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舊朝白落將軍一部投降新朝, 雷乾等攻佔白水,這一路便追着嶽南大軍打,嶽南幾無餘暇整頓軍務, 從四月初到六月, 竟一路從白水退到西南最後一座屏障臨滄城。
臨滄險要, 嶽南善守, 雷乾等人一路高歌猛進, 這時卻遇到難關。
更有一事,此地已受三皇子與王靈控制,兩人勵精圖治, 誓死守衛,新朝軍竟也無可奈何。
那舊朝新帝?早在嶽南節節敗退之時, 那舊朝新帝已聽從寧敬之言, 捨棄皇都, 轉而到寧敬屬地去躲避戰禍了。
舊朝疆土十之八九已入了新朝囊中,然而舊日寧慧爲換流景而贈與寧敬的三座城池, 卻還在寧敬手中。
滬江,泰維,有池三城繁華富庶,本是寧荼稱帝后分與寧慧的食邑,可惜當時流景身陷寧敬手中, 寧慧爲救流景, 不得不割出這三城來。
寧荼知道後雖然生氣, 但這一路對舊朝攻伐下來, 這握在寧敬手中的三座城池他始終沒動。
倒是寧慧看着流景被寧敬折磨地悽慘, 又坐失三城,終究不甘心, 使計挑撥,終讓舊朝那老皇帝生了猜忌之心,寧敬到嘴的肥肉不得不分出些來,同意三城守備官吏由舊朝派人擔任,更要每年交出三倍賦稅,才留住這三座城池在手裡。
寧敬自失了老皇帝的信任,便攀上了昔日的二皇子,他身邊有個智囊竊玉,連帶着他也成了二皇子的得力之臣,扶二皇子上位,他還出了不少力。
可惜他這肱骨之臣還沒做多久,舊朝就被逼得非“遷都”不可!好在他在泰維等三城經營了些勢力,還可將舊朝挪到這邊來。
當時得知舊朝竟玩“遷都”避禍,雷乾等人哭笑不得,只是礙於其中有寧敬,不好說什麼。
寧慧卻早在心裡與這個二哥情義兩斷,當下神色冰冷,“舊朝如今只維繫在三皇子與王靈手上,拿下臨滄與西南都城,豎子寧敬,又有何懼!”她這話大大不敬,流景知她氣憤的原因,暗中捏了捏她的手。
雷乾不願考量這些皇家舊事,但對寧敬手握泰維等地,臨了來一出狡兔三窟,給他徒增了多少奔波辛苦一事耿耿在懷,“皇帝沒了,他們還可以再立一個,若追着他們跑,千里行軍,耗費巨大,不如攻下眼下難關。”
只是眼下這一關確實爲難,衆人圍坐地圖之前,各個愁眉緊鎖。
寧慧臉上雖然不顯,但她看着地圖時眼神裡也多有憂鬱,“咱們向來親民愛民,如今卻是行不通了。”
臨滄城已圍了半月之久,卻還毫無進展。
三皇子與王靈心比金堅,早已做好以身殉國的打算,自新帝“遷都”便主持臨滄與皇都的防守,此時準備周全,調度森嚴,哪能輕易攻破。
雷乾率人試着攻城,還未近前,便箭如飛蝗般射來,一時士卒損傷許多。雷乾鳴金收兵,命人查看,那箭頭上竟有劇毒。
臨滄城門終日緊閉,亦與外界斷了往來,縱使流景善易容,也混不進去。翻牆更是不行,臨滄城城牆比別處高出丈餘,更在地上遍佈毒刺。何況三皇子向來有江湖武士助手,更不容易得手。
流景試過強行登牆,卻被逼了下來,空中無處落足,她肩上還着了暗器。流景雖然心底不服,但寧慧是怎麼也不願她再嘗試了。
於是挖洞!三皇子早知流景有掘地道的前科,臨滄城牆下早埋了暗樁,掘地道竟也行不通。
來強的來軟的都行不通,雷乾已熬得雙目通紅,此時聽了寧慧的話半天反應不過來,“公主的意思是?”
寧慧也熬得神色憔悴,實則這半月來新朝軍從上至下,沒有不憔悴的,“咱們限定他三日開城投降,若他不降,城破之時便屠城三日,殺盡臨滄與西南都城的百姓,雞犬都不留!”
薄言被這狠厲驚醒,他欲出言阻止,但看寧慧神色堅定,甚而透着幾分狠厲,心裡更是震驚,起身道,“百姓何辜?公主若要屠城,先殺了在下!”
