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了冬日的灰沉厚襖,換上了明媚的春裝,花兒草兒綴滿,鳥兒蛐兒喧鬧,王屋山似一個春日裡跳脫的少女,透着一股鮮活的生機。
已是三月中,春仙子降臨。經歷了嚴冬和外來的紛擾,陽臺女冠們漸漸地回覆了舊日的世外桃源般的修真生活,顰笑間竟然漾出撩人的春意來。
只有燕福在做着一個離奇的怪夢。
夢中,他一會置身於熾熱灼人的洪爐,一會兒又掉進了冰冷刺骨的寒潭。一會是黃童妙音,一會是火兵符圖,紛繁沓至,似幻似真。
這夢反反覆覆地做了十來天。迷離中似有一個仙女,溫柔地在他耳邊輕輕絮語,使他不至於沉迷。
忽然,他很想看一看那仙女。便用力睜開了眼睛。
“你終於醒了!”映入眼簾的,正是妙音那張宜喜宜嗔的臉。
“妙音師姐!我……我沒死啊?”那小十三有氣無力地說。
“你一覺睡了十來天,把師父都急壞了。”妙音見他終於醒來,情不自禁地喜極而呼,眼角居然噙了淚花。
十餘日來,燕福昏睡不醒,她卻是衣不解帶,一直守候在側。一張俏臉,此時竟有幾分憔悴之色。
燕福哪裡知道,其實他已在鬼門關前走了幾回。
那日他被那大魔頭林言一掌震飛,便被衆人擡回陽臺觀。師太用自己渾厚的內力,爲他度氣續命,護住了心脈,又每日裡用內氣疏導經脈,所以他纔有時冷時熱的感覺。師太又命妙音取了觀中療傷培元的“雲芝紫雪丹”,每日裡化水喂服,這才使他慢慢地恢復過來。
燕福乍見妙音美目含淚,關切殷殷,心中大感。又見妙音容色憔悴,知她已不知守候自己多少天了,連忙掙扎着便要起身。妙音連忙將他按住,輕聲道:“你且不要起來,先好好躺着,等身子復元了,再起身也不遲。”燕福愈發地窘迫起來,那妙音在他耳畔吹氣如蘭,柔聲細語,早已令他受寵若驚。他此番大難不死,心裡想的,一直便是這妙音師姐,此時只是怔怔地看着妙音,竟似癡了一般。
那妙音見這小十三的眼神,哪有不明之理。他昏睡之時,常有囈語,喊的便是自己的名字。天壇絕頂他那驚世駭俗的一抱,早已將他心中所想,表露無遺。難道自從那晚開始,這小十三竟然也已情根深種了?只是自己身爲修真之人,本不該有那世間男女之情,況且不日將隨瓊真公主前往長安,唉,這卻如何了斷呢?她心裡只是亂想,只覺思絮紛亂,一時間也理不清個頭緒。一擡頭,又見燕福那雙大眼仍癡癡地看着自己,眼中似有無盡愛意,不由玉面一紅,芳心亂跳,耳根也熱將起來。
“福兒醒了嗎?”燕青山提着一個竹籃,推門進來。
“爹!”燕福高興地大叫。
原來燕福受傷之後,便沒有回到燕家塢家中,而是住在陽臺觀的側殿之中,便於療傷。師太柳默然早已讓妙璘前去向燕青山說明原由。不過燕青山惦記着兒子的病情,時常過來探視。
這燕青山年約四旬開外,生得黝黑壯實,脾氣甚是墩厚,平日裡不愛說話,燕福與他卻是絲毫不像。此時他攜了二十個雞子,一條羊腿,竟是要給兒子補上一補。他將籃子遞給妙音,張口道:“這孩子有仙姑照顧,命不該絕啊,他奶奶叫俺好好謝謝觀裡的仙姑呢。”
妙音忙道:“大叔你這話可見外了,十三兄弟爲了觀裡的事情捨生忘死,這才受了傷,我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
“師姐……你就別說了,我……我要去見師太!”燕福有些侷促地道。
“我一會便去告訴師父,你現下身子虛弱,還是靜養爲好。你看大叔帶來的這些東西,都是血肉有情之物,正可讓你恢復元氣呢。”原來上清道士並不茹素,只有在初一十五方纔食齋。
