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啊?”
這麼晚了,誰還會來敲門?
梅子一面問,一面站起身去開門。
看清楚了外面的人,梅子臉色微變,忙屈膝,“二殿下。”
赫連縉淡淡瞥她一眼,“青鸞夫人可在?”
梅子囁喏,“……在。”
赫連縉擦着她的肩膀上前,看樣子想進去。
梅子大驚,“二殿下!”
這可是姑娘的臥房,不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少廢話!”赫連縉冷冷撂下一句話,擡步走了進去。
雲初微早就聽到了外間的動靜,她索性再次坐下來,順便倒了兩杯茶。
待赫連縉走進來,遞了一杯給他。
“二殿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蘇璃是怎麼死的?”赫連縉接過她遞來的茶,卻沒喝,仍舊放回了桌上,雙目盯着雲初微的面容。
“你關心這個做什麼?”雲初微不答反問。
“回答我。”赫連縉語氣裡透出不容拒絕的霸道。
“意外身亡。”
家醜不可外揚,這件事的真相,雲初微不可能對他說,哪怕他是個皇子。
不僅是她,就連蘇府上上下下都被小孫氏勒令過,誰要敢在外面亂嚼舌根子,就先拔了他的舌根,再剝了十個手指甲,最後打板子發賣出去。
小孫氏在蘇府的威信很高,平素髮起怒來,那絕對是十個蘇大太太也比不上的,下人們都怕她,所以被這麼一勒令,就更加不敢有人把這樁事往外面傳了。
所以迄今爲止,外面的人只知道蘇璃是在龍泉寺遇害的,且死因與雲靜姝有些關係,也正因爲如此,東陽侯府纔會大義滅親將雲靜姝逐出族譜送到蘇家冥婚沖喜。
至於其他的,外面的人一概不知。
“意外身亡?”赫連縉皺緊眉頭,明顯不信。
雲初微面不改色,神情極淡。
“二殿下深夜冒着大雨前來找我,就是爲了這件事?”
赫連縉坐下來,把茶端起來一飲而盡,又把茶盞放在手心把玩,忽而挑眉,“我只是,覺得好奇。”
雲初微笑了,“我還以爲二殿下的關注點只會在許姑娘身上。”
赫連縉默然。
除了菡兒,他自然是誰也不想去關注,但蘇璃死得實在是太突然了,前世的明年,蘇璃都還活着,不僅活着,還迎娶了雲靜姝過門,蘇璃不喜歡這個女人,幾乎是想盡辦法地折磨她,雲靜姝內心的怨念日積月累,最後終於找了個機會殺了蘇璃,蘇家上下大怒,卻又不殺她,讓她爲奴爲婢,去倒座房裡與丫鬟們同吃同住,白天一同幹粗活,甚至於,雲靜姝的活是丫鬟們的數倍,每天能睡覺的時間少得可憐。
後來她被查出有了身孕,蘇家這才勉強饒過她一年,讓她回自個的院子裡養胎。
說是養胎,其實只是膳食上改善了很多,蘇家對她的態度並沒有多好,每天都會安排五六個嬤嬤監視着她,不准她踏出房門半步,怕她對孩子不利,又怕她突然跑了。
那樣的日子,與關在牢籠裡沒什麼分別。
雲靜姝拼了命地想要逃出去,但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後無奈之下,以腹中孩子做要挾,說要去觀音廟進香還願。
雲靜姝肚子裡的孩子,是蘇璃留下的唯一血脈,是四房僅有的香火,蘇家自然緊張得不得了,於是長輩們商榷一番,最終同意她出去,但監視她的人不減反增,一行三十多人護送着她去觀音廟。
赫連縉是在半道上遇到雲靜姝的。
當時雲靜姝的馬車壞了,那地方又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那一世的他心性純良,見不得無辜之人受苦,索性伸出援手,讓她上了自己的馬車。
雲靜姝把她的所有遭遇說了出來,當然,省略了她殺蘇璃的那一段,並祈求他救她一命。
當時的赫連縉很同情她,想也沒想就點了頭,卻沒問她自己要怎麼做纔算是救她。