寧慧神色一冷,“百姓自然無辜,但三皇子籠絡人心,臨滄城內婦孺老幼皆萬衆一心,與我等着實不利!咱們遠征至此,哪裡能與他們無休止的耗下去。”
“公主何曾不是籠絡人心的高手?若民心所向也能定罪,那天下百姓可殺盡矣!”薄言已有微怒,只是尚且剋制。
雷乾始終木着臉不說話。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見過的死人比寧慧見過的活人還多,“公主真決心如此?”
寧慧蒼白瘦削的臉龐微微揚起,已熬得微尖的下巴顯出一個倔強的弧度,“我只怕三皇子不信!”她決然起身,“那便以鄰城爲例,他若三日不降,殺鄰城……千人,六日不降,殺鄰城兩千人,懸首級與旗杆上,叫他們看個清楚!”
寧慧說罷甩袖而出。
秋紅素知寧慧手段狠厲,但聽寧慧神色鎮定地說什麼殺千人殺兩千人之類,還是嚇得呆了,竟忘了跟上去。
流景背上亦是一層冷汗。
寧慧走出去許久,帳內還靜的落針可聞,許久許久,雷乾對着寧慧離去的方向躬身抱拳,“老臣明白。”
攻佔城池屠殺俘虜,這在軍中並不罕見,王靈便喜歡殺俘虜;甚而燒殺搶掠,洗劫三日也是有的,士卒們拿命拼殺,進城後放縱一番,也常是爲將者慣用的獎勵手段,尤其在軍餉微薄之時,這招向來能鼓舞士氣。
屠城……也是有的,雷乾戎馬半生,該見得都見過。
只是他自己向來號令森嚴,治軍有道,從不幹這等事罷了。
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除卻已然麻木的無所畏懼,也更對鮮活的生命有着一份固執的憐惜與敬重,所以他善戰,但不嗜殺。
他手下的人也是如此。
此時他躬着的腰身還未直起,他手下諸位副將已急着勸阻,“將軍!”“大將軍!”
雷乾舉目四顧,但見衆人一臉急切,唯有秦副將神色如常,衝他微微點了點頭。
衆人見雷乾無動於衷,想起這位還站在當地的流景素與公主交好,都欲託他多多勸說,但見流景卻面色陰沉,誰也不理,徑直出了門。
秋紅這才如夢初醒,叫着“公主”,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秋紅是莽莽撞撞的找,流景卻不費功夫,竟奔兩人的營帳而去。
帳裡亮着燈燭,寧慧的身影映在四周,顯得巨大無比。流景掀帳進去時,她正往小木桶裡添熱水,意欲泡腳。
流景見着她這一刻,心裡那些念頭也都淡了,只過去幫寧慧除了鞋襪,試了試水溫,才捉着寧慧的腳放進去,輕輕爲她按着足底穴位。
一時之間帳裡只有流景撩水發出的聲音。
水有些涼了,流景替她擦乾雙足,爲她除去外裳,扶她靠在榻上。但見燭光之下寧慧臉色蒼白,竟有幾分可憐。
流景拙於言辭,不知如何安慰,只挨着寧慧坐了,握着寧慧的手,“我從前殺過許多人,從不問是非黑白,但凡珪園要我殺的,我殺便是了。”
寧慧曲起雙膝,也回握着流景的手,“我又何嘗是良善之輩!”她素來狠厲,處置人的手段層出不窮,才使兩人有誤會時,流景寧可死,也不願被她刑求。
“我從前不懂其中厲害,但覺能贏便好。後來勸降了薄言先生,跟着他學了些道理,纔有了幾分敬畏之心……”
流景接道:“大不了從今往後咱們也學着吃齋唸佛,以消冤孽。”
寧慧慘然一笑,“我不信這些,神佛助我,倒不如你助我來的實在。那時被寧敬一路追殺,困在徽州城外山上的峽谷裡,我託你將名單帶出去,我之性命,甚而今日新朝之命運都交予你一身,與神佛何干!”
流景見她神色堅毅,心中自有氣度,不由手臂一伸摟住了她,“慧慧,此生此世,縱九天神佛皆不助你,我也一定助你。”
次日天亮,雷乾已命人將寧慧昨夜之語傳與臨滄城內的三皇子,傳信之人自是有去無回,臨滄城頭的士卒不見減,三皇子及王靈諸人卻也並未出城。
三日之期轉眼便到,屆時一千婦孺百姓皆被五花大綁,戰鼓響了三陣,猶不見三皇子出城,雷乾一聲令下,千人首級落地,血流成河。
而後城外豎起與城牆一般高的旗杆,密密圍了一週,那每支旗杆的上頭,都掛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