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3日(1)送上門來的白色連衣裙
我有點後悔帶這件白色連衣裙回家了。
深夜,夢中的我感覺脖子癢得不行,只好掙扎着從牀上半坐起,結果,那件我白天撿到的白色連衣裙,像鐵板烤肉似的緊緊平貼在我的身上。綴滿小珠子的領口蹭着我的脖子和下巴,簡直讓人抓狂。
睡前明明疊好壓在牀下了啊。看來明天我得把它用繩子捆好再塞到哪個縫裡去才行。我惡狠狠地想。
連衣裙似乎知曉了我的想法,立即從我身上“爬”起來,凌空“站”在我的臉上方。我的水泥管小屋直徑三米,足夠它伸展開長長的袖子和荷葉邊裙襬。它用一種優雅的姿態旋轉着,裙襬撐開成一朵碩大的花,我睜開眼就能通過空空的裙襬內側,看到小屋的頂部。
作爲一號垃圾處理場的常住民,撿到些奇奇怪怪的小東西回家一點都不稀奇。實際上,這也是我的“生財之道”——利用自己和廢棄物品之間的感應,替它們找到自己原來的主人,藉此獲得報酬。
但最近開始,這條生財之道似乎不那麼平坦好走了。
一個月前,我被因學生自治、校風自由聞名的光橋中學收爲資助生。熱心的班長詹木夕每天堅持不懈地來我垃圾場的住處叫我上學,放學後也必定在校門口等我一起回家。雖然我因此招致了不少羨慕的目光,但是尋找廢棄物品的任務受到了極大的阻礙。
我總不能當着同班同學的面,在路邊撿起一隻髒兮兮的毛絨玩具狗,對着它汪汪叫吧?
原本我以爲週末可以鬆口氣,結果呢,運動系暴脾氣男生陸七遠非要我去學校練習籃球,如果我不去,漂浮在我小屋裡的就不是連衣裙,而是陸七遠憤怒的臉了。
於是我搜尋垃圾的範圍就鎖定在處理場。可是每天早出晚歸,連在垃圾場散步的時間都沒有。
這條連衣裙不是我找到的。確切地說,是它找到了我。
放學後,我照例和詹木夕一起回家。和詹木夕告別時,我感到自己的書包好像比平時鼓了不少。打開一看,我的書包裡竟然藏着一條白色的連衣裙!
回到水泥管小屋後,我把連衣裙從書包裡拿出來。它就像一條金魚似的,先是一動不動,接着漸漸舒展開它的“身體”,在我的小屋裡悠然地遊動。
這件連衣裙,款式簡潔,剪裁精緻。雪白的緞面布料牛奶般光滑。V字低胸領口,做工精細地綴上色澤較暗但大小均勻的串珠。袖子輕盈寬鬆,應該是當下流行的“蝙蝠袖”設計。裙襬如倒掛垂下的荷葉,裙裾線條流暢優美。
它靜靜地在我的小屋裡飄蕩,我卻不覺得詭異恐怖。作爲一件漂亮的連衣裙,它本能地喜歡展示自己,這很自然。也許它的主人就曾經穿着它,在房間的大鏡子前,旋轉了又旋轉呢。
半夜被它吵醒的我,無奈地嘆氣,自己鑽出小屋,任由它在屋內旋轉吧。
今夜月明星稀,我爬上水泥管小屋的屋頂上,平躺着,凝視着浩瀚的宇宙。
小時候,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宇宙,究竟有沒有邊際呢?如果宇宙有邊際,那麼邊際之外,是什麼呢?要是乘上一艘飛船,是不是能飛到無限遠的地方去?
我的名字叫“宇陽”。和宇宙的深邃廣闊相比,即使巨大熾熱的太陽,也渺小得不堪一擊——更不要提渺小的太陽照耀着的渺小的我們了。
有一段時間,我一度陷入這樣的悲觀之中。人和人,就像兩顆不同星系的行星,再過溫暖的引力,也會被深不見底的真空吞噬。
尤其是在母親帶着我離開原來的家之後,我的自我封閉情結到達了一個頂峰。她把父親給我的姓氏改成了自己的,於是我的姓名從曹宇陽變成了王宇陽。父親和母親因此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戰爭,上法庭,請人跟蹤我,用貴重的禮物討好我……各種手段他們都用盡了,雙方都想爭奪我的“冠名權”。最後,我執意不要任何一個姓,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宇陽”。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他們中的誰的附帶品。他們打累了,倒也賭氣似的接受了這個對他們來講很公平的結果。
我仍舊住在母親家裡,但那裡對我而言沒有一點歸宿感。母親和從前一樣忙於自己的事業,我對她而言只是個成績品行都不錯,唯一的願望是她能參加家長會的孩子。我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孤僻,等她發現我已經不太回家,獨自住在垃圾處理場時,她也自知失去了管教我的資格。只好給我留下存有大筆錢的銀行賬戶,隨我開心就好。
我就這樣,在垃圾處理場定居下來,和幾座高聳的垃圾山爲伴。
望着星辰寥寥的夜空,胡思亂想着,我不知不覺忘記了背靠着堅硬冰冷的水泥管,閉上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