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話間,年方半歲的趙敦被宮人奶媽送到,孟後一把抱過,調笑把玩一番。半響過後,見趙桓兀自沉思,孟後又笑道:“官家也不必在意許多,謠言止於智者,小人們閒來無聊興風作浪亂嚼舌頭,什麼陰私的話都敢拿來亂說。若當真都較了真,這還了得。”
“是。”趙桓從容點頭,含笑稱是。他知道孟後雖然在深宮多年,深明宮中陰私勾當鬼域伎倆,到底在見識上弱了一層,只以爲是宦官小人無心之舉,卻不曾有所警覺,細思這暗流之下,到底是什麼人在興風作浪。
一時無話,趙桓正欲辭出,卻見孟後放下趙敦,命宮人抱將出去,又命閒人退下,然後方向着趙桓道:“官家,旁的事也罷了,只是近來聽說,洛陽大捷後金人請議和,官家不允,此事可當真?”
“不錯。只是那又是金人的計策,以議和削朕鬥志,亂我大宋軍心鬥志罷了。今兩國相爭至此,不打出個勝敗輸贏,豈能有議和餘地?朕斥退金使,又下詔天下,凡有言能議和事可行者,立斬不赦!”
“哦?官家處置的不錯。”
孟後口中稱讚,臉上神情卻是淡淡的,趙桓情知不對,忙欠身笑道:“眼下咱們勢頭正盛,沒理由這會子和他們議和,自亂陣腳。”
“這話說的是。”孟後先是附合,然後卻皺眉道:“說的是沒錯,按理我也不該干涉皇帝的政務,只是天子家事亦與國事相關,事涉上皇,老身不得不說兩句。”
趙桓含笑道:“太后是皇家長輩,有什麼話只管說。”
卻聽孟後又道:“官家自五國歸來,卻不曾想辦法接回上皇,縱然是王師百戰百勝,上皇卻仍然在冰天雪地裡受苦。老身每常思想起來,就難免傷感。官家,既然金人已經不敵,已經有求和的打算,不如想辦法迎回上皇,然後再從容佈置,不好麼?”
趙桓心中咯噔一聲,知道大事不妙。
心裡一面想着措辭。一面從容答道:“父皇蒙塵,朕自然心中難過。然而此事着急不得,只有慢慢佈置,妥善設法,總教金國怕了咱們,再老老實實將父皇送回來最好。”
孟後先是一皺眉頭,卻又和顏悅色笑道:“天家的事不比百姓家,縱是父子間當年有什麼,事涉大局,也就揭過不提最好。官家既然心中有數。此事還是要略作表示的好。不然臣子百姓們不知道官家的打算,又能如何安心呢?”
她見趙桓有些難堪神色,便又道:“那些風言風語。老身這裡自然不能聽信。不過事涉上皇,總要給官家提個醒,如何處置,自然還是官家的份內事,我不再多說。”
這話算是給趙桓點醒,其實這個皇室長輩確是發自內心的好意,並不是聽信他人言語來問罪發難。
與金國議和迎回上皇地話頭,在趙桓初回不久,也屢有人提及,甚至趙構在時。爲了和趙桓爭奪大義地位,也曾做張做勢,要想辦法迎回趙佶還駕。
這兩年來,金人屢次放歸宋朝大臣,其中盡有不少軟骨頭害怕與金國做戰的主和派,如元老何粟等人,亦有早就暗中投降金國,願意歸國後暗中爲金國效力的秦檜等人,只是趙桓手段高強。何粟等人先是被放到學習班裡,形同軟禁,近兩年的時間下來,這些元老重臣早就不敢興風作浪,平常連出門半步也害怕,更別提發表政見影響朝局。而秦檜更是被趙桓收服,並不敢爲金人效力,此時正在福建路考察政務,審覈官員,成天拼死累活猶自得罪了天下官員士大夫,雖然身居高位,其實被趙桓輕輕拋在政事堂之外,真正的軍國大事無可與聞,根本造不成什麼影響。
因着這一手失敗,這兩年來雙方又屢次大戰,長安潼關洛陽揚州徐州,漫長的戰線由陝甘直至荊襄兩準,近兩百萬人的軍隊持矛負箭,血染疆場,數百萬民伕奔走於途,黝黑的雙手擔起了無數地盔甲武器糧草醫藥,雙雙拼盡了最後一分力量,蒼茫黃土高原上的關陝大漢與北國彪悍的鐵甲騎士的鮮血染滿了大地,來自白山黑水的獵戶和福建兩廣的軍糧耗盡了雙方最後的人力和物力,仇恨越來越深,開初的一點雍容與保留已經蕩然無存,兩邊無論是貴族高官還是普通的軍民百姓,都知道雙方已經傾全國相鬥,除非一方將另一方徹底打跨,否則絕無了局。
