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長成大人的小童渾身再無片縷,怔怔地面對那晶瑩通透的仙子。
那仙子忽然在小童耳邊,極輕極緩,一字一句地道:“清虛之極,神明自生,陰陽潛通,感應隨心。
那小童只是凝視着仙子的眼睛。
四目相對,心意相通,兩人同時伸出手來,握在了一起。
仙子拉着他坐在一塊色如碧玉的大圓石上,兩人面對面坐着,呼吸相聞,口鼻相對,手足相接,同時閉上了眼睛。
那小童只覺置身於無垠的虛空之中,只有仙子的氣息漸漸籠罩了他的身體,一股柔和的陰氣進入他的四肢百骸,忽地心絃似被撥動了一下,丹田裡自然生出一股陽氣來,與這陰氣纏繞在一起,迅速在身中流走。只一會,便覺得身中的陰陽二氣此消彼長,似是生出感應,漸漸地完全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一股純和之氣,從自己身體裡流出,又進入了仙子的身體。如此周流數遍,復歸丹田。
良久,那小童睜開眼,見那仙子眼神中凝着一股濃濃的關愛之意,正看着自己。兩人好似心意相通,對方心念一起,便已知曉。
幾乎是同時,兩人心意一動,身子便騰空而起。
兩人初時一手相握,仙子帶着他緩緩飛行,漸漸地便鬆了手,那小童跟着氣流,身體自然而然地如大鵬般滑行。
那仙子身姿極爲靈動,往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小童居然能夠心靈神會,緊隨不捨。
兩人的身體,像一對魚兒遊在水中,時而交纏在一起,時而又首尾相連。又似比翼雙飛的鳳凰,並肩乘氣而行。
那小童越飛越覺身輕如燕,後來竟能夠但憑心意,隨意翱翔。只憑一點神明,引動氣機流轉,有如飛鳥無跡,風過無痕,進入隨心所欲的境界。
那仙女眼忽然眼波流轉,溫柔輕笑道:“仙胎靈根,變化通神。真元流轉,仙丹可成。你既然能來這清虛小有洞天,可見你一心求仙,精誠所至,這‘清虛訣’你只須牢牢謹記,它日自能會得其意。”
說着,將他輕輕一推,那小童便如飛鳥般出了洞口,耳中只傳來仙子悅耳的歌聲:
“碧落青空,四氣朗清,神風靜默,山海藏雲………”
“當……”一聲清越悠遠的鐘聲,臥倒在蒲團上的燕福身子一個激凌,醒了過來。他揉揉眼睛,見那本《黃庭內篇》散亂地放在地上,連忙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那木盒中。心中卻覺得怪怪地:“好像是做了個夢,難道是祖師奶奶降靈了?”
他朝壁上的畫像望去,見那畫中的仙子妙目正凝視自己,心頭又是一跳,連忙又跪倒在地,叩了幾個響頭,這才轉身走出這氣象樓。
轉過迴廊,便聽得一陣悠揚叮咚的琴聲,他心中不由一怔。觀中只有妙音師姐最喜操琴,此時一定是她在彈琴呢。想到昨夜的風流陣仗,心裡似乎特別渴望一見妙音,又怕她惱了自己,正自躊躇間,卻又身不由已地走到了門側,駐足細聽起來。
燕福本是個混混沌沌的少年,平日裡對這些琴棋書畫原本一竅不通。但今日也怪了,那琴聲卻彷彿有着吸人的魔力,一聲一聲,好像就是撥在自己的心絃之上,身中居然生出極強的感應,那琴聲忽高忽低,體內便似有股氣流忽強忽弱,竟然身不由已地跟着手舞足蹈起來。
