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並沒有在北燕耽擱,讓人收拾好東西以後便一路喬裝打扮去往南涼,至於通關文牒,自有金鷗會帶着人解決。
易白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養病。
“咳…咳咳咳……”
官道上,一輛顏色樸素的馬車內,易白的咳嗽聲時不時響起,金鷗一直伺候在旁,聽到這聲音,心都揪到了一起,“主子,要不,咱找個地方歇歇腳,等您養好了再走?”
易白接過金鷗遞來的帕子捂住嘴巴,又是一陣劇烈的咳,拿開手,帕子上一團血紅,有些發黑,是毒血。
“繼續趕路。”易白後背靠着馬車板壁,聲音有氣無力。
金鷗看向易白,突然之間臉色慘白,“主子,你……”
易白也感覺到了人中位置一熱,伸手去抹,攤開一看,也是血。
那天晚上去討藥時,蘇晏說他中毒至深,不能再用假死藥,否則壽命直接減半。
他當時還以爲蘇晏只是開玩笑嚇唬他的,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壽命減半,也就是說,他只剩一年的時間能活了。
如今的每時每刻對他來說都極其的珍貴,又豈能因爲自身原因而一再耽誤正事。
“主子!”金鷗紅了眼,“找個地方歇息吧,再這麼勞累奔波,您會油盡燈枯的。”
易白將臉偏往一邊,透過竹簾縫隙望向外頭。
青山黛色如畫,翠湖一碧如洗,柳枝蕩悠,山花傳來香風陣陣。
是個好天氣,風景極美。
易白卻覺得好累,無力欣賞,端起茶杯,漱去了嘴巴里的血腥,再清理乾淨鼻血,輕輕閉上眼睛,“別吵,我睡會兒。”呼吸較之先前已經有了沉重的感覺。
金鷗垂下頭,從來不苟言笑的他忍不住溼了眼眶。
這麼多年,主子從來沒過過一天正常人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在被天生的病體折磨着,外人只知道主子高不可攀如嶺端之花,卻沒人曉得,主子其實是最渴望親情的人,自小沒母親的他,成熟得也快,周圍的人,誰是真正待他好,誰是居心叵測,他不動聲色就能觀察出來。
那些年在道觀,他的師父玉清真人不忍心這麼優秀的弟子某天會被病痛折磨致死,所以請了好多神醫來給主子看病,那些所謂的“神醫”,要麼是玉清真人的朋友,看在玉清真人的面兒上隨便敷衍敷衍,要麼就是半吊子,不懂也裝懂,看完以後,個個都喜歡給主子配藥煎服。
其實主子的醫術不比他們差,那些人瞧得如何,主子很輕易就能看出來,但因爲那些人是主子的師父請來的,所以他從來不挑破,每次玉清真人身邊的小童送藥過來,主子都會找藉口先放上一小會兒,然後趁着小童不注意,將藥全部倒掉。
主子說,是藥三分毒,他自己的身體狀況,沒人比他更清楚,若不能拿出一針見血的治療方法來,每天反覆喝這些苦藥湯子的話,身體反而會越來越差,那不是養病,是慢性自殺。
金鷗當時很衝動,險些就去找玉清真人理論了,豈有此理,哪有這麼對待徒弟的?