赫連縉怎麼都沒料到,就是因爲自己的一時心善,釀成了一世的禍端。
雲靜姝回到蘇府以後,擡頭挺胸地去蘇家長輩們跟前說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二皇子赫連縉的,與蘇璃並無半分關係。
蘇家有多怒,可想而知,又擔心她真的與二皇子有什麼關係,不敢殺,索性將她趕了出來。
赫連縉的名聲從此一落千丈,立儲呼聲全部倒向赫連鈺。
赫連鈺更是抓緊時機,馬上娶了黃首輔的嫡親孫女黃妙瑜,成功奠定入主東宮的基礎。
這一世蘇璃還沒等迎娶雲靜姝過門就死了,讓赫連縉大爲意外。
看了一眼對面的雲初微,他心知從這個女人嘴裡撬不出什麼實話來,索性放下茶盞,站起身,“有句話,我想提醒你。”
雲初微沒說話,安靜等着下文。
“小心雲靜姝。”
他緩緩吐口。
雲靜姝這個女人受盡了屈辱,她不會甘心也不會傻到玩自殺,以她的性格,最後可能暫且蟄伏,養精蓄銳,一旦有了機會,她會毫不猶豫的反擊。
這樣的女人,滿身是毒。
“多謝二殿下。”雲初微莞爾,便是他不說,她也一直在防備雲靜姝,畢竟這個女人發起瘋來很可怕,隨時都有可能做出驚世駭俗的舉動讓人猝不及防。
她連蘇璃都敢殺,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見他要走,雲初微突然急急喊了一句,“二殿下。”
赫連縉轉身,意外地見到她眉眼間多了幾分擔憂。
“有事?”
“我想問,你爲什麼敢肯定九爺兩個月後一定會出事?”
赫連縉輕笑,“就是個賭約而已,何必時時放在心上,各人自有命數,會發生什麼意外,不也是一早就註定好的嗎?”
其實上一世,蘇晏此次出征的確受了很嚴重的傷,險些喪命,但赫連縉發現,這一世的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他怕到時候人家安然無恙的回來,自己會打臉,索性說得含糊了些。
“真的只是……賭約嗎?”雲初微狐疑,她總覺得,赫連縉這層慵懶的外表下,籠罩着一層讓人完全看不透的神秘,任誰也不清楚他到底在盤算什麼。
昏迷兩天兩夜再醒來就性情大變的人,他或許真的知道什麼也不一定。
赫連縉低低一笑,“原來青鸞夫人是很關心宣國公的嘛!”否則又怎會把這樣一個毫無根據的賭約放在心上?
“他是我夫君,我不關心他,關心誰?”
赫連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再不逗留,直接走了出去。
雲初微暗暗翻了翻白眼,再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沒多久就滅燈歇下了。
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夢到了戰火連天的西南,西征軍全軍覆沒,只餘蘇晏這個主帥孤身奮戰,到最後與敵人同歸於盡,屍骨無存。
此次西征,大勝,卻無一兵一卒生還,唯獨僥倖活下來的護衛蕭沐從西南帶回了蘇晏的戰袍,她僅僅做了兩個月的新婦,就褪下紅妝換上縞素,從此年年歲歲只能去蘇晏墳前陪他喝酒說話。
“九爺——”
雲初微是從噩夢中驚醒的,夢中一切都不見,心口卻疼得厲害,她抹了把臉,發現眼角有哭過的淚痕。
那個夢如此真實,夢中的每一個細節,至今歷歷在目,彷彿纔剛實實在在發生過一樣。
雲初微心中很不安。
“姑娘。”梅子急急忙忙推門進來,見到雲初微僅着單衣失魂落魄地坐在牀榻上,忙找了件披風給她披上,“天兒冷了,姑娘穿這麼薄,仔細着了涼。”
雲初微沒說話,脣瓣輕輕抿着。
梅子發現了不對勁,忙問:“姑娘這是怎麼了?”