燕青山又對兒子囑咐了幾句,便要告辭。妙音眼見這父子倆一個又黑又壯,一個卻是清秀瘦弱,心中忽地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平日裡也沒細想,今日卻覺得這兩人竟是越看越不像。
經過三天的調養,燕福已是元氣大復。只是令他奇怪的是,師太並未傳話要見他。他想起前日李鼎師兄所授的打坐煉氣的法子,便盤腿而坐,擊天鼓,鳴天磐,叩齒漱津,勉強靜下心來。
這日又是十五,照例仍是陽臺觀大講之日。師太講完《黃庭內篇》,忽對妙音道:“晚上你和福兒到氣象樓來,爲師有話要說。”言畢,竟自去了。
待到玉兔東昇,妙音連忙叫上燕福,兩人一起登上氣象樓,來到師太精修的那精舍中。
柳默然靜坐於祖師像前的蒲團之上,面容肅穆,卻是與那畫像中神彩飛揚的魏夫人大大不同。
燕福早已跪倒,哽咽道:“師太,我……”
“福兒,你已入我上清道門,今後叫我師叔也就是了。想那青城杜真人玄妙通神,你以後再也不必在我陽臺觀中充作雜伇了。”柳默然緩緩開口道。
燕福心中一驚,聽師太此言,竟是要將自己趕出陽臺觀一般。他心知妙雲師姐早已將李鼎師兄代師收徒之事告訴了師太,沒想到自己一心學仙,原本只是想常住陽臺,卻不料眼下竟然適得其反,一時間心中大急。忙道:“福兒只願在觀中侍候師太和衆位師姐,哪裡也不想去!”
妙音在一旁心中不由一嘆,看來陽臺不收乾道,這規矩卻是破不得的。師父既有此話,這小十三恐怕真的要離開陽臺了呢。也當時想出此策,是爲了燕福能不離開陽臺觀,不由心中也是悵然。 ωwш▪ TтkΛ n▪ C O
柳默然喟然一嘆道:“福兒,你在我觀中也有十餘年了,不是我不願讓你學仙,只是修真一道,男女不同,觀中的規矩也是破不得的。你如今已經煉成神功了,也該是離開我陽臺的時候了。”此言溫婉慈愛,聽得燕福更是心中大慟。
“妙音,你且說說福兒那劍法是如何煉成的?卻又未何不能自控?”柳默然忽地對妙音問道。她那日見燕福舍身將妙音搶回,心知二人之間,必有情愫,前日裡替那燕福療傷之時,卻又覺得他體內絲毫真氣也無,絕不似真元充盈之像,看來此事只有從妙音口中索得真相了。
妙音忙道:“他只跟李鼎師兄學過三才劍法,他那日使出的竟是何招,連他自己恐也不明白,徒兒那日見他煉功之時,曾使出過一回,便取了個名字叫‘混沌劍法’,卻是取那莊子中混沌故事,隨口亂謅的。”
妙音又將燕福自那日聽琴起,所出現的種種怪象,原原本本,一一道來。說到最後,卻又有些害羞似地喃喃道:“那十三兄弟身中的氣息好生奇怪,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只是……好像只要我一碰到他身體穴位,便能激發出來,這……徒兒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正想請師父解惑呢。”
柳默然沉吟半晌,忽又問道:“難道你不曾將那《火龍真經》給他看過?”
柳默然心道,自從妙音無意間得了《火龍真經》,半月之間,這燕福便忽地使出了匪夷所思的劍法,這其間,或許有某種關連,故有此問。
妙音連忙跪下道:“師父在上,這《火龍真經》,連徒兒也完全不能明白,又如何能教他煉什麼神功呢?”
柳默然道:“唉,我也知此事斷不可能!只是那日上方院和靈都觀兩真人卻以爲我早已私藏《火龍真經》,傳給了福兒呢。這《火龍真經》,可真是個禍害啊!”