後來被主子攔住了,主子說玉清真人是因爲過分關心他纔會左一次又一次找人來給他看診的,玉清真人本意是爲了他好,那麼他受着就是了。
從那時候起,金鷗就明白了,主子並非是真的想要那些人來給自己看診,只是因爲玉清真人爲他獻出了一份難得的關愛,他從這份關愛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所以捨不得鬆開。
這麼多年了,給主子摸過脈的人不少,但真正敢放言說能治好的人,一個也沒有,大夫、“神醫”們嘴裡的話無非就那麼幾句,然後提筆撂個方子給你,收了銀子拍拍屁股走人就算完事兒了。
而留在主子身邊照顧的人也是隔段時間就換一次,怎麼說呢,不是那些人不盡心盡力,而是他們的盡心盡力都只是爲了完成分內之事,必要的時候問候兩句,也像被人用棍棒逼着說出來的一樣,沒一句是發自肺腑的,主子也不罰他們,只是讓他們走,然後繼續換人。
小時候累,長大更累。
主子在道觀做徒弟的時候,除了要應付身上的病痛之外,還得防着周圍時不時冒出來的殺招。
長大後被接回皇都封爲國師,原以爲能過上幾年安生日子,卻還是沒逃過宣宗帝和朱太后的算計。如今想想,還不如在道觀的那幾年,雖然同樣不好過,但起碼比現在清靜。
金鷗擡眼看着易白,他睫毛在臉上落下兩片暗影,眉心裡好像匯聚了數不盡的疲乏。
不看還好,一看,金鷗就想到主子方纔的狀況,口鼻來血,該不會,該不會因爲那天摔得太重,反而加重病情了吧?
當日在博陵刺殺易白的那批“刺客”,是金鷗帶着人扮演的,而宣宗帝派來的那批真正的刺客,早就被他們給殺了。
還沒去南涼的時候,易白就已經把這個計劃告訴他,說既然宣宗帝想趁此機會讓他死,那麼他便死上一回成全了宣宗帝,之後的計劃,金鷗心裡是萬分不情願的,因爲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即便事先做過準備會在懸崖上吊繩索用人在接近懸崖的位置接應,他還是擔心主子受不了這麼大的衝擊力會有個三長兩短,可易白說一不二的性子,他跟了這麼多年一清二楚,誰能左右得了主子的決定?
易白分明閉着眼睛,卻也像長了第三隻眼睛似的,皺皺眉頭,“我還沒死呢,你就哭喪着臉,煩,下去!”
金鷗原本是該在外面隨行的,只是過分的不放心易白,所以主動要求上了馬車。
聽到易白的話,金鷗也不敢反抗,低頭應聲,“是。”
隨後挑開車簾跳了下去。
易白換了個舒適的坐姿,心裡卻沒金鷗那麼多想法。
他是病弱,但他不“弱”,從來不傷春悲秋,認準了目標,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前他的心願是找到解藥,得知了不堪的身份以後,他放棄了,如今的的他甚至覺得只要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幫生母報了仇,那麼一年後死就死吧,反正早晚都會有這一天,對他而言,也沒什麼分別。
殊不知,他越是不在意,越是堅強,就越是讓身邊的人覺得心酸,想想都替他委屈。
——
入南涼京城的前一天,雨下得很大,易白一行人被困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半道上,好不容易等到雨住,易白要去遠處的小河邊洗臉,讓金鷗別跟着,洗完臉站起來時,突然覺得頭暈目眩,還未等站穩,頓時覺得喉嚨裡涌上一股腥甜味,鼻腔內也同時來血,他馬上蹲回去,掬了把水喂進嘴裡不斷地漱口,再吐出來時,全是血。
好不容易把口鼻都清理乾淨,易白卻站不起來了,腦袋暈乎乎的,天與地都像在旋轉,他費力地張了張嘴巴想喊人,可他什麼力氣都沒有,聲音也發不出來,最後眼前一黑倒在河灘上。
不多會兒,有人經過,正是外出辦事歸來的陸修遠。
聽到宛童說前面河灘上有人昏倒,他挑開簾,從這個角度看不到那人的容顏,只是見到對方一半的衣袍都浸入了河水裡。
“去看看吧!”陸修遠示意。
宛童馬上跳下馬車走過去,易白凌亂的發遮住了面容,宛童沒看清楚,只是先探了探鼻息,雖然微弱,但至少證明還沒死。
宛童費了好大勁才把易白背過去送到馬車上。
躺下的時候,墨發散開,陸修遠清清楚楚看到了易白的臉,比以前更白了,幾乎呈半透明狀。
“是他?”陸修遠有些訝異。
易白去南境的時候算計過雲初微一回,這件事陸修遠一直耿耿於懷,不過眼下救人要緊,並不是計較那些的時候,馬上吩咐宛童,“加快速度回府。”
他雖然不懂醫,但也看得明白,易白這種狀況,若是再不請大夫,隨時都很可能會有性命危險。
宛童不敢耽擱,很快駕着馬車往京城去。
馬車上倒是有乾淨的衣袍,只不過陸修遠不方便給易白換,只好彎腰替他把溼了的那部分袍角擰乾,又用帕子幫他擦去臉上的污漬,收回帕子時,意外地看到了點點血跡。
血?
