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言握着茶杯良久,輕斟慢嘗,就像手裡的是人間佳釀,極品好酒。
流景察言觀色,知薄言是故意賣弄,偏生不急不慌地等着,卻驀然聽他道:“傳聞新朝公主隨軍時忽得急病,情勢緊急……”
流景腦中一空,“怎會如此?”她脫口而出,已無餘力細想這貿然一句是否得當。
薄言捻鬚沉思,“公主縱使要強,到底是女兒嬌貴,西南之地暑熱難耐,如今還是酷熱,更不說新朝動兵之際在炎夏!”
“那麼,後來怎樣?”流景忍着,連聲音裡的顫抖都遏制住,不讓別人聽去一點端倪。這陳年舊事,陳年舊傷,發作時雖是慘痛,她卻依舊珍藏心底,獨自舔舐,不願別人窺破半點。
薄言不急不緩,“新朝瑄皇帝親帥大軍,未得一城一池,礙於公主病情,不得不提前退兵,想來也是不甘。”
薄言說着長嘆一聲,“那新朝軍隊倉皇撤退,舊朝衆人力主追擊,唯有大將袁措不同意,兩派人吵得不可開交。”
流景哪耐煩聽這些,可她還能怎麼詢問,薄言何等精明之人,先前那追尋她的人到了西北之境時薄言已然起疑,此時自己一介邊陲小民對新朝公主過於關切,只怕更是不妥。
“袁統領雖不敵底下衆將人多勢衆,終究掌着帥印,他不下令,別人不敢妄動。可惜舊朝戰事多蹉跎,底下人立功心切,竟不顧袁統領之命,擅自率軍偷襲。”
流景繃得臉都僵了才能不顯露半點疑慮,只是佯笑道,“可得了手?只怕新朝公主有病是詐。”這一笑,笑得她嘴酸臉痛,鼻腔裡都是鍼砭般的痛,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薄言聞言牢牢盯住她,她越發得忍着,即使她此刻心裡有熱油煎炸般疼痛,即使忍到銀牙咬斷,也要面上風平浪靜。
多少年風雨飄搖,這點功夫她是有的,她一臉泰然地等着薄言說下去。
“自然得了手,新朝士卒不堪一擊,將領臨陣逃脫,人心渙散,舊朝大勝!那人眼看爭功有望,還要一鼓作氣追下去,卻被袁統領抓了現行,不褒不獎,捱了袁統領好一頓訓斥,令他即刻收兵。
哎……可惜得了好處,那人又怎會輕易收手,他不聽勸告,一心攛掇衆將領與袁統領分庭抗禮,與他兵分幾路趁勝追擊,還散佈謠言,說袁統領此時按兵不動只怕居心不良。
底下人反了天,直逼袁統要麼下令出兵,要麼交出帥印。”
流景蹙眉聽着,只盼着話題轉到寧慧身上,不知她究竟爲何生病,病得怎樣,可及時就醫……
“只怕有詐。”她引着話題往寧慧身上轉。薄言眼神清亮,盯着她,緩緩道,“袁統領親兵見有人要挾主帥,就要拔刀相向,袁統領不忍同室操戈,便交了帥印,即刻上書要求解甲歸田。”
“那幫人被小小勝利迷住了眼睛,不顧袁統領最後忠告,帥大軍分路追擊,不想新朝倉皇撤離只是假象,節節敗退只爲誘敵,等得就是舊朝率軍追擊。
那沿路艱險處處處設有重重伏兵,舊朝三路大軍均遭伏擊,大敗而歸。更有一路大軍探聽地護送公主駕輦先行只有數千人,抄近道先去包圍,哼,立功心切,卻賠上了性命,被斬首者半,被俘者又半。”
“如此,新朝公主有疾果然是假?”
“有疾是真。可正因爲真,才更顯其狡詐本性!”薄言目光炯炯,“探子回報,那公主不知是得了一副誰的什麼畫兒,便對着那畫潸然淚下,一夜也不曾安睡,次日便病了。據說新朝公主憂急攻心,咳血不止,連那畫兒都沾了血跡。”
“什麼畫兒那麼要緊。”她依舊笑着,牙齒要咬下腮幫子上的肉來,字字都是血腥味道。
“探子回說,似乎是個女子畫像。”
“……”
“那狡猾婦人,病中猶不忘耍奸,對新朝倒是忠心可鑑。”薄言言語間並不見怨恨,倒有無限惋惜,“她定下毒計,叫被俘的將官得了她與袁統領往來書信,又假意讓那將官逃了出去,害得袁統領好苦!”
“竟無人得見她……得見公主一面。”
“無人得見啊!非但舊朝將領未見,就連新朝瑄皇帝也失去了她蹤跡!”
“……??”
“那公主以病急爲由領軍先行,誘地舊朝差人去堵截她,她留下伏兵,自己中途便轉了車轅率着親信抄近道去與大軍匯合。可是親兵護送到大軍帳裡恭請公主下車時才發現那只是一駕空車輦,公主不知何時使了金蟬脫殼之計,早失去了蹤跡。”
“這……”
“她雖是深宅婦人,卻也略通軍務,在瑄皇帝身邊舉足輕重,能遇不測自然更好。”溫潤守禮如薄言,只怕這是頂嚴重的詛咒了,“只是苦了袁統領。”
“丁某雖不通政務,卻也知如今之世需得君臣一心上下協力才能爭強。”她實在氣苦,故意加上一句,“而況怎知是公主計謀,那袁統領真與公主有私也說不定。”
薄言目光冷冷,“公道自在人心。”
流景早就不信什麼公道自在人心的話,只是狀似無意道,“那公主走失之地離兩軍對峙之處是近是遠?怎會消息全無?”
薄言霍然看住她,嘴脣動了幾動,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抿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茶水。
流景並非愚笨之人,略略一頓道,“天下大勢說是天命有定,卻也由得人心。先生但看兩軍交戰,軍資耗費,寧氏兄妹力行節儉,節省開支,新朝軍士一人操練,家眷子女盡皆墾山耕田栽種田草,種種手段是爲籌措軍餉也好,收買人心也好,百姓稅賦是舊朝九分,百姓能安居,便是功德一件。”
“舊朝如何,先生單看眼下便知了。丁某深居簡出,也偶聽舊朝賦稅不齊,官府燒殺劫掠魚肉百姓來湊數,各地匪患嚴重,聖上不派人絞殺,反是招降,只爲從土匪手裡收取銀錢。宮中更是……先生爲民生存,心裡自有一杆秤來評說。忠義禮節……丁某本無資格論述,只是私下竊想,當以坦蕩磊落,不負天地道義爲主,新朝舊朝,便由得他去。”
薄言一眼不發,眼神沉沉望着流景,流景自知失言,安定閒雖缺朝廷問津,到底還是舊朝統轄之地,她此言是大逆不道了。
兩個人僵持着,誰也不讓半步,幸得卷耳叩門,“爹爹,姐姐,飯好了。”
兩人出門來,夜幕已降,月亮尚未升上來,滿天星斗璀璨閃亮,又是一夜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