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慶裔離了宗輔府邸,他原打算直接去宗瀚府中稟報,臨行時突然又心念一動,先回到自己府中,待衣袍換好,準備出門之際,正遇着完顏昌派來的這隊騎兵。
兩邊一打照面,高慶裔大驚失色,知道大事不妙。
帶隊的騎兵百夫長也不和他多說,一使眼色,便有幾個金兵跳下馬來,拎小雞一樣將他拎到馬上,捆綁起來。
擒了高慶裔,又留下兵馬看守高府,這隊騎兵便即回去覆命。待到得完顏昌府外時,便又接到命令,此人罪大惡極,不需審判,立刻押去斬首。
這時候已經天近傍晚,厚實的雲層密密的壓在上京城頭頂,金人承遼制,遼人契丹漢化已深,殺人也講究午時開刀,上京城內在這個時候用法殺人,也算是頭一遭得見。城中百姓三六九等,女真人很多,契丹、回回、漢人、渤海人、西域色目人,熙熙攘攘滿街都是,待看着這一隊騎兵押解着狠狽不堪的高慶裔趕往菜市口動刀時,都是驚詫不已,一個個跟隨在後,看着這眼前熱鬧,一邊議論紛紛。
待到了平素殺人的菜市口,因爲不是正常的程序,帶隊的百夫長也不多等,立刻命人將渾身癱軟的高慶裔從馬上拖下,押解到街市正中,準備殺他。
這一隊騎兵都是跟隨完顏昌征戰多年的精銳悍卒,殺人多少連自己也不記得,此時雖然要斬殺的是漢人大官,也並不放在心上,一個個嘻嘻哈哈,將高慶裔拖到地方後,一個騎兵抽出自己腰刀,向着高慶裔的後頸比劃開來。
正欲動手,卻見一個穿着女真人袍服的老者站在高慶裔身前,背對自己,正將高慶裔擋的嚴嚴實實。那準備動手的女真騎兵一徵,用女真話喝道:“老人家讓開,我要殺這個人。”
那老者俯身彎腰,也不知道與高慶裔說些什麼,半響過後,方纔轉身回頭。
“都元帥!”
各人大驚失色,立刻俯身行禮。
原本此人便是宗瀚,亦是漢人口中的粘罕。他是太祖從侄。自起兵時就相隨左右,爲人機警多智,且復勇猛,無論是戰略戰術,都是金人中的雄傑,可以說,太祖能夠滅遼,此人立功最大,而後又與宗望兵分東西兩路,越河滅宋。他又是立下赫赫大功。靖康四年時,他曾率兵破天長軍,大破趙構所部主力。連克揚州、建康,一直打到江南腹地,將趙構趕的抱頭鼠竄,一直待他退兵,纔敢從海上返回陸地。而也就是此役過後,宗瀚不耐漢地氣候,心生倦怠之意,也知道金兵現下無力滅亡宋人,便返回上京,不再過問軍務。
饒是如此。他也是現下金國唯一地都元帥,最少在表面上,是地位僅次於國主皇帝合刺的年長宗王。
一見是他在此,各人自然慌忙行禮,卻聽宗瀚冷道:“我已經派人向左副元帥求情,你們且等消息,不成,自然由你們去殺。”
帶隊的百夫長自忖身份,知道拗他不得。當下陪笑應允,只道:“小人們是奉命行事,都元帥既然和左副元帥商議,小人們自然是等吩咐便是。”
宗瀚滿臉陰沉,也不理他,只自己尋了坐處,大馬金刀坐定,又命人上酒給高慶裔壓驚,自己也斟酒來與高慶裔對飲,溫言安慰,只道:“魯王他們怎麼也要賣我這個面子,必定不妨事。”
高慶裔此時已經鎮定下來,他原就是聰明絕頂的人,此時心裡已經明白,是自己在宗輔面前說錯了話,引的這個將死的病夫忌憚,所以要下手殺他。
想通了此節,他已經知道今日必定無幸,聽得宗瀚說話,在心裡略一忖度,當即答道:“魯王必殺我,都元帥只怕也救不下來。”
“這話怎麼說?”
“臣今奉元帥命去見宗輔大王,大王說,他死後當由元帥執掌國柄;臣言:元帥年老體弱,不欲多過問國政,然則國家有事,自然也會出來說話,請大王不需擔心。”
宗瀚點頭道:“這話說的很得體,又怎麼了?”