陸修遠眉目縮了縮,難不成是受傷了?
他用手扒拉着易白的衣袍,上半身都看過了,沒瞧見哪裡有傷口。
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最後將目標鎖定在嘴巴和鼻子上。
嘴角有一點不太明顯的血絲。
陸修遠伸手掐住他兩邊臉頰迫使他張開嘴,然後驚呆了,易白的嘴巴里全是血。
看這樣子,不是嘴巴受傷,而是從臟腑裡吐出來的。
陸修遠有些慌神,問外面的宛童,“還有多久能回府?”
宛童已經儘量在加速了,“少爺,剛下過雨,路滑,不能再加速了,否則會出事的。”
陸修遠皺了皺眉,提起水壺往杯子裡倒了水,小心地喂進易白嘴裡,在他即將吞嚥的時候馬上將他腦袋扳過來嘴巴向下,易白在完全沒知覺的情況下不得不吐在痰盂裡。
如此反覆了好幾次才勉強把他嘴裡的血污清理乾淨。
整個車廂裡已是一片濃重的血腥味。
見易白躺得不舒服,陸修遠又往他後背位置墊了個大引枕。
外頭宛童聞到了血腥味,嚇了一跳,“少爺,怎麼了?”
陸修遠淡淡道:“是他受了傷。”多餘的話,不便多說,或者說,陸修遠不喜歡囉嗦,與人婆婆媽媽解釋一堆那種事,他向來不做。
只要不是少爺受傷就好,宛童稍稍放了心,“等回了府,屬下第一時間給他請大夫。”
陸修遠想到了什麼,“一般的大夫對他或許沒用,你去趟國公府吧,試一試看能否請到宣國公。”
“是。”宛童點頭,他是個很機靈的小跟班,知道主子心急,也不問馬車裡的人到底是誰,只是認真趕自己的馬。
之前在小樹林,金鷗發現自家主子半晌沒回來,急急忙忙跑出去看,正巧見到陸修遠的人把主子送上了馬車,雖然很想知道主子到底發生了什麼,可金鷗更明白主子此來南涼就是爲了找陸修遠,主子會在此地剛好遇到陸修遠,或許並不是巧合,那麼他就更不能出面了,否則一不小心壞了主子的計劃就前功盡棄了。
於是金鷗不動聲色,帶着人悄悄跟在陸修遠的馬車後。
“少爺,似乎有人在跟蹤咱們。”能跟在陸修遠身邊的,自然不會是無能之輩,別看宛童年齡小,他的敏銳力和觀察力可都是常人難及的,這也是陸修遠會選他留在身邊的原因。
“什麼人?”陸修遠從易白臉上移回目光,問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爲什麼,總覺得易白的眉眼竟然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陸修遠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馬上回過神來,又問了一遍,“是刺客還是別的什麼人?”
宛童抓抓腦袋,“看樣子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一直跟着,但跟得不算太近又不算太遠。”
陸修遠明白了,“不必理會。”想來定是易白的護衛找來了,原本直接把易白給他們也不是不可以,但眼下生死攸關,萬一輕易挪動出了意外,到時候誰都扯不清。
回到陸府,宛童馬上叫了幾個人來幫忙把易白挪去客房。
陸嘉平聽說陸修遠帶了個陌生人回來,第一時間來看,見到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易白,陸嘉平皺皺眉,“遠兒,他是誰?”
