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夜折回,宗弼清晨趕到,終於在半途相會。
“五弟?”
看到宗輔騎馬近前,宗弼瞪目結舌,差點說不出話來。
金史上記載,宗輔爲人性寬恕,好施惠,尚誠實,魁偉尊嚴,人望而畏之。就是說,是一個相貌堂堂,長的高大威猛,且又性格沉穩,所以爲時人所稱道。
而此時在宗弼眼前的宗輔,身上衣袍破爛,還沾染着已經變成黑褐色的血跡,臉上烏黑一片,卻又有幾縷淚痕不加掩飾的直垂落下來,令人一看可知。
除了這外表的狼狽外,整個人都顯的極爲頹廢,看到宗弼打馬上前,宗輔也只是略擡眼皮示意,然後便又低頭不語。
宗弼先覺悽然,然後大怒。
他揮手召來自己親衛,要來毛巾,遞給宗輔讓他擦乾臉孔,然後便又命人將宗輔帶入城內休息。
自己卻留在當場,召來幾個隨同宗輔一起出戰的將領,鐵青着臉問道:“你們怎麼回事,竟是如此狼狽,敵人有多少?不是說他們輕騎兩萬人麼,難道是幌子,結果把你們誘騙入陣,步騎協力,竟致大敗?”
幾個女真將領面面相覷,見宗弼眼光掃到,雙目炯炯直視自己,衆人卻只得低頭不語,不敢回話。
宗弼更是暴怒,兵敗他並不驚怒,反道是眼前這些將領,連同自己五弟宗輔的神情舉止,顯然都是被打掉了信心,各人垂頭喪氣,如同喪家野犬一般的模樣,讓他委實看不過眼。
他怒喝道:“都死了麼?一場敗仗有甚打緊?自起兵以來,你們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咱們打勝的多,可是也有敗仗,輸一仗就如此模樣。羞也不羞!”
衆人仍是無語,倒是契丹萬戶耶律餘睹見不是事,只得自己上前,向宗弼陪着小心道:“回稟元帥,敵人確是只有兩萬騎兵。”
“什麼?”宗弼原本下騎盤腿而坐,此時聽的一驚,竟是禁不住跳將起來。
他一把擰住耶律餘睹的衣衫領口,怒喝道:“你說的當真?”
耶律餘睹被他擰的一通猛咳。臉孔漲的通紅,宗弼見他如此,先是放手,然後環顧左右諸女真將領,見各人都是頹然低頭,噤口不語,他心中只覺震驚惶恐,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半響過後,宗弼方回過神來,向着耶律餘睹道:“你說說詳情如何。這一仗是如何敗的。”
耶律餘睹原本是遼國高級將領。曾經統領十餘萬大軍,權傾一時,此時被宗弼如斥奴僕。心裡頗爲不爽,只是人在矮檐不得不低頭,當下只得打點起精神,答道:“我軍兩萬餘人,先在前天夜裡困住了敵人哨探前鋒,困敵不攻,以待敵援。昨日清晨,敵軍主力全師果然來援,兩軍開始交戰,由晨自暮……”
說到這裡。耶律餘睹也開始面露羞色,在他地潛意識裡,宋軍與遼國百年相戰就沒有佔過便宜,所以心裡也極爲輕視宋軍,想不到兩萬對兩萬,正面堂堂正正交戰,金遼兩國精銳騎兵竟然不敵,令他也覺得極爲難堪。
見宗弼面若沉水,耶律餘睹臉漲的豬肝也似。終於又道:“由晨至暮,兩軍都是血戰不退,不過到了傍晚,我軍先支撐不住,開始潰敗,隊形散亂不堪,雖然將士忠勇,奈何敵人這一次好象都是精騎,一見有機可趁,便由各級將領分頭指揮,雖然兩邊人數相當,但到處都是以多打少,這樣一來,咱們再支撐不住,終於大敗。”
他堪堪說完,終於鬆了一口大氣,籲的一聲長嘆出來。
宗弼卻並沒有如各人所料那般,又是暴跳,只是面露沉思之色,撫着下巴又問道:“宋軍當真是那趙桓領軍?”
耶律餘睹點頭應道:“確是宋帝趙桓,有他的大旗,戰事緊時,咱們也衝到他附近,不少人看的分明,確實是他沒錯。”
宗弼呵呵冷笑連聲,自語道:“當年宗望他們圍着東京,趙構來營,神色如常並不畏懼,開弓射箭本領非常,他們都說這個王子不是尋常之輩,需得小心。後來此人做了皇帝,行事也很平常。倒是趙桓,當日赴營和談,臉色木訥神情慌張,不成個體統模樣,現下看來,此人做作的本領,當真不尋常。”
他說的是當年東西兩路軍包圍東京,先是讓城內派親王議和,然後便是令宋帝親自出營議和的往事,話音一落,完顏阿魯補便搶着說道:
“可不是,當年我就站在趙桓身邊,盯着他看,一個普通地宋人罷了,看我拿眼瞪他,嚇的腳軟,結果如今竟是如此勇猛。以我看,這一戰咱們敗了,多半是輸在宋帝親征上,那些宋騎都不要命似的猛頂,要是以前,早就逃了!”
