後面。
朱襄一劍劈到了柱子上,反震差點讓他長劍脫手。
子楚立刻抓住機會,舉劍刺向朱襄腋下。一擊未中,他立刻反身遊走,繼續依靠着柱子限制朱襄的大力劈砍。
兩人在柱子旁繞過來繞過去,看得赴宴大臣臉皮都快繃得抽筋了。
嬴小政默默捂住了眼睛。
咦,奇怪,明明是舅父和親父在丟臉,爲何他會有一種惱羞成怒的感覺呢?
一定是錯覺。
“哐!”
在兩人圍着柱子勢均力敵了許久,戰得衆臣都戰戰兢兢,生怕繃不住臉皮發出不該發出的聲音掉腦袋了,身體羸弱的子楚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踉蹌,被朱襄追上,一把搶走了長劍。
朱襄雙持長劍:“我贏了!哈哈哈哈,我又贏了你一次,這次不是不分勝負!”
腿軟手軟的子楚一屁股坐地上,低聲罵道:“你這是比劍嗎?!你不如拎個鐵錘!!”
“輸了的人別狡辯,越狡辯越狼狽。”朱襄習慣性的諷刺了一句,纔想起現在他們被秦國君臣圍觀中,“君上……”
老秦王拍案大笑:“贊!長平君孔武有力,居然還是一位勇士!把寡人的獎賞端來!”
宮人手捧托盤,魚貫而入,其中一個托盤停留在子楚面前。
托盤上的蓋布打開,上面有金玉珠寶絲絹綢緞若干,只子楚面前是一盞酒。
子楚心裡猛地一跳,生出強烈的危機感。
“財物不過是俗物,算不上重賞。”老秦王微笑道,“子楚,快向長平君敬酒。寡人命你拜長平君爲師,以後你要尊師重禮,盡好弟子的本分。”
子楚:“嗯?!”
朱襄:“艹!!”
兩人對視一眼,心生疲憊。
他們察覺,如果他們倆不和好,老秦王還會有更多的法子折騰他們。
朱襄:“君上,我才疏學淺……”
老秦王打斷:“寡人話已出口,不會收回。子楚,雖你老師不少,但寡人讓你敬酒的老師僅此一位,希望你能明瞭。”
子楚整理了一下儀容,端起酒杯:“老師,請。”
朱襄:“……”完了,兄弟局成父子局了。
老秦王和子楚都已經將臉面拉到這地步,朱襄再不接受就是不識擡舉。
他尷尬地接過酒杯,喝下了微甜的酒液,感覺自己上了賊船。
“好了,你們快去換衣服。”老秦王滿意地揮手。
朱襄和子楚狼狽地離開。
他們回到內室,讓伺候的宮人離開,自己沉默又機械地換衣服,神情和身體都疲憊極了。
“朱襄,無論你現在如何想我,但請你裝出一個與我和好的模樣。”子楚扶着額頭道,“如果你不想再被君上折騰。”
朱襄瞥了子楚一眼:“叫老師。”
子楚咬牙切齒:“老師!”
朱襄點了點頭:“孺子可教。”
子楚見朱襄的神情,微愣道:“你不生我氣了?”
朱襄一邊整理衣襟一邊道:“除了心疼政兒,其餘的事,我一開始就沒生氣。我說過了,易地而處,我不會做得比你更好。”
“你不隱藏身份,怎麼與我相交?呂不韋贈送你姬妾,你不收怎麼讓他放心支持你?哪怕你設計春花來投奔我這件事很噁心,但若你提前和我說明白了,我也會幫你。”朱襄道,“但我知道你若提前告訴我,計謀就不會成功。你敢這樣做,也是信任我。”
子楚心中再次浮現了一句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朱襄是君子,所以他能理解和接受友人的苦衷,唯獨爲友人在這件事上對其他人的傷害而憤怒。
“我現在對你心情複雜,只是來源於你的身份。”朱襄看着系統頁面中當衆出過醜後,子楚紋絲不動三年的好感度居然還上漲了一絲,灑脫地笑道,“你的算計,都源自你是秦國公子。這樣的身份,會讓你以後也做出許多無可奈何的事。我現在仍舊相信你,但我不知道將來能信你幾分。”
子楚拱手,本想做出承諾,但他頹然地將雙手放下。
“夏同,你知道我在邯鄲經歷了什麼嗎?”朱襄問道。
子楚搖頭:“略知一二,並不詳盡。”
“我被趙王關在牢中,趙王派暗衛刺殺我。獄吏獄卒爲我而死。”朱襄輕描淡寫道,“國人爲我衝擊牢獄,將我送出邯鄲城外幾十裡。藺翁廉翁和新交的友人李牧爲我送別,再見時可能已經是戰場仇敵。”
子楚想起藺相如和藺贄,心中也不由一嘆。
“我擁有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入秦後舉目無親,除了雪和政兒,只剩下蔡澤和你兩個友人。”朱襄道,“以後你的算計中用得上我的時候,請先告知我一聲,我會爲你謀劃。你已經回到秦國,被秦王和太子看重,用堂堂王道也能擊敗敵人。”
朱襄換好衣服,對子楚拱手作揖:“公子子楚,請行王道。”
子楚看着朱襄垂下的斑駁髮絲,嘴中泛起酸苦。
“我只有你一個友人,藺禮算半個。”子楚對朱襄拱手作揖,“我現在還是夏同,請友人放心。”
兩人同時起身,朝着門外走去。
途中,子楚道:“名子楚,字夏同,似乎不錯?朱襄,你不給自己取個字?”