陸修遠道:“是北燕國師易白。”
陸嘉平再次皺眉,“北燕國師不是剛回國不久麼?怎麼又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陸修遠頗爲無奈,“爹,他現在情況危急,需要馬上請大夫,您要有什麼話,咱們外頭說。”
陸嘉平看了陸修遠一眼,這孩子不是愛管閒事的人,但這次帶了個陌生人回家,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拉回視線,陸嘉平囑咐,“好好照顧客人。”然後推着陸修遠的輪椅出了房門。
到了東次間,陸嘉平才道:“舅舅知道,你是個心善的孩子,可也不能什麼人都往家裡帶的啊。更何況,這位身份敏感,一旦在我們家出了任何意外,到時候北燕追究起來,咱們這邊的朝廷勢必會拿陸家問罪的。”
陸修遠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救這個人,當時在河邊或許是出自於好心,可是這一路走來,他竟隱隱同情起易白來。
北燕國師天生病體。
這句話,相信北燕南涼兩國沒有幾個人會沒聽說過。
天生病體,那是什麼概念?從一出生,就得沒日沒夜地忍受病痛折磨,隨時遊走在生死邊緣。
或許是陸修遠當年被人下了毒針的那種痛還縈繞在心頭,所以頗有些感同身受,他覺得,自己大抵是因爲這樣纔會格外的同情易白,甚至不惜出手救他。
“遠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舅舅?”陸嘉平見他不說話,心中着急。
“沒有。”陸修遠搖搖頭,“舅舅,如果我告訴你,我只是因爲單純的同情他,所以救了他,您信嗎?”
陸嘉平不假思索,直接點頭,“遠兒是個心懷善念的好孩子,舅舅一直都知道。”
陸修遠又陷入了沉思,易白之所以天生病體的原因,他當初去南省的時候聽蘇晏說起過,是易白的父親在他母親懷了身子的時候每天給喂慢性毒,導致他在孃胎裡就吸收了不少毒性,以至於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
當時他還半開玩笑地問蘇晏那些話可都是真的,蘇晏回答得模棱兩可,但他知道,這個人不會無的放矢,若不是真有其事,他不會拿出來威脅易白。
那麼,究竟得心狠手辣到何等地步的爹才能做到對自己夫人和孩子下手的地步?
比起他的生父,易白的這位爹似乎更狠更絕呢!他們倆果然是同病相憐,都有個禽獸一般的爹,還都不是康健的身體,一個天生病體,一個不良於行。
“少爺,宣國公來了。”宛童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陸嘉平眼皮猛地一跳,“宣國公?”曲陸兩家的恩怨,到現在都還沒解開,宣國公怎麼會親自登陸家大門?
其實蘇晏以前也來過,只是那時候陸嘉平不在府上,過後下人們也沒亂嚼舌根子,所以他無從得知。
“快把人請進來。”陸修遠道。
陸嘉平有些疑惑,“遠兒,你確定外頭那位是宣國公?”
陸修遠看向陸嘉平,“爹,很多事情我現在一時半會兒沒辦法解釋清楚,我請他來,是給易白看病的,您先回避一下吧,等以後有機會,我再跟您仔細說說。”
“好。”陸嘉平點了頭,擡步走出去。
不多時,蘇晏就跟着宛童進來了。
“陸少爺這樣大張旗鼓地讓人去國公府把我請來,所爲何事?”
陸修遠擡頭,淡笑,“請你幫個忙。”
“什麼忙?”
“救救易白。”
“陸修遠,你腦子燒壞了吧?”蘇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跟易白什麼關係?”
“沒關係。”
“沒關係你救他?”