宗弼搖頭道:“這只是其一。他們敢這麼打,也是吃準了咱們士卒疲憊,馬匹瘦弱,只要頂住咱們的攻擊,時間久了,咱們就必敗。不過,能算準這一點,能敢頂上來,以帝王之尊親自領兵,趙桓當真難得。”
說到這裡,宗弼心中焦燥,挺身而起,騎上馬去,看着絡繹不絕垂頭喪氣三三兩兩歸來的敗軍,只見衆人一個個兒狼狽不堪模樣,心中甚覺焦慮。
這一戰金兵戰死的不過兩千餘人,剩下來的雖然多半帶傷,不過倒不是問題關鍵,而是這一戰的金兵都被打跨了精氣神,由晨自暮連續衝擊,結果對方陣腳不亂,反而是自己一方支撐不住,這樣沉重的心理打擊,連諸多高級將領都受不了,更何況這些普通的士兵,如此一來,這支跨掉了地軍隊,短時間很難再用了。
一想到此,他連忙下令,讓這些敗兵不必進城,而是到附近地幾個州縣駐紮休養,然後又連發他的元帥令,讓在宋朝京西與河北各路的駐軍急忙集結,準備應付宋軍來攻,急切之間,甚至連僞齊地僞軍也開始命令調集一部前來,惟恐野戰再敗,則東京難保,如此一來,回到上京會議時,那些兄弟侄子們的質疑,他與宗輔都必定應付不來。
金兵佈陣調兵,剛剛疏散開來的十幾萬兵馬又慢慢集結,往着洛陽戰場方向會集而來,而與此同時,宗弼的告急文書也急忙送往上京,陳說戰況,並因着洛陽之敗再次請罪,宗輔一戰失敗後,精神跨掉之餘,受了輕傷的身體竟是支撐不住,雖然中原的冬天也很寒冷,宗輔卻動了思鄉之念,只想着故鄉的白山黑水,因此不顧身體,決定掙扎起行。
宗弼又着急宋軍動向,又因爲和宗輔到底是親兄弟,雖然兩人交情並不如何,面情上也需得過的去,只得奔走照顧,直忙的心浮氣躁,聽說宗輔要走,卻是着實欣喜。
這一日已近月底,很快就要是漢人的農曆新年,女真人並沒有過年地習慣,而治下的百姓因爲戰亂,也無暇顧及,宗弼帶着一小隊騎兵親送坐着馬車動身的宗輔,出城十餘里路,村莊冷落人煙稀少,兩人也並不奇怪。
眼見已經送了十餘里路,宗輔先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宗弼說話,到得這時,反而沉吟不語。
又趕了裡許路,宗輔方欠身向着宗弼道:“我回上京了,你在這裡一切小心。”
宗弼滿心滿腹的軍事方略,送宗輔不過是虛應人事,對方如此拖沓,心裡早不耐煩,見他說話知道分別在即,便忙答道:“這個我省得,你放心罷。”
見他口不應心,宗輔搖頭嘆息,忍了一忍,終又道:“四哥,我總覺得,眼下宋金兩國相爭,已經不同往日。對方佈置反應,都精妙絕倫,咱們空有無敵雄師,卻總是無處下手,而對方卻總能抓着咱們薄弱的地方,反戈一擊。”
“哦?你是病人,這些事不要多想,好生養好了身體,到時候提兵再戰,必定能一戰克敵,洛陽小敗,當不得什麼的。”
宗輔面露苦笑,知道對方現在一人獨大,滿心思要建立殊鄖,擊敗趙桓,是以自己無論如何苦口婆心,都是無用。
只是他話在嘴邊,卻是不吐不快,當下打起精神,強撐着道:“潼關打的不是軍事,是宋人的應對,洛陽也同樣不是軍事,對方都是謀定後動,算準了咱們弱處,所以咱們總覺得有力使不上。你在這裡調兵遣將,其實我臥倒在牀,心裡想地明白,洛陽一戰以騎對騎,他們就算勝了,也是折損不少,原本想借機奪取東京的打算,勢必放棄。但是也不會輕鬆撤軍,勢必就對咱們造成壓力,讓咱們疲於奔命。若是我料的不錯,這裡調集大兵,太原來春必定會大打,而同時,江淮一帶,也會用兵,他們人多,咱們人少,這樣耗下去,咱們勢必耗他們不過。”
宗輔倒不愧是女真貴族中的佼佼之士,三言兩語,已經將趙桓定下的國策說出,雖然未語及核心,卻也差之不遠。
只是宗弼生性粗豪好戰,哪裡肯定他的告誡放在心上,當下雖然唯唯諾諾,卻明顯是在敷衍。
宗輔長嘆不語,只得與宗弼拱手相別,自己心裡打定主意,回上京後,一定想方設法,由戰場之外,再向趙桓動手。
宗弼離去,馬車開始加速行駛,顛簸之際,宗輔只是徵徵的想:“當年不允宗望與宋人議和,仍然讓趙佶當權的決定,是錯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