雲初微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對梅子描述剛纔那個夢,又怎麼說出自己在夢中的悲痛心境。
她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沒什麼,幫我更衣梳妝吧,一會兒去找二殿下。”
梅子很快幫她更衣綰髮,雲初微穿戴整齊以後,連往日裡最愛的蛋奶羹也沒心情吃,直接去了赫連縉的院子。
這個人倒是起得挺早,竟然在院子裡練劍。
見到雲初微過來,他收了動作,掏出錦帕擦去面上的熱汗,挑眉,“稀客啊!”
雲初微沒心情與他開玩笑,直接問:“你有沒有辦法把我的信送去西南?”
赫連縉從石桌上倒了杯茶,聽到雲初微的話,喝茶動作一頓,險些嗆住。
“你的意思是,你想帶信去西南?”
“嗯。”
“你知道西南邊境離京城有多遠嗎?蘇晏的援軍現在都還在趕路。”赫連縉饒有深意地看着她,“我說小丫頭,蘇晏才走了三四天,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相思成災了?”
雲初微瞪他,“你管誰叫小丫頭?”
自從蘇晏會這麼喊她以後,再從別的男人嘴裡聽到“小丫頭”,雲初微覺得非常彆扭。
赫連縉摸摸鼻子,“也行,你要寄什麼信,拿過來我讓人幫你捎去。”
雲初微突然噎住。
她只是因爲昨晚那個噩夢亂了心緒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來找赫連縉,可是當他問她要寄什麼信給蘇晏的時候,她沉默了。
因爲她不知道要怎麼寫,寫什麼,如何措辭才能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焦躁和不安。
“你該不會告訴我,你連這封信怎麼寫都不知道吧?”
赫連縉直接戳穿了她的心思。
雲初微臉有些熱,“要你管!”
赫連縉攤手,“我是不想管,不過我覺得呢,你要是真想寫信,最好想好了再寫,畢竟你知道的,他會因爲你而分心,一旦信上有些什麼情緒過激的內容,影響了宣國公的戰場發揮,會導致這一戰失利的,後果如何,我想青鸞夫人是個聰明人,不用點也能通。”
“我……”雲初微囁喏,隨後緊緊蹙着眉。
她確實沒想好。
赫連縉又道:“如果沒想好,那就不要寫了,都說小別勝新婚,你先晾他兩個月,等他回來,會更寵你的。”
雲初微哪裡有心情開玩笑,輕哼一聲拂袖離開。
——
蘇府。
雲靜姝是被一盆冷水潑醒的。
她睜開眼,正對上錢媽媽一張刻薄的老臉。
錢媽媽是蘇老太太的陪房,在蘇老太太跟前很得臉。
“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想去給長輩們敬茶?”
