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福只覺兩耳生風,兩邊的山石樹木不停地向後倒去,被那青衫之人牽着,輕飄飄地跑出幾十裡地去。
一路上他也不覺那丹丘生如何着力,便讓自己好似飄了起來,腳尖方纔點地,便又身不由已地向前邁步。
燕福覺得甚是好玩,他並未學過輕功,只見那丹丘生青衫微動,腳不沾地,比起師姐們使出的上清派“回龍馭”輕功,竟似不遑多讓。
眼前遠處隱現一座雄關,燕福記得這便是來路上的硤石關,他見丹丘生卻是拉着自己往王屋山方向而去,心道正好自己不必繞路,當下心中大寬。
到得關前不遠處,丹丘生放緩腳步,兩人便在驛路邊的一個小涼亭坐了下來。燕福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丹丘生,只見他身長瘦長,與自己有幾分彷彿相像,一張清瘦的臉,一雙睿智的大眼,透着幾分儒雅,又似飽經滄桑,頜下幾縷長鬚,卻又看不出年齡。眼中微含笑意,心頭只覺此人好生親切。
“呵呵”,丹丘生微笑道:“王屋山火龍子,小兄弟名頭着實不小啊!”
燕福臉一紅道:“前輩莫要取笑我啊,其實……其實我入道門沒幾天。”
“噢?那你是上方院還是靈都觀的?”丹丘生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是……我是陽臺觀的。”燕福道。
“陽臺觀?這也奇了,難道陽臺觀也收乾道了?”
燕福當下便將事情原委細說了一遍,他見丹丘生似是對王屋道門十分熟悉,不由又問道:“難道前輩也曾去過陽臺觀?”
丹丘生微微一笑,卻並不回答。只是嘆道:“可惜啊,可惜,如此上等資質,竟被她白白浪費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燕福聽他言中之意,好似是在說師太。他心中從來就把師太當成慈母一般,聽得此言似有不敬之意,心裡頓覺不快,忙道:“只怪燕福愚鈍,倒讓前輩費心了。多謝前輩帶我一程,我這便要回山,師太還等我回話呢。”
丹丘生見他說着便要起身,不由又是呵呵一笑:“你這性子,卻是甚合我的口味,不如你跟我去青蘿峰吧,免得被那些自以爲是偏執一道的上清弟子糟塌了一塊璞玉!”
燕福心中雖是對這丹丘子十分敬佩,可他卻屢屢小視上清師門,不由得執拗的毛病又犯了:“多謝前輩見愛,只是我已入上清之門,前輩功夫再高,未得師尊允許,我也絕不敢轉投門下的!”
“我平生未收一徒,別人就是跪地三日,我也未必肯教。只是見你根骨奇異,才忽然有了收徒的念頭。你既不肯,我也不會勉強,呵呵,我料那王屋三真,也教不得你!你且去吧!”
燕福雖然有些落寞,卻也只得起身離去。其實他內心有無數的疑問,爲什麼自己忽然會手舞足蹈,突然使出那“混沌劍法”來,連師太都不甚明白,這位丹丘生學識過人,也許能解開此謎,只是……唉,既然如此,還是想法去青城投奔李鼎師兄吧。
他不由自主地回頭一看,只見那丹丘生好整以睱地坐在涼亭之上,一雙眼睛盯着自己,他連忙一扭頭,快步向硤石關方向走去。
走了半天,燕福已到王屋腳下,他在山腳下的小鎮上略事休息,想着馬上又要見到妙音師姐了,不由得加快腳步,往山上趕去。
沒走幾步,便覺後面遠遠地似有一人跟着,這山路曲曲彎彎,他走了一段,便藏在一塊山石之後,探個頭出來,卻見石階上空無一人,只得轉身快步上山。轉過一道彎,前面山坡之,正是清虛宮舊址。他想起上次三月三王屋山上的那場惡鬥,生怕再有人上陽臺觀來搶妙音師姐,心中一動,便悄悄地折向那清虛宮的殘垣斷壁,找了個地方隱藏起來,靜靜地看着山下的動靜。