那琴聲先是極緩極輕,如輕風吹拂着柳絮般搖曳,飄飄灑灑,以至寂靜無聲。忽又蕩然聲起,幾度迴旋,繼而風聲漸緊,夾雜着急促的尖嘯,似有風暴來臨。一陣間又緩將下來,似是春風暖流,消融冰雪,流水潺潺,歡暢輕快。燕福身中忽冷忽熱,氣息時急時緩,與那琴聲居然默然鍥合。他並不知妙音此時在琴中注以內氣,只覺得琴聲洋洋蕩蕩,似直入心田之中,心頭忽又閃過那個奇怪的夢,那仙子所授的“清虛訣”自然而然地被激發出來,故而能夠氣息與琴音相感,生髮出無窮的內氣來。
那琴聲忽於歡暢之中戛然而止,燕福身中氣息便忽地一停,好似夢醒一般,又回覆到混混沌沌的狀態。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什麼都不明白。
“好!師妹這曲《白雪引》彈得出神入化,竟然得了司馬真人的真髓!佩服,佩服!”屋裡傳來李鼎興奮的聲音。
燕福見是李鼎正與妙音師姐論琴,便欲轉身走開。忽聽屋內李鼎又是呵呵一笑道:“古人有吹簫引鳳之說,師妹這琴聲卻引來了一位鍾子期呢。”說着,衝門外叫了一聲:“燕福兄弟,何必站在門外,快快進來吧。”
wωw_ttκǎ n_¢ o 燕福大是詫異,只好紅着臉走向屋中。卻見妙雲、妙璘原來都在聽琴,那李鼎仍是一身白衣,笑吟吟地看着他,彷彿對他刮目相看似地,眼中大有深意。他哪裡知道,李鼎的內功早已煉到了神識清明的境界,燕福在屋外隨着琴聲手舞足蹈,自然有男子喘息之聲流露,他立刻便知是那青衣小童。
妙音坐在一張長案臺後面,那案上正放在一張焦桐古琴。燕福不由偷偷地朝妙音望了一眼,見她容色豔麗,神氣完備,好似一點也沒有大病初癒的感覺,便自放下心來。
妙璘看看燕福,再看看李鼎,奇道:“師兄卻怎知門外有人,我卻怎地不知?”
“你一心只在琴聲之中,卻不像我這般一心二用啊。”李鼎打個哈哈,並不欲與她細論。
妙音見燕福垂手立於一旁,神情似乎有些癡迷,好似被剛纔的琴聲迷住一般,便開口溫言道:“十三弟,我們正要找你呢。師兄在此講論半日,想是有些渴了,快去沏壺茶來吧。”
燕福正巴不得趕緊離開,便連忙答應了一聲,轉身出門。他心知適才自己在窗外古怪的樣子已經被李鼎察覺到了,若是人家問起來,自己卻不知如何回答,還是趕緊溜之大吉爲妙。
只是妙璘嘟囔了一句:“這個小十三,平時又不是沒有聽過師姐彈琴,他哪裡懂什麼琴道,要進便進來,卻不知又在屋外搞什麼鬼,哼!”
只有李鼎心中疑雲大起。他知燕福不會武功,也不解道術,剛纔卻分明在門外合着琴聲舞蹈,好似十分高明的功夫。聯想起昨夜那黑衣人在此偷窺,今日妙音卻並無半點異樣,只是臉色更較前日紅潤許多,他不好出口相詢,卻又看不出一絲端倪。那黑衣人武功之高,卻是平生罕遇,這陽臺觀貌似平靜,但卻隱隱覺得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他與這上清三姝相識不過一日,對妙雲、妙璘二人的仙功品性已大致摸透,唯獨對這妙音,始終覺得有種“美人如花隔雲端”的感覺,故而藉着切磋琴道的機會,想再探探妙音的深淺。適才妙音一曲琴聲,已令他大爲震驚,原來這上清三姝之中,妙音的功力竟是最高的。
此時忽聽妙音婉轉開言:“適才小妹獻醜,師兄既雅好絲桐,何不指教一曲,也好讓我們受益呢?”
李鼎本是詩劍風流之人,於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此時早已技癢,當下便坐了下來,伸指一拂,那古琴轟然作響,餘音不絕,不覺讚道:“果然是具好琴!如果我沒有猜錯,此琴便是司馬真人親自改制的‘瑯環九佩’吧!”