錢媽媽尖聲尖氣,一面說,一面重重踢了雲靜姝一腳。
雲靜姝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在靈堂內的麥稈堆上睡着了。
昨天晚上的恐怖情景,她至今都還記得,已經成了內心永遠抹不掉的陰影。
不敢去看正中的那口棺木,掙扎着站起身,雲靜姝馬上提着裙襬出去。
蘇家所有的長輩都在榮禧堂正廳坐了,包括雲初微和靜瑤太夫人。
雲靜姝是輩分最小的,廳裡這麼多人,她全都得一一跪着敬茶。
老太爺昨晚知道孫子英年早逝,情緒過激,病倒了,如今還在聽風苑裡靜養,沒出來。
所以雲靜姝的第一杯茶敬給蘇老太太。
“老祖宗請用茶。”
老太太接過茶盞,沒喝,一個反手直接潑在雲靜姝臉上。
雖然茶水溫度適中,但就這麼潑在臉上是很難受的。
雲靜姝不敢吭聲,忙擡袖抹去眼睛周圍的茶漬。
蘇老太太此舉雖然與雲初微剛過門的第二天有些像,但這一回,沒有人會覺得失了體面。
一則,雲靜姝已經被逐出雲家族譜,她如今不是東陽侯府的人,沒有任何背景,只是個平民。
二則,雲靜姝害死了蘇璃,不讓她償命就是爲了更好地折磨她。
眼下這些,都是她應該受的。
沒有長輩給新婦的荷包,也沒有長輩對新婦的溫情囑咐,整個廳堂裡都瀰漫着濃重的森冷氣息,從老太太那一輩的姨太太到蘇晏這一輩的老爺太太,再到蘇璃頭上的兄長嫂嫂,全都得敬茶。
雲靜姝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敬了多少茶,又被多少人潑過,總而言之,她最後昏倒了,額頭上滿是血跡。
剛纔敬茶給婆母玲瓏郡主的時候,玲瓏郡主一個沒忍住,直接把茶碗砸在她額頭上,雲靜姝昨天晚上前半夜都在恐懼中渡過,後半夜又睡得不安穩,再加上她那夜被蘇璃折騰地痠疼還沒恢復,所以精神和體力都不佳,再被玲瓏郡主這麼一砸,便直接暈了過去。
靜瑤太夫人本想開口讓人請大夫,卻被雲初微暗暗遞了個眼色壓下了。
雲靜姝罪孽深重,不管蘇家對她的態度如何,那都是她應得的,宣國公府雖然是雲靜姝的長輩家,但對於蘇府來說,算得上外人了。
這種時候,宣國公府的人出面是不對的,因爲完全沒有立場。
陪嫁丫鬟秀菊衝進來,想把雲靜姝帶下去包紮。
蘇老太太眼神一厲,“住手!”
秀菊不敢多話,馬上縮回了手。
蘇老太太示意錢媽媽,“這茶還沒敬完,哪有新婦先昏倒的道理,去弄醒她,繼續敬茶。”
錢媽媽會意,走過去蹲下身,朝着雲靜姝臉上“啪啪”抽了兩大巴掌。
雲靜姝終於被痛醒,睜眼見到自己還在榮禧堂,又見所有長輩都用不滿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蘇老太太馬上吼道:“這裡是正廳,不是靈堂,你嚎什麼喪,給我過來敬茶!”
雲靜姝額頭上的口子還在流血,很疼,她小聲問:“老祖宗,我能不能先去包紮一下?”
“哼!”蘇老太太又豈會給她臉,“你以爲你的命還值錢?”
雲靜姝臉色慘白,原本還想說什麼,就被錢媽媽夥同另外一個嬤嬤架着上前,重重將她摁跪在地上,端茶的丫鬟馬上把托盤送過來。
雲靜姝強撐着精神,慢慢從茶盤裡端過茶盞,這一回敬給雲初微。
雲初微面無表情地看着雲靜姝。
雲靜姝滿眼的楚楚可憐,那雙眼睛彷彿寫着:姐姐,求你救救我。
只是敢用眼神,其餘的,一個字的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雲初微視若不見,接過茶盞喝了一口,爾後眉頭緊蹙,又原封不動地吐回了茶杯。
這個舉動雖然沒有蘇老太太她們那檔子人直接潑她來得刺心,卻處處充滿了諷刺,反而更加膈應人。
雲靜姝知道,身後所有長輩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所以即便惱恨雲初微,她也沒敢輕舉妄動。
誰讓自己在蘇家輩分最小呢?即便是往日一個屋檐下住過的姐姐,都比她長了一輩。
雲靜姝所有的眼淚只能往肚子裡咽。
總算敬完了茶,還以爲能回房間好好休息一下,沒料到蘇老太太一聲冷言傳來,“既然昨天晚上就在靈堂待了一夜,你今天就不必再去了,一會兒去洗衣房把裡面的所有衣服都洗完,天黑之前完不成的話,就別想吃飯!”