妙音忽地從懷中取出一張素箋,雙手捧上,遞給了師父。原來她心知師父必有疑問,故早已將那經文寫好。
柳默然取過那素箋,一眼掃去,鳳目忽地一亮,旋又反覆唸叨,似是在捉摸那經文奧義。
燕福和妙音都靜靜地看着師太,期待着師太能將這無可捉摸的奇怪文字解讀出來。
柳默然沉吟良久,忽地閉目沉思,身子一動不動,燕福妙音兩人更是大氣不敢出,房中一時寂然無聲。
“妙啊,妙!天意,難道真是天意嗎”柳默然忽地鳳目圓睜,神情激動地大聲道。
妙音二人聞言俱是一震,雙目對視,心道,難道師父真的解開了這火龍之謎?
柳默然忽地神色鄭重地對着二人道:“這《火龍真經》雖是司馬祖師所撰,但文字古奧,且司馬祖師似乎並未留下注文,今日一見,果是玄妙非常。所幸爲師曾得琴心三疊秘經,只是十餘年來未曾參悟得透,纔有那閉關之舉。今日見這《火龍真經》,再參證《黃庭內篇》,忽有所悟。這真經當是我上清派數百年前的不傳之秘,所謂《大丹隱書》,前人篇中屢有提及,只道是失傳已久,不料卻隱於這《火龍真經》之中,被妙音所得,豈非天意啊!”
妙音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那燕福卻是茫然一片,他本來就對這些上清經典一無所知,見師太如此鄭重,想是解得了火龍之秘,便也是連連點頭。
“只是一樣,我今日試解此經,只有你二人得知。此事無論將來如何,今日之事,卻不可有半點泄漏!”柳默然又道。
二人又連忙點頭稱是,卻是急着等那師太解經。
“妙音,我上清派九代祖師華陽真人的《真誥》,你可曾記得嗎?”柳默然問道。
“此書妙音置於枕畔,也時常翻看,只是文辭玄妙,並未能全部讀懂呢。”妙音老老實實地答道。
“你可知那書中爲何屢屢有女仙降靈之事嗎?比如,雲英夫人之降於裴清靈,紫微夫人之降於許玉斧,此等事蹟,皆是人神之戀,其實卻是隱藏了我上清派女仙修真之奧妙。”柳默然徐徐道來。
“爲師初讀此書之時,也是心存納悶,爲何這些修成散仙之人,都來與那凡世之人結爲佳偶呢?後來才知,這正是我上清女真修行的不二法門。爲師上次傳你的琴心三疊,正是此等修行之法的築基功夫!”
“啊?”妙音忽聞此等秘法,早已興味大起,心想今日師父卻要將那上清派中最隱秘之術傳給自己了,真是平日裡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我上清派女真之道,起於六朝,到了陏唐之際,已是花葉凋零了,經書秘籍,亡佚殆盡啊。這隱書之道,也就無人知道了。待得司馬祖師復興上清門庭,也只是以乾道爲主了。
不過仔細搜尋,卻仍能得到些蛛絲螞跡。這隱書之道,正是那華陽真人所言之‘男女俱仙之道’,你看那《黃庭內篇》中早已有言,在男子爲‘耽養靈柯不復枯’,在女子則爲‘留胎止精可長生’!”柳默然說到這裡,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二人一眼。
妙音芳心一震:“靈柯?原來就是那男子身上之物啊?那‘丹青綠條翠靈柯’,難道便是要用女子之物,去耽養男子那物?”
想到這裡,她不由地粉面一紅,心中忽地有如脫兔,撲騰不已,早已紅暈上臉,連耳根都覺得燒了起來。
她不由偷偷地看了燕福一眼,只見他仍是愣愣地,似是毫無所知,不由心中暗道:這個小十三,真是個傻小子!繼而又想,難道師父今晚就要教我二人行那男女俱仙的隱書之道嗎?想到當日燕福伏在自己身上,那“靈柯”卻似一條惡龍般猙獰,不由得全身酥軟,有如中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