“咦,呵呵呵……”奇怪的笑聲突然在身後想起,嚇了燕福一跳,回身一看,卻是一個身上穿得破破爛爛,一臉鬍子的瘋道士。
“哎呀,原來是你!卻嚇我一跳。”燕福認得此人,他從小便經常隨着父親下山採買陽臺觀中的日用物品,也曾見過這個瘋瘋癲癲的道人。聽父親說,這清虛宮本是王屋山第一大觀,只是在幾十年前忽然起了一把大火,一夜之間,燒個精光。那場大火燒得甚是奇怪,至今也無人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觀裡的道士全都散盡,只有這瘋道人有時在此出沒。
“嘻嘻,你……你是小十三,嘿嘿,你……你來給我送酒嗎?”那瘋道人嘻嘻笑着,兩手伸向燕福,嘴裡卻流下口水來。
原來燕青山見他可憐,有時也給他捎上一罈家裡自釀的土酒。
“別鬧了,道心爺爺,我這回沒有帶東西,下回帶給你啊,快別出聲!”燕福急急小聲道。
“酒,我要喝酒……”這瘋道人兀自糾纏不休。原來這瘋道人卻是喚作道心,本是清虛宮宮主狐剛子的丹童,當年清虛宮起火之時,他才年方十六,如今已是六十多歲的糟老頭了。也不知他如何在這廢墟里過了這麼多年。
“哼!”一聲冷哼在背後想起。燕福回頭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
背後站着的,正是大魔頭林言,也就是當日那寂滅和尚。
“你!你又來做甚?”燕福一見此人,氣便不打一處來。
“我來找你!”
“我?你找我?”燕福心頭一寬,心想他來找我,總比去找妙音師姐好。即便是拼了命去,也要阻止他再上陽臺。
“你只要將那《火龍真經》的煉法說出來,我不殺你!”
“《火龍真經》?別說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說!”燕福怒氣衝衝地說。
“哼,小子,你連騙人都不會!如果你沒有修煉《火龍真經》,那日天壇之上,你又怎能使出那樣的劍法?”
原來那日天壇大戰,正是由於燕福那形同鬼魅的劍法,才使菊花盟殺羽而歸。林言一心以爲這正是《火龍真經》的神妙之處,便想到要從燕福這小道童身上找出那經書的破解之法。他心有不甘,終究還是重上王屋。
“你…………你又來了!”那瘋道人忽地全身顫抖,彷彿見了鬼魅一般。原來那日李鼎追着這林言,曾到過這清虛宮的廢墟。等到李鼎回山,他便冒出頭來,不料正撞見這瘋道人,還隨**了他的食物。誰知這瘋道人貌似瘋癲,居然還能認出他來。
“滾一邊去!”林言一聲斷喝,擡手便向那瘋道人拍去。
“啊!”那瘋道人一聲慘叫,卻在間不容髮之際,一個趔趄,堪堪躲過林言的掌力。
“莫要傷人!”燕福急叫道。他話音未落,卻被那瘋道人一把抓住,拉着他轉身便跑。那瘋道人邊跑邊喊:“殺人了,不要殺我啊!”
林言萬沒想到這個瘋道人卻是身懷武功,他一時大意,卻被兩人竄出數步。那廢墟形同迷宮,兩人一轉眼便在斷牆之後,他立時縱身去追。誰知那瘋道人對此極爲熟悉,眼看快要追到,卻被他三轉兩轉,忽又不見。林言心頭火起,拔出長劍,一陣亂劈,頓時灰土飛揚,殘磚四裂,所到之處,盡被夷平,便已見到兩個身影正拼命狂奔。他冷笑一聲,仗劍追去。
忽地一縷勁風夾着尖嘨,向着他身後撲來,林言忙回身一劍揮去,只聽“當”地一聲,他虎口劇震,長劍險些脫手。身前細塵飛散,原來卻是一枚小小泥丸!他心頭大驚,這一擊之力,卻是雄勁無比,絕非燕福或那瘋道人所能發出。這發丸之人功力之高,竟然可列絕世高手之列!
只見一個青衫之人,顠顠然落於一丈之外,冷冷地看着他。
林言心念電閃,這王屋山中,除了那三真之外,難道還有高人不成,當下仗劍一指,厲聲道:“尊駕何人?卻來偷襲?”
“哈哈哈,我是何人,還輪不到你來問!你要傷那小道童,我卻由不得你!”