雲靜姝心底一沉。
她真的好累好累,好想倒在鬆軟的大牀上美美的睡一覺,奈何額頭上的刺痛一再提醒着她,她已經不是東陽侯府高高在上的貴女雲靜姝了,現在的她,只是個給蘇府冥婚沖喜的民女,她沒有任何母族背景,在這府中,更沒有任何說得上話的人。
拖着疲憊的身軀到了洗衣房,雲靜姝簡單用清水給自己洗了一下傷口,沒有藥可以敷,只能忍着痛,盼着傷口早些結痂。
雲初微站在高處,目睹了雲靜姝在洗衣房的所有舉動,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並沒顯露出任何一絲情緒。
如若雲靜姝什麼也沒做過,她或許會覺得她可憐,可雲靜姝原本設給她的局反過來害死了蘇璃,這一點是雲初微不能忍的。
雲靜姝如今的遭遇,全是她罪有應得!
——
停靈七天,蘇璃的棺木出殯去了蘇家墳塋,雲靜姝在這七天之內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跟着去墳山的時候好幾次走着走着就往後倒。
每次一倒,換來的必定是嬤嬤們一個比一個響亮的耳光。
比起剛嫁進來的時候,她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唯獨兩邊臉頰被打得腫胖,連本來面目都看不出來了。
“唉……”送葬隊伍最後面,靜瑤太夫人嘆了口氣,“你說這孩子怎麼就那麼想不通呢?當初別起惡念,如今的一切都不會落在她頭上了,嫁入蘇府七天,整個人氣色都變了,這麼折騰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雲初微好笑,“娘是在心疼她嗎?”
靜瑤太夫人看向雲初微,“你母親當初把她逐出族譜,想來下了很大的決心吧,畢竟是親生的,誰忍心看到自家女兒嫁過去整天受氣受欺負,更何況你和她又是孿生,你雖然從來不說,但娘覺得,你應該也是覺得心痛的。”
雲初微垂下眼睫。
心痛麼?
如果她和雲靜姝真的是孿生姐妹,她或許會心疼她一絲,只可惜,雲靜姝和範氏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如今被逐出族譜也算是歸還她的真正身份,她雲初微可不是什麼善人,同情一個霸佔了她的身份十五年還想方設法毀她清譽的女人這種事,她做不來。
棺木下葬完,雲靜姝又被逼着去蘇家所有的祖墳前一一磕頭。
蘇家是大族,祖墳密密麻麻,不知凡幾,雲靜姝把膝蓋跪破,額頭磕出血來纔算完。
——
東陽侯府。
雲安曜因爲雲靜姝利用他這件事傷透了心,已經連着酗酒好幾日,整天醉醺醺的,不務正業。
範氏來到外院,讓人打開雲安曜的房門,見到他挺屍一樣躺在竹榻上就不動,一旁橫七豎八地擺着好幾個酒罈子,一屋子的酒臭味。
範氏皺了皺鼻子,拍拍雲安曜的臉,“曜哥兒!”
雲安曜勉強直起身子,雙眼熬得通紅,看着範氏,“娘,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任由你待在房裡醉生夢死嗎?”範氏臉色發冷,“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真正清醒過來,雲靜姝從來就沒把你當成親哥哥,否則她就不會利用你去幹下這殺人越貨的勾當了。”
雲安曜嘴角笑意苦澀。
這麼些天,他也算想通了不少。
一直以來,雲靜姝都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她從來以自我爲中心,只謀自己的利益,也正因爲如此,那天在龍泉寺,她纔會毫不猶豫地把他當成殺人於無形的棋子給蘇璃下藥。
“曜哥兒。”見他面露痛苦,範氏語氣不由得鬆軟下來,“你聽孃的,振作一點,往後的路還很長,爲了一個殺人兇手這麼作踐自己,不值當。”
“娘。”雲安曜醉眼朦朧,“雲初微真的是我親妹妹嗎?”