高慶裔道:“魯王當時就在臣身旁,臣聽他道:都元帥年老體弱,還是多歇息的好。臣心中不服,便頂了他一句,只道:都元帥身體病弱,腦子又不糊塗。”
宗瀚頓足道:“他那個人一向忌刻寡恩,小心眼兒,你這麼頂撞他,他當然放你不過。”
高慶裔面色慘然,泣道:“臣一時義憤,覺着魯王他們未免太過小人得志,不將元帥放在眼裡,一時不合多了句嘴。臣當時說完後,魯王殿下沒有說話,卻是拂袖而去,臣回家中不久,便被押來問斬了。”
宗瀚聽地大怒,站起身來,一腳將眼前的桌椅踢翻,雙手顫抖,直想揮刀亂砍。
完顏昌是他長輩,年紀卻不如他大,他素來也並不將對方當長輩來敬,當年攻宋,此人也只是他的副手,不成想現下他年紀大了,不想多問政事軍務,此人糾結黨羽,勢力越來越大,竟是不將自己放在眼中。
只是他雖然憤怒,卻也知道高慶裔所說未必全然是實,心裡也想着完顏昌畢竟可能賣他一個面子,不會這麼公然得罪自己。
當下勉強平靜下來,虛言安慰了高慶裔幾句,然後便一心等着完顏昌那邊的消息。
過不多時,只見一小隊騎兵疾馳而來,到得宗瀚身前,爲首的卻是一個猛安,亦是完顏昌的舊部,見得宗瀚冷眼看向自己,便連忙滾身下馬,向着宗瀚抱拳一禮,笑道:“見過都元帥。”
宗瀚哪裡有心思和一個小小猛安敷衍,只冷着臉問道:“魯王人呢,他怎麼說?”
那猛安賠笑道:“魯王說他事忙,這就不過來見都元帥了。”
他頓了一頓,見宗瀚的臉色越發難看,雖然自己心裡想着對方不過是一隻死老虎,卻不知怎地,只覺心頭一顫。
勉強提起精神,又向着宗瀚道:“奉左副元帥、魯王殿下、太師領三省事、開府儀同三司陳王殿下、尚書令、內外諸軍都統、宋王殿下之命,高慶裔首鼠兩端,陰謀造亂,必需誅殺,請都元帥不要再加阻攔。”
他所說的魯王,自然便是完顏昌,陳王,則是完顏宗雋,宋王,便是完顏宗磐。這三人都是手握國柄,掌握上京兵權的強勢宗王,在他們身後,則是相應抱團的一個利益集團,因爲有相同地政治見解,以及一般地興趣愛好,也就是聲色犬馬,這幾人在金太宗死後,已經是勢大難制,無有人能與他們抗衡。宗輔若在,尚且能左右他們,宗輔將死,已經無人能影響這幾人的決斷。
宗瀚一聽這幾人決定,便已經知道事情無可挽回,看一眼臉色蒼白的高慶裔,跺一跺腳,怒道:“去見皇帝。”
那猛安已經從開始地敬畏中回過神來,此時見宗瀚如此,便知對方並無辦法,當即又道:“適才末將來時,魯王等人奉陛下去遊獵,此時不在宮中了。”
金熙宗此時不過還是少年,不能親掌國政,此人成年後到也是殺伐決斷,處理起宗王之間的關係,收回中央大權時,英明果決,且又不傷國本,而此時完顏昌等人與宗瀚、宗弼諸王爭權,他卻是全不懂得,只是置身事外。
宗瀚一聽,便知再無辦法,當即先是憤怒,然後傷感。
轉頭看向高慶裔時,只見對方已經扶首待死,更覺灰心,當下心情激動,淚流滿面,向着高慶裔道:“悔不聽你當初所言,以致有今日之禍!”
高慶裔原本閉目待死,聽得宗瀚如此一說,心中只罵:“又傻又蠢,真是不可救藥的蠻夷!”
原不想答他,只是自己死的太過不甘,略一思忖,便向着宗瀚輕聲道:“且看沈王。”
宗瀚立時醒悟,退步閉口不言,眼睜睜看着一個兵士上前,一腳踢在高慶裔腰間,踢的高慶裔脖子一伸,揮手一刀,血光四濺,已經是身首兩處。
宗瀚臉孔鐵青,轉身上馬,也不說話,便即轉身離去。
而他適才所言,卻被剛剛那猛安聽的清楚,立刻亦是轉身,回去面見完顏昌,一五一十,甚至不免得添油加醋一番,說了個清楚明白。
完顏昌此時正與宗雋、宗磐一處,聽得屬下稟報清楚後,不由得冷笑着向諸人道:“聽聽,那個死貨還真的勸過咱們的都元帥謀反!”
宗雋是太祖諸子中最爲無能的一個,偏生豔福無邊,娶的是趙佶最小也是最美貌地女兒寧福帝姬趙串珠,嫁他時不過十四歲,而爲了爭趙串珠,他也得罪了不少兄弟,在宗望等人在時,他縮頭不出,從來不敢生事,此時總算上得檯面,手掌大權,聽得完顏昌說完,便即叫道:
“殺了他!此人畢竟是都元帥,舊部太多,勢力不小,不管他裝的怎麼不理事,又說生病,一旦真的對付起咱們來,誰能抵擋?”
完磐亦是贊同,完顏昌到是有些猶豫,只道:“這人久不問事,平時連府門也少出,咱們這次殺高慶裔,等於給他一個警告,也給依附他的人一個警告,這樣也便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