“覺得他可憐。”陸修遠垂下目光。
蘇晏笑笑,“我也覺得你挺可憐的。”
陸修遠眸子沉了沉,“一句話,到底救不救?”
“別人好說。”蘇晏道:“易白嘛,我沒把握。”
之所以不好奇易白會再次出現在南涼,是因爲易白去找他討藥的那天晚上就把計劃都告訴他了,易白會做一場戲死在所有人眼前永遠擺脫國師的身份,況且當時蘇晏給他看過脈相,易白早已毒入五臟六腑,就算他醫術再高明,也解不掉他身上的毒。
不過,易白在擺脫北燕之後會落到陸修遠手裡,倒是讓蘇晏大爲意外。
“你沒把握?”陸修遠狐疑地問:“你給他看過脈相?”
一不小心漏了嘴,蘇晏倒也不慌不忙,“那段時日他還在南涼的時候來找過我。”
陸修遠瞭然,“可是他現在昏迷不醒,口鼻還流血,不管怎麼說,你得先把人弄醒吧?”
蘇晏深深看了陸修遠一眼,“只是單純地覺得對方可憐,所以你就出手救了一個危險人物?”
陸修遠反問:“國公爺覺得我該拿出怎樣的理由來呢?”
蘇晏眼眸晃了晃,倒是沒接話,站起身,“他在哪?”
“在客房,我讓人帶你去。”
宛童很快前頭引路。
出了陸修遠的房門,蘇晏的神情才漸漸凝重起來,陸修遠剛說易白口鼻來血,他就知道是什麼原因了,易白在自身極其危險的狀態下服用了假死藥,與他體內的毒起了反應,如今,想來是發作了,只是蘇晏沒想到會發作得這樣快。
由此可見,易白體內的毒完全可以稱之爲“至毒”了。
易白與北燕成孝帝之間的關係,蘇晏並不清楚,所以他想不明白易白爲什麼敢冒着這樣的生死風險讓自己永遠擺脫國師的身份,如果單單是知道自己的病體來源於生父,那簡單啊,不動聲色地把那些人欠他的討回來就是,何必要兵行險着,這樣豈不顯得過分愚蠢?
來到客房,照看的下人早就讓了位置出來,蘇晏坐下以後,並沒第一時間給易白把脈,而是掰開他的嘴巴查看了一下,又聽了聽他的心跳聲。
“怎麼樣?”隨後而來的陸修遠緊張問。
“很嚴重。”蘇晏一臉肅容,假死藥對易白的傷害太大了,他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個奇蹟,也不知道是真命硬還是心裡有什麼信念支撐着他。
“沒救了?”陸修遠又問。
“讓他醒來的法子我有,止住他口鼻來血的法子我也有,只不過,他體內的毒越發擴散得厲害了,這一點,我束手無策。”
連蘇晏都說束手無策,那麼再請別的大夫,想來更是沒辦法的,陸修遠嘆了口氣,“先給他弄醒吧!”總不能叫人死在他府上。
蘇晏讓人取來銀針,朝着易白的穴位慢慢捻下去,再慢慢捻出來,陸修遠能明顯看到銀針尖端部位發黑,很顯然,是中毒太深的徵兆。
隨後,蘇晏又在易白的其他穴位扎三棱針放血。
其實易白這樣的病體,血液裡全是毒,放多少都沒用,蘇晏這麼做,只是想用三棱針刺激易白醒過來。
放了血,又吩咐人餵了些清毒的湯藥,傍晚時分,易白才悠悠轉醒。
睜眼看到面前的人是陸修遠,他眉頭狠狠皺了一下,雙手撐着牀榻要起來。
“你纔剛醒,還是不要逞強了吧!”陸修遠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
可以說現在的他對易白並沒什麼好顏色,清冷得很。
“我如何會在這裡?”易白躺下去,打量四周,看這裝潢氣派,應該是陸家了。
“你昏倒在河邊,我剛好路過。”陸修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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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救了我?”