“那是當然。”範氏嗔他,“這還能有假不成?當初的確是我聽信了老老太太那一番迂腐的言論,纔會眼睜睜看着她從我手裡被抱走送到鄉下,又把雲靜姝給送了進來,那一年,若是沒有云正出手,你微妹妹怕是早就死在那戶人家手裡了。
十五年來,雲正待她比親生的還好,也虧得攤上這麼個養父,把她這個鄉下長大的姑娘養成了閨中嬌嬌,什麼都不讓她做不讓她碰,想方設法賺錢請最好的先生來教她讀書識字,否則你微妹妹怎可能有現在這樣聰明的頭腦?”
雲安曜也發現了,自從雲初微撕下“土包子”的面具以後,她那顆腦瓜,轉得比誰都快,做事又有自己的章程,從來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剛開始的時候,雲安曜覺得雲初微就是個空有一身皮囊的花瓶,後來她慢慢露出本性,他才恍然自己一直看走了眼,再然後他討厭雲初微,並非是真的不待見這個女人,他只是很不服氣,一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比靜姝長得美也就算了,還精明通透到令人咂舌。靜姝在她面前,根本就沒得比。
一直到這幾天的宿醉,雲安曜才慢慢反思。
其實雲初微能有那樣聰慧的頭腦,不正說明她是遺傳了親爹雲衝麼?
是自己一直以來都用晃眼麻痹自己,纔會每次見到她都不給好臉色。
“曜哥兒。”範氏語重心長地道:“你對你微妹妹誤會太深了,找個機會親自上宣國公府的門去跟她道歉,到底是一母同胞,兄妹之間哪裡有那麼多的隔夜仇,這些事,說開就好了,微姐兒是個胸襟寬廣的人,只要你誠意到位,她以後不會再跟你計較的。”
“娘,我……”雲安曜很難爲情。
“你別再死撐着了!”範氏輕嗤,“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家人跟前你也擺譜,是打算一輩子都不認她嗎?”
雲安曜抿着脣,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龍泉寺的時候直接當着雲初微的面說自己這輩子只會有靜姝一個妹妹,至於雲初微,不管她是親生的還是撿來的,總之他都不可能認她。
當天的話說得夠狠夠絕,如今要他彎下腰去給她道歉,她會不會原諒他這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拉不下臉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
範氏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自己好好考慮,等哪天想通了,打算去給你微妹妹賠罪了,過來跟我打個招呼,我讓人給你備禮。”
雲安曜沒說話,目送着範氏出了房門。
雖然不曾表態,但從第二天起,雲安曜再也沒像前幾天那樣宿醉房中,而是像以前一樣聞雞起舞,把這幾日落下的都練回來。
他將來是要繼承東陽侯爵位的,雖然不一定能達到他爹的境界,但簡單的體能訓練和劍術卻不能懈怠。
——
這天,五公主赫連雙在郊外設了個曲水流觴的文雅活動,活動的目的主要是想與兄長赫連縉聚一聚,所以連同雲初微一道邀請了。
收到請帖,雲初微有些意外。
按說蘇璃的頭七已經過了,她出去透透氣也沒什麼,但這幾天因爲那晚的噩夢一直心事重重,實在沒什麼心思。
梅子見她猶豫,問:“姑娘不想去嗎?”
雲初微道:“五公主之所以會邀請我,無非是看在二殿下住在宣國公府的面子上,我其實不大想去。”
梅子憂心,“可這是公主的請帖,姑娘若是不答應,怕會有些說不過去。”
雲初微點點頭,“我自然知道不能拂了公主的面子,可我實在沒什麼心情。”
外面突然傳來赫連縉的聲音,“蘇晏有信傳來,你想不想看?”