“師兄果然好眼力!”妙音見他識得此琴,卻也十分佩服。當年司馬真人自創新款,取千年桐木斫成此琴,以其聲音清越高遠,故取名“瑯環九佩”,當時號爲天下第一名琴。司馬真人仙去之後,此琴便留於觀中,原也是觀中秘寶。上清三姝中,只有妙音天生精於音律,柳默然便將此琴從秘室中取出,任她彈奏。
“剛纔師妹的《白雪引》實在精妙無比,愚兄且奏一曲《蓬萊操》,也是司馬真人仙曲,正好向師妹討教。”
李鼎對着妙音灑然一笑,便凝神靜氣,忽然出手,他的指法卻是十分古怪,既非挑,也非捻,而是雙手如流星追月般向那七根琴絃上掃去。
琴聲驟然響起,有如驚濤駭浪般,來得甚急。上清三姝俱是心神一震。此時燕福正端着茶盤走進門來,嚇得一個趔趄,差點打翻了手中的杯盤。
那琴聲洋洋灑灑,浩浩蕩蕩,如巨大的雨點打在海面,叮咚作響。此時李鼎已變掃爲輪,運指如飛,在那七根弦上翻滾。妙音見李鼎指法精絕如斯,不由美目連閃,驚喜不已。
但這下卻苦了燕福,他剛把手中茶盤放下,一見琴聲又起,生怕剛纔門外那一幕重演,便急欲退出門外,可此時那裡還來得及。那琴聲從四面八方將他淹沒,他只覺心頭劇顫,體內氣息翻騰不定,隨着那琴聲自然消長,彼此感應,不禁又手舞足蹈起來。
那上清三姝此時俱已沉浸在琴聲之中,無暇他顧,只是李鼎早已瞥見,便有心要試試這燕福究竟有何異狀,便運氣於指,那琴聲愈發激烈,有如狂風暴雨,又如奔雷霹靂,連上清三姝也漸覺經受不住,那燕福哪裡還受得了,頓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體內氣息暴漲,眼看便要倒下。
可他卻生性極倔,偏偏不想在李鼎與妙音面前出醜,腦中靈光一閃,那夢中仙女所授的“清虛訣”涌上心頭,當下便強忍着琴聲的衝擊,默唸起那“清虛訣”,頓覺形銷骨散,只有心中一點神明與那琴神相合,至於自己如何舞蹈,便也全然不顧了。
此時琴聲忽又一變,有如海上雨收雲散,霽日初現,彩虹飛舞,海市蜃樓,諸般幻景,飄渺無跡。那燕福便覺心頭一片空明,身中氣息便如潮水般涌向丹田,復又如涓涓細流,散於四肢百脈,心中煩惡之情頓消,四肢隨意而動,舒暢之極,彷彿隨時便能輕飄飄地飛昇起來。
他未學道術,哪裡知道這“清虛訣”原是由後天識神煉成先天元神的頓悟法門。一旦身體擺脫識神,由元神掌控,便如頓時進入一個自由自在的化境,可隨意控制四肢百骸,體內真元之氣亦可招之即來,呼之即去。
李鼎本來是想用琴聲試試這燕福究竟有何異狀,卻在不經意間,反而促成了燕福的悟道。他一邊彈奏,一邊觀察燕福,只見燕福似已真元充盈,而且能於琴聲中悟出真意,身體自然隨之而動,彷彿是一種極爲高明的先天內功,不覺心生詫異。此時一曲將終,便右手一停,左手按住七星之位,將絲絃揉了幾下,停了下來。那餘音仍在樑間迴繞,久久不息。
衆人皆長長嘆了一口氣。燕福待那琴聲一消,便覺感應頓失,一下子卻又回到混混沌沌的狀態,好像剛纔是一場大夢一般,怔怔地呆在當場。
李鼎饒有趣味地看着燕福,見他眼中混沌一片,卻又並不似剛纔的異樣,與平日無異,不禁暗自思量,這小童似是全然不會仙功,但又爲何能與琴聲自然相感,難道此人身中本來便有先天潛質,只是受了外力激發,方能顯現嗎?正思忖中,聽得妙璘大聲叫好,妙雲、妙音也是連聲稱妙,原來三人俱被他的琴技折服,那妙璘更是一顆芳心,愛煞了這琴劍雙絕的師兄。
妙音適才也見燕福狀似癡狂,還以爲他被琴聲所激,此時到是頗爲牽掛。她走上前去,仔細打量了一下,見他並無內腑受傷的異狀,也就放下心來,柔聲道:“十三弟,此處有我照應,你先去歇着吧,一會還要準備晚膳呢。”
燕福見李鼎風流瀟灑,一雙眼睛總是不離妙音師姐左右,心中不由一陣苦楚。他不敢表露,只是點點頭,轉身出門而去。
不過他的內心深處,學道修仙的念頭卻更爲堅定了。日間那幾場夢遊似的經歷,使他隱隱覺得,好象自己身上還有某種說不清的東西,修真的路,彷彿就在眼前。可是,究竟跟誰去學呢,師父又在哪裡呢?
此時日影漸深,燕福徘徊在陽臺觀那參天的古柏樹下,心頭仍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