由其於此,金國原本放歸俘虜打亂宋朝朝局計劃漸漸擱置,這兩年來,只是又陸續放歸了一些小官,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低等嬪妃,至於趙佶與正經地親王與帝姬,則是一個不放,而且收管愈緊。
而靖康五年,戰況越發緊張,雙方大戰連連,宗弼宗輔等主戰派在吳乞買面前打下保票,屢發大軍,數十萬精兵強將齊集諸路,蜿蜒千里,宗弼等人豪情萬丈,以爲滅宋之時指日可待,送回趙佶議和更是絕無可能。
趙桓一心用在抗敵上,加上與趙佶原本就無情感,從心底裡也討厭那個一手弄跨北宋地道君皇帝,是以根本也無迎回趙佶的打算,若是無事也罷了,此時卻明顯被有心人拿來利用,卻教趙桓也解釋不得。
其實不但是他,縱是趙構一生,一有人提起迎還二帝的話,也是尷尬憤恨,岳飛之死,便是由着一直堅持迎還二帝而起。
只是兩人出發點不同,而帶來地感覺與衝擊也絕然不同罷了。
趙桓是絕無議和的念頭,一心要打到底,自然不會有議和迎人的打算,而趙構則一心要保住自己帝位,又害怕與金人做戰,是以每次大戰,只要能頂住金人攻擊,就絕不肯擴大戰果,唯恐金人當真送還二帝。
而金國也知道趙構心思,對他又拉又打,雙方保有一定的默契,絕不會在趙佶與趙桓身上出亂子。
只是越是如此,就顯的當年趙構保有餘地,有着迎還君父的心思,而趙桓則是一意狠打,對被囚禁在北國的親生父親絕無掛念,則旁人有些微言指責,也就不足爲怪。
想到如此,趙桓恍然大悟,看着面露笑意正含笑看向自己的孟後,心中着實感激。
對方如此點醒相幫,自然也是因着趙桓平日裡多有照顧,並不怠慢她這個嬸母所致,趙桓思想起來,心中只覺慚愧。
當即站起身來,躬身深施一禮,正色道:“多謝太后。”
孟後笑道:“官家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料理,今日已晚,好生歇息去吧。”
趙桓含笑答應,命人奉侍着孟後離去,待看到她顫巍巍下了樓,一行宮燈星火璀璨,如一條火龍一般透邐往後宮而去,他斂了臉上笑容,心裡卻甚覺尷尬。
對方誇他有手段,他自己心裡卻是清楚,近來自己只顧着前方戰事,後宮朝野間疏於料理,這兩個月來對方暗中佈局,種種措施陰狠狡詐,興風作浪攪雲弄雨,待他發覺時,宮中都已是如此情形,更惶論民間。
他佈置了登聞司與行人司,自以爲一手掌握官員,一手查察軍情,卻忽視了古人也不是傻子,正面戰場既然僵持,那麼自然也會尋着他的軟肋下手。
回得寢宮之後,趙桓再也無心料理別事,只是連夜召得人來,急命費倫多派人手,查察民間情形,他深知對方必定已有所知,只是古人爲尊者諱的教條深入人心,事關趙桓清譽,其中還有不少隱私難與人言之處,是以費倫就算聽聞,爲着避違也不敢上報,是以趙桓特意有命,命費倫切實回報,不得再畏縮隱瞞。
他一夜不得安眠,待得第二天清晨,折彥適連夜審明,議論皇帝口多不敬地,已經攀連牽扯出宮中數十名內侍宮人,甚至關連到班直侍衛,而再去追查,線頭又直到宮外,盤絲錯結複雜之極,而這些人又多半以謠傳謠,倒是並沒有刻意爲之的跡象。
這一情形,與趙桓所料並無偏差,這風聲自然是從宮外先起,然後直傳入宮內。
此時他氣性甚是不好,披衣而起佇立門前,聽得折彥適說完,也不沉吟,當即令道:“宮外你不必管了,朕已經交待費倫去做。宮內查出來的,侍衛趕出宮去,內侍們重責!”
略一沉吟,趙桓又道:“宮人交給太后處置,去吧!”
折彥適大聲應諾,卻聽趙桓又怒道:“你是提舉皇城司,替朕看好這個家,曉得麼?不要因循,查到的狠狠的重責。”
折彥適並無別話,立刻聽命而去。
待趙桓起身後召見大臣,謝亮趙開等人自左角門而入,卻正見折彥適仗責內侍,幾十人剝了褲子,板子打的山響,血肉橫飛之際,一衆內侍卻無人敢吭一聲求饒。
謝亮等人見了詫異,知道宮中必有變故,匆忙進內,見禮之後,卻聽趙桓悠然道:“朕想,近日應該要派使者,前去五國探視上皇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