雲初微猛地轉頭,“你說什麼?”
赫連縉揚眉,卻不再重複,他知道雲初微早就聽分明瞭,只是有些難以置信而已。
蹙了蹙眉,雲初微道:“九爺的信,不可能到你手裡,要拿,也是蕭忌給我送來。”
赫連縉早料到她會這麼說,“很不巧,這就是本皇子剛剛從蕭忌那小子手裡搶來的。”
說着,還把信封拿出來揚了揚,上面“雲初微親啓”幾個大字遒勁有力,筆走蛇龍,她認得出來,那是蘇晏的字跡。
雲初微皺了下眉,“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她太瞭解了,赫連縉這廝每做一件事都是帶着目的的,他那麼懶纔不會特地跑過來送信。
“條件很簡單。”他就喜歡雲初微這種頭腦聰明的爽快人,“你想辦法讓東陽侯府的人也去。”
雲初微捏着眉心,“你怎麼不乾脆直白一點,讓我把許姑娘也叫上?”
赫連縉沒說話,投給她一個“你知道就好”的眼神。
“我儘量。”雲初微說完,朝他伸出手,“這下能把信給我了吧?”
“這信又不急,晚上慢慢看也可以。”赫連縉收了信,一轉身走人。
這廝的意思是如果許菡不到場,那她就沒得信看了。
雲初微暗暗磨牙,吩咐梅子,“備車,去東陽侯府。”
見到許菡的時候,她正陪着範氏在後園裡散步。
“太太,菡姐姐。”雲初微喚住兩人。
範氏轉過身來,見到雲初微,一時激動,“微姐兒,你怎麼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這什麼都沒準備呢!”
雲初微笑道:“我常來孃家,都習慣了,還需要打什麼招呼,再說了,若是我每次來都得興師動衆,豈不是顯得我過分顯擺,真的沒必要弄那些過場,再說了,我今天來,是找菡姐姐有點事要談。”
範氏點頭,看了許菡一眼,“去吧!”
雲初微單獨將許菡帶到了安靜的地方。
“青鸞夫人找我有事嗎?”許菡一臉好奇。
雲初微道:“五公主在郊外設了個曲水流觴的活動,邀請到我,但我沒有伴,思來想去,也只能來找你了,不知你得不得空陪我一起去?”
“這個……”許菡猶豫,“五公主並沒有邀請到我,我就這麼去,會不會不太好?”
“這沒關係。”雲初微道:“只要你答應去,到時候我會跟她解釋的,再說了,五公主性子好,也愛結交朋友,她不會在意這些的。”
許菡想了想,“那我去問問我哥哥。”
雲初微哭笑不得,“菡姐姐,你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張口閉口就是哥哥,這麼件小事兒,你都做不了主嗎?”
“不是這個意思。”許菡解釋,“我哥他今天要出門去書齋,我原本答應好了跟他去的,既然夫人來找我了,我斷然沒有拂你面子的道理,只能去找我哥哥商量一下,看他能否一個人去。”
雲初微點點頭,“也好,那你去吧!”
許菡又客套了兩句,很快小跑着回了院子。
許茂聽說她要跟着青鸞夫人去郊外赴宴,便沒多說什麼,只囑咐,“菡兒,注意安全,晚上早些回來。”
“嗯,我知道了。”許菡衝許茂揮了揮手,很快回到了雲初微所在的花園。
“你哥哥答應了?”雲初微問。
“嗯,答應了。”許菡點頭,“夫人,咱們什麼時候走?”
“現在。”雲初微道。
“那容我去換身衣裳。”許菡面上露出幾分尷尬,她家境不好,來了京中也不敢亂花錢,眼下身上穿的,是以前穿過的半新不舊的衣裳,既然要去宴會,怎麼也得穿得體面一點,免得到時候給夫人丟了臉面。
其實許菡並沒有什麼華麗好看的新衣裳,只是有兩套來京城之前做的襖裙,布料是中等的,樣式還算時興。
她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那兩套衣裳了。
見她要走,雲初微忙道:“菡姐姐,衣服我都給你備好了。”
說完,馬上示意梅子把新衣裳取來。
是一套嫩芽綠繡白梅紋的襖裙,許菡很喜歡這清新淡雅的顏色,滿面驚奇,“這是……給我的?”