“只是順便。”陸修遠聲音清淡,“讓你醒過來的人,是宣國公。”
易白小小地詫異了一下,“多謝。”
他此來南涼,的確是爲找陸修遠,但沒想到兩個人見面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我能不能,在你這裡借住一宿?”現在的易白非常虛弱,莫說下地,他連翻個身都是疼的,好像隨時都能一口氣上不來。
陸修遠頷首,“只要你能保證自己不死在陸家害我背上殺人罪名,一宿就一宿吧!”
易白沒再說話,偏過頭看了陸修遠一眼,視線尤其落在陸修遠不良於行的雙腿上。
從小到大,陸修遠被人這麼打量習慣了,他從來都沒覺得自卑過,因爲那是爲母親才變成這樣的,他覺得三歲那年的自己很勇敢,這就是他勇敢的印記。
可不知爲什麼,在易白麪前,他竟破天荒地起了想要逃避的念頭,心中那種莫名的害怕讓他不安,他竟然會害怕易白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你的腿,是不是再也不能好了?”易白問,聲音很低弱,陸修遠幾乎是豎直了耳朵才勉強聽清楚。
“或許。”他回答。
“你沒想過找人解毒嗎?”
“正在找。”陸修遠想,易白莫非是想借着陸家的財力也幫他找一個能解天下奇毒的高手?
易白還想說什麼,就被陸修遠打斷,“你現在很虛弱,需要休息,還是不要說話消耗體力了,有什麼需要,告訴我,我讓人給你準備。”
易白閉上眼睛,面前這位,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長,他們兄弟二人,一個是私生,一個是奸生,同樣都是見不得人的身份。
不知道陸修遠有沒有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了,想來是沒有的吧,否則以他的爲人,又如何接受得了那樣不堪的身份,怕是早就自暴自棄了。
宛童來幫着陸修遠將輪椅弄出門檻,爾後關了門,易白又在昏昏沉沉中睡過去,再醒來已是第二天。
下人進來給他送藥膳。
易白在陸府下人的伺候下勉強用了一些,比起昨日,精神不少,“你們家陸少爺呢?”
“少爺在前廳接待生意上的客人。”下人回答。
易白輕輕靠在牀柱上,弱聲說:“一會兒他若是得空,幫我請他過來一下吧!”
“是。”
在陸府,除了那麼幾個關鍵人物,下人們還真不知道易白的真實身份,就算易白來過南涼,那也是專程爲了永隆帝壽辰而來,普通的小老百姓,哪裡有機會得見國師尊顏,所以陸府的下人只是心裡頭覺得少爺的這位朋友明明生得那麼好看,卻偏偏染上了至毒,實在是太可憐了。
伺候易白的下人把他的話傳給了陸修遠。
陸修遠處理完生意上的事情就過來了。
“你找我有事?”有下人們在,陸修遠不便稱呼“國師”。
易白看了僕從一眼,“你讓他們都下去,有件事,我想單獨和你談。”
陸修遠照辦,屏退了左右後關上門。
房裡只有二人,陸修遠說話便也隨意些,“國師這副樣子,真是讓人側目。”想當初易白去南境的時候,病雖病,卻是生龍活虎的,在運河上追趕雲初微甚至是後來算計她的時候,可絲毫沒手軟過。
“北燕國師易白,已經死了。”易白道。
陸修遠挑眉,“此話從何說起?”
“厭倦了,想換個方式重新活一次。”哪怕只能活一年,對他來說,也足夠了。
陸修遠從這句話裡聽出了無邊的悲涼,他很懂得尊重旁人的隱私,並沒追根究底問下去。“你方纔說有事找我,什麼事?”
易白緩緩說道:“我想與你做筆交易。”
“說說看。”
易白目光落在陸修遠雙腿上,“倘若我能幫你醫治好雙腿,你能否幫我殺一個人?”