朱襄:“懶得再記一個名字。我不在意,別人在意管我何事。”
子楚無語。你不是師從荀子嗎?
快入座時,子楚又道:“蔡澤是與你同入秦的謀士?我走後你才與他結識?”
朱襄道:“你剛走不久,他來我家當了賬房。”
子楚再次無語。你家賬房專門吸引大才嗎?
入座後,兩人再無交談。
老秦王舉盞開宴,朱襄入秦的儀式終於結束。
宴後,朱襄和嬴小政被老秦王留在宮中住了一夜,以再次表示對朱襄和嬴小政的看重,才讓朱襄回長平君府邸休息。
嬴小政被太子柱帶回府中,與華陽夫人相處幾日後才送回長平君府邸。
子楚離開時保證會護好嬴小政。嬴小政抱緊了祖父的脖子,把頭埋在祖父懷裡,不理睬丟人丟到極致的親父。
朱襄回到家時,蔡澤也在家中。
他對秦王的重要性比不上朱襄,秦王暫時沒有給他安排宅邸,所以他暫住朱襄家中,等候秦王任用。
見朱襄回來先喝了一大盆肉粥,蔡澤驚訝:“你不是住在宮中嗎?秦王還能餓着你?”
朱襄抹嘴:“叫什麼秦王,叫君上。昨日赴宴,待我和夏同打完一架,烤肉煮肉端上來時已經凝做一塊,今日早膳又不好多吃。可不是餓得慌?”
蔡澤聲音拔高:“你和夏同打了一架?當着秦王的面?!”
雪也提着裙角跑出來:“你見到夏同了?夏同可好?”
朱襄道:“坐下慢慢說。”
他先倒了杯熱水,才慢悠悠將夏同的身份、他與呂不韋的交鋒、他對春花和政兒的算計等事,一一告訴妻子和友人。
雪嘆息道:“夏同真可憐,居然娶春花那個蠢毒婦人爲妻。”
朱襄端起水杯遮住下撇的嘴角。他就知道,雪對夏同濾鏡奇厚無比。再加上夏同此次算計不但沒有傷害到朱襄,還有利於朱襄,在雪眼中,可能還會爲夏同多加幾分。
一位秦國公子隱姓埋名與庶民結爲摯友和親家,處心積慮想要和這位庶民共富貴,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確實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
蔡澤也是這麼想,但他知道朱襄不會這麼想。
朱襄的道德感比旁人高許多,雖平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但夏同不是一般的友人,若朱襄和他志趣不同,會非常難受。
即便夏同是秦國公子,朱襄看重的也是感情,而不是利益,所以利益論對朱襄沒用。
“你怎麼和他打起來了?”蔡澤道,“秦王……君上沒訓斥你?”
朱襄搖頭嘆氣:“我和夏同本來想私下解決這件事,但君上非要看我和夏同的笑話,現在馬車上讓夏同自剖心聲,然後在宴會上讓我二人比劍,最後還讓夏同爲我敬酒拜我爲師。一通亂七八糟的命令下來,把我和夏同的打算都捶亂了。”
蔡澤好奇:“你們有何打算?”
朱襄道:“夏同可能想訴說他有多悽慘,多身不由己,跪着哭幾聲求我原諒,再表演一下對政兒的父子情深。他很瞭解我,他這麼做,我確實會心軟。”
雪問道:“那良人你準備如何應對?”
朱襄再次嘆了口氣:“我準備按照藺公的教導,與夏同對着哭,說我多信任他,多在乎與他的友誼。他如果對我直說,我肯定幫忙。但以欺騙的方式即便達成了好的結果,我的道德感也不能允許……你們點什麼頭?”
雪道:“良人確實是這樣。”
蔡澤道:“雪姬所言極是。藺公不過讓你用原本的性子,坦誠的對待子楚。你如何做的?”
朱襄乾咳一聲,道:“先在君上面前和他對罵,然後借比劍的名義追着他揍,最後接了他的拜師酒讓他尊稱我爲老師……”
雪:“撲哧……”
蔡澤:“咳咳咳……”
朱襄望天:“然後補上了藺公教我的一番話,勉強原諒他了。”
雪和蔡澤:“哈哈哈哈哈!”
雪抹着笑出的眼淚,心中來到異國他鄉的惶恐消散不少:“良人,你是在騙夏同吧?你肯定一開始就原諒他了。”
朱襄撓了撓臉頰,訕訕道:“我罵他不顧政兒是真心的。”
蔡澤用袖子遮掩着嘴角:“我看你最不安的,是失去夏同這個友人。你在試探他。”
朱襄嘆氣:“是,我在試探他。真好啊,他還是夏同。”
朱襄沒有欺騙子楚。他確實擁有的太少了,所以每一個朋友他都很珍惜。哪怕對方是未來的秦莊襄王,維持這段友誼註定如履薄冰,他也不願就此放棄。
而且……維持這段友誼,對朱襄更有利。
朱襄已經可以從利益出發,考慮他和身邊重視的人的關係了。
雪摸了摸朱襄的臉頰,讓朱襄從沉思中回過神。 ⊙ тt kān⊙ ¢〇
“良人,政兒呢?”雪轉移話題。
朱襄道:“政兒被子楚帶回家,說去見見華陽夫……”
“舅父,我回來啦!我好餓啊!!”
“朱襄!寡人帶先生和武安君來你家用膳啦!!”
朱襄:啥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