“對。”雲初微笑道:“既然邀請你陪我去赴宴,那麼這套衣服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了,菡姐姐可一定要收下啊!”
雲初微刻意繞開,不說是專門爲許菡備的新衣裳,只說是送給她的禮物,否則會讓人覺得她看不起許菡,認爲許菡穿不起華貴漂亮的衣裳,這纔會來臭顯擺。
許菡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套衣裳用的都是好料子,她有些受寵若驚,“使不得,能得夫人邀請去與公主同宴就已經是天大的榮幸,我哪裡還能再收你的禮物。”
雲初微嗔道:“你不收,是打算拂了我的面子,不陪我去京郊赴宴了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許菡紅着臉,“我只是……”
“行了!”雲初微打斷她,“你來東陽侯府的時候,我還沒出嫁,與你接觸的不多,也從來沒送過你什麼,如今咱們相熟,我卻已經嫁做人婦,平素又不常往來,送你一套衣裳,不過是聊表心意而已,也算不得什麼,你就別推辭了,否則我可要生氣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許菡哪裡還有推諉的道理,馬上接過衣裳回房換了。
再出來時,雲初微只覺得眼前一亮。
緩步走過來的女子一身嫩芽綠襖裙,衣領和袖子上繡了白梅點點,清雅素淡,青玉簪綰了一頭烏黑的發,她有一對極好看的柳葉眉,眉下一雙眸子乾淨澄澈,脣邊掛着淺淺笑意。
來東陽侯府將養了一段時日,許菡的肌膚白皙細膩了許多,配上她此時脣邊的淺淺笑意,極具感染力,讓人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難怪赫連縉那廝會念念不忘,這個女孩子,初看並不會覺得很驚豔,但相處久了你會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旁人沒有的特殊氣質,很純然,很乾淨,卻又不是爛好心傻白甜的那種,許菡有自己的頭腦,心思更是聰慧,絲毫不輸她哥哥許茂。
“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雲初微毫不吝嗇地誇讚。
每個女人都喜歡被人這麼誇。
許菡臉有些紅,“夫人又取笑我,要說美人,放眼整個京城,怕也找不出第二個能與夫人你並肩的。”
雲初微翻了個白眼,“那是因爲你平時很少出門,接觸的人太少了。”
梅子卻對許菡這句話引以爲傲,“許姑娘說得沒錯,我們家姑娘的容貌,那可是萬里挑一的,跟我家姑爺可登對了。”話鋒一轉,“不過許姑娘也好看,將來定能尋得個相貌好的如意郎君。”
雲初微瞪她,“就你話多!”
梅子悻悻吐舌,扮了個鬼臉,退後了幾步,跟在雲初微和許菡身後。
最後和範氏打了個招呼,雲初微帶着許菡出了東陽侯府的大門,坐上馬車正準備要走。
“微妹妹。”
大門內出來傳來一聲喊。
雲初微挑簾,見到來人正是多日不見的雲安曜。
不知是否爲自己的錯覺,雲初微總覺得現在的雲安曜與之前在龍泉寺相遇時相比,眉眼間多了幾分成熟,氣韻也穩重了許多。
“雲大公子還有事?”雲初微神情淡漠。
以前聽慣了雲初微喚“哥哥”,如今聽她管自己叫“雲大公子”,雲安曜心中很不是滋味,臉上也有些尷尬,“微妹妹,我聽說你們要去京郊赴五公主的宴,是這樣嗎?”
雲初微點點頭。
“能否帶上我?”雲安曜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