“誰?”
“北燕,宣宗帝。”
陸修遠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且不說你有沒有本事幫我醫治雙腿,就單論你的目標身份如此貴重,陸某就完全辦不到,抱歉,你找錯人了。”
易白道:“除了我自己身上的毒我沒辦法,其他的,我都能有一定把握,你的雙腿,只要先把毒血放了,再用解藥,最後再由醫術高明的人配合,有的是機會讓你重新站起來。”
陸修遠雙眼黑沉,“你怎麼知道我是中了毒?”易白的話竟然與當初蘇晏說的一模一樣。
易白輕輕莞爾,“多年研究毒,我一看便知。”
聽到易白的話,陸修遠動搖了,那種想像正常人一樣下地走路的慾望再一次攀升上來,可是理智一再壓着他,“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答應你什麼,你的要求太高了。”宣宗帝是他此生最痛恨那個人的兒子,他當然恨屋及烏,可對方是皇帝,殺了他?說得輕巧,誰能辦得到?
“殺不了,那就讓他一輩子活在衆叛親離的痛苦中,也不錯。”易白恨聲道。
陸修遠側目,“聽聞國師當年是被宣宗帝一手提拔起來的,陸某很想知道,你爲何要恩將仇報如此對付他?”
易白蒼白的脣角有些僵硬,“恩將仇報?這個詞用得好!”
陸修遠不明所以,不過這四個字的的確確讓他想到了成孝帝,他那個世間最無情無義的所謂“生父”。
“我就喜歡恩將仇報。”易白認真道:“誰對我越好,越被外面的人傳頌,我就越喜歡在緊要關頭給他致命一擊,外面有不少人說我心狠手辣,不管我做什麼,總得對得起這樣至高無上的稱讚,不是麼?”
這很明顯話裡有話了,陸修遠卻沒興趣知道,“昨天你的手下跟着來了,你若是能下地,就走吧,我救你,只是出於一時熱心救你的病痛,並非是爲了救贖你,我也沒那麼多本事教化救贖你。”
“陸少爺真的不想醫治自己的雙腿嗎?”
陸修遠轉身的動作一僵,“倘若你拿別的條件來交換,我或許可以考慮,但對付那個人,抱歉,我做不到。”
跨過南涼去對付另外一個國家的皇帝,先不說這其中的難度有多大,光是想想後果,陸修遠就不可能貿然行動,因爲一旦失敗,整個陸家的人都會因爲他的一時衝動而被牽連。
“陸修遠!”在他轉身之際,易白加重了語氣,“你有沒有想過爲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報仇?”
陸修遠整張臉狠狠僵化,“我的家庭一片和樂,沒有人需要我爲她報仇,你想多了。”不是不想報,而是害怕牽一髮而動全身,三位舅舅這些年爲了保護他犧牲太多,他不想因爲自己的一己私慾而再次害了所有人。
可以說,三位舅舅本來就不欠他什麼,當年更是完全可以將他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撂在一邊放任不管,那麼,不管是哪一位舅舅,如今都該子孫滿堂了,可是他們三位都沒有,因爲母親,因爲他,他們犧牲了很多生命中很重要的東西,舅舅們不希望他去復仇,不希望他捲入這場是非中,倘若他一意孤行給陸家招來災禍,到那時,即便他爲母親報了仇又如何,他將會欠上整個陸家,母親若泉下有知,定也不希望看到那一幕的。
比起復仇,他如今更想好好聽舅舅們的話安安心心做陸家大少爺,陸氏商會的繼承人。
易白無力地看着他,“你有沒有想過,我爲什麼會剛好出現在你路過的河邊?”
陸修遠轉過輪椅,對上易白深邃的雙目,“你算計我?”
易白慘笑,“你該說,這是緣分。”
陸修遠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易白的眉眼間,初看不覺得,越看越覺得…那麼像。
陸修遠不禁冥想,母親當年被朱太后劫走以後,到底去了什麼地方,遇到了什麼人,又遭了怎樣的罪?