林言哪裡受得了這般蔑視,他十八年前縱橫天下,自忖武功劍法已無敵手,自然不會被這怪人嚇退,他一咬牙,長劍一震,便要出手。誰知那人看似輕輕鬆鬆地站在身前,卻如淵停嶽峙一般,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破綻,卻有一股無形的氣勢,隱隱透出。如此高手,竟是生平僅見,他不由吸口冷氣,這一劍便遞不出去。
那人不躲不閃,只是略帶嘲弄地看着他,目光如電,林言頓感壓力如山,他自料以那人剛纔的彈丸之力,自己即便與他纏鬥,也絕無半點勝算,可那小道童如果跑了,再去抓卻並非易事,心念及此,便要置他於不顧,轉身去追燕福二人。
誰知他剛一轉身,那人卻輕飄飄地移到了他的身前,只是靜靜站着,也不打話。林言此時走也不是,殺也不是,便只好凝神靜氣,緊握長劍,蓄勢待發。
兩人便這麼僵持着,林言不攻,那人也不動。不一時,林言便覺身上冷汗冒出,對方的氣勢竟是絲毫未泄,心中不由叫苦,卻無計可施。
再說燕福被那瘋道人拉着,沒命地跑出廢墟。他只怕林言來追,便隨着那瘋道人發足狂奔。眼看奔了半個時辰,早已來到一處荒山峭壁之處。燕福早已氣喘噓噓,卻見那瘋道人卻並無氣衰力竭之象,不由大奇道:“道……道心爺爺,原來你也會仙功啊?”
道心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黃牙,又憨憨一笑,道:“有吃的沒有?”
燕福想起身邊包袱中還有幾塊乾糧,忙掏出來遞給他。那道心一把搶過,拿起一塊便大嚼起來。
“哎,慢點,別噎着了。”話音未落,道心果然咳了起來,原來他吃得急了。燕福連忙輕輕拍拍他的背,道心咳了幾聲,忽地“唔唔”哭了起來。燕福只道他瘋病又犯了,忙輕聲道:“道心爺爺,別哭,別哭了,十三以後多給你帶吃的來,好不好?”
那道心抽噎了幾聲,忽地一抹老淚,卻又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啊……哈哈哈!”
燕福見他真是瘋了,只得搖頭嘆氣,掖了掖身上的包袱,準備回陽臺觀去。卻忽地見到包袱中露出一角杏黃色的衣角來,他猛一驚,連忙抽了出來,正是那天夜裡在稠桑驛得來的道袍,當時天時未明,看不清顏色,此時抖開一看,“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這不是妙音師姐身上穿的那件道袍嗎?難道,難道那晚自己醉酒,竟是妙音師姐來到房中?難道妙音師姐已經離開了陽臺觀?”
他心頭大亂,也不管道心如何,轉身便要離開。誰知道心忽地一把拉住他,發足便往峭壁跑去。
“快放開我啊!我要回去!”
道心也不管他亂叫,手上一緊,燕福再也掙脫不得。
走得幾步,兩人已經置身於峭壁絕處,下面霧氣騰騰,似有深谷。
道心一手拉着燕福,一手撥開峭壁上的藤蘿,原來那峭壁之上,卻是一條極窄極險的雲空棧道。只容一足,上面伸手可及之處,卻是一條鐵鏈。道心喝道:“抓住鐵鏈,跟着我走!”便拉着他貼着峭壁慢慢走向山的另一側。燕福只見腳下凌空,一股股雲氣繞身,饒是他久爬山路,也未曾見過如此險絕之地,不由心驚肉跳起來。耳邊又聽道心喝道:“閉上眼睛!” 他只好閉上眼睛,跟着道心,一步一步行去。
兩人也不知走了多久,早已轉過山壁,來到另側。燕福心中惦記着妙音的下落,早已不想前行,偏生又掙不脫那道心的掌握,他也不知這瘋道人究竟想幹什麼,只能身不由已地跟着他。不多時,卻來到一個洞口。那洞口幽深無比,走進去沒幾步,燕福聞到一股濃重的煙熏火燎之氣撲面而來,卻被那道心往裡一推,重重地一交跌去。
一陣刺耳的傑傑怪笑,令他毛骨悚然。他一擡頭,只見面對着他的,是一張面目猙獰,滿是疤痕的臉。那臉上紫紅青白,累累結結,卻又鼻眼模糊,白齒森森,有如惡鬼一般恐怖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