“我能向你打聽一件事嗎?”易白是北燕人,或許會知道他生母也不一定,“你聽沒聽過一個叫做陸清綰的女人?”
易白寬袖下的手指握成拳,“她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姑母。”
易白脣角苦澀,聲音略顫,“姑母,不過是姑母而已,你關心她做什麼?”
“她已經離家好多年了,家裡人怎麼都找不到,如果你知道的話,不妨說給我聽聽。”
“沒聽說過。”
“那你可曾見過這個人?”陸修遠吩咐人把陸清綰的畫像取來,一點一點展開在易白麪前。
畫面上的女子神情恬靜,笑得柔婉。
這是陸清綰,這就是他的孃親?易白顫抖着手指,指尖落在畫中女子絕美的面容上。
長這麼大,他連叫一聲“孃親”的機會都沒有,第一次見孃親,她竟然在畫中,與他隔了天塹鴻溝。
“你認識她?”瞧見易白神情有異,陸修遠激動起來,“你一定見過她,對不對?”
易白馬上收了情緒,“我的生母名叫邰芷雲,是北燕現如今的第一世族嫡女,她長得,和你這位姑母有幾分相像。”
陸修遠所有的希望瞬間破滅,“所以你方纔失態並不是因爲陸清綰,而是因爲你的母親邰芷雲?”
“嗯。”易白別開眼,沒再看陸修遠,“孃親她生下我不久就死了,那個時候,我還在襁褓中,沒見過她,後來要麼是通過別人的嘴巴得知有關她的一些事,要麼,就是靠着父親書房裡的畫像。”
其實都是騙人的,易卓明當年那麼恨陸清綰,怎麼可能會在書房裡掛她的畫像,陸清綰死了以後,但凡與她有關的東西,除了易白和他手裡的那枚玉墜,全都被易卓明燒了個精光,眼不見爲淨。
“這世上,真的有長得相似的兩個人嗎?”陸修遠有些不太相信。
“那有什麼。”易白半開玩笑地道:“你看,我們倆的眉眼不就有那麼幾分相像麼?”
易白這一說,再次把陸修遠驚醒,“你莫渾說,我怎麼可能與你長得像?”
“也是。”易白點點頭,“我們倆,又不是一個娘生的,怎麼可能長得像?”
陸修遠收起畫像,看向易白,“你想什麼時候走,提前跟我說一聲,好給你安排打掩護。”易白這張臉,老百姓可能認不出來,但京城裡有點分量的那幾位,一旦見到不可能無動於衷。
“你幫我弄個面具吧!”易白道:“不用能以假亂真的那種人皮面具,只要能遮臉就行。”
他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人皮面具那種不透氣的東西,餘下的生命,應當合理安排。
即將出門的那一刻,陸修遠腦海裡突然浮現三歲那年在鹿鳴山,母親被人強行綁走的情形,一瞬間痛上心頭,轉過身看着易白,“你真的有辦法醫治我的雙腿嗎?”
“嗯。”
“那麼,幫你報仇需要承擔多大的風險?”
“不,我只需要你出錢,餘下的,我自己來。”
陸修遠有些詫異,“只需要錢?”
“嗯。”易白點頭,“我從北燕脫身出來,分文沒帶,而要完成我的復仇計劃,需要很多的銀錢來佈局和安排。”
陸修遠喉結上下滑了滑,“你這個條件如此誘惑,看來我不同意是不行了。”
易白淡淡勾起脣。
陸修遠又問:“你往後是想住在陸府還是住外面?”
“住你這兒,方便嗎?”
“不方便。”陸修遠頓了一下,“可是爲了雙腿,不方便也得方便。”
望着陸修遠離開的背影,易白怔怔出神,爾後失笑了一下,頭一回兄弟聯手的感覺,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