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日,我起了個大早,揣好信和玉佩準備出府,路過二公子院子時,聽聞幾個丫頭哭哭啼啼的聲音,我忙躲到角落裡,待她們走遠了方纔四處張望一番。

這幾日聽微微說,任墨予開始大刀闊斧的整頓房裡的丫頭,大有精簡人手之意,這是好事,我聽後還大加誇讚,這位喜好收集各色女人的任二公子終於開化了。

我隔着好遠望過去,朦朧看到有個高挑的身影在院中舞劍,只聞“唰唰唰……”的聲響,樹枝綠葉散落一地,院中大好的風景就這麼殘了。

望着那在晨曦中熠熠生輝的劍鋒,我第一反應是擇路而逃,內心裡竟然產生一些奇怪的念頭,就是躲着他,最好永遠不要再看到他。

到達秦府時時候尚早,我敲了半天的門方纔將老管家敲出來,他一看到我整個人瞬間蒼老好幾歲,嘴脣哆嗦半天都未吐出一個字。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呃……又是我,請問秦延之在府內嗎?”

“你……”他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你既然跟了侯府的二公子,還來找我家公子做什麼?”聽他那幽怨的語氣彷彿是在爲他家公子打抱不平。

“我……”平日裡苦大仇深的老管家忽而哀怨起來,委實令人消受不起,只未想謠言流竄如此迅速且逼真,就連沒落的秦府老管家都信了。

“公子一直在書院,已經數日未歸,你去尋他吧,勸他回府休息一下。”老管家扶着門框,眼眶包了一包眼淚,水汪汪的看着我:“你就說蝶衣姑娘喊他回家吃飯。”

我應了一聲轉身趕往書院,話說這仕帆書院我也呆了小半年,可謂是熟悉之極,雖然院子有些破落,可學生着實不少,我當初剛下山那會兒就是被各色書生晃花了眼,這會兒故地重遊當真親切。

我趕到時秦延之並未去上課,他就在書院前的樹下席地而坐,雪白的儒袍攤在地面,清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灑在他俊美無倫的面容上,斑駁陸離陰暗不明。

那一瞬間,我彷彿又回到八個月前,衣衫勝雪的少年躬身向我行了一禮,微笑道:“在下秦延之,多謝子寧兄。”

陽光忽而有些晃眼,我踏前一步,他已回了頭,烏玉般的瞳眸一如從前,只是彷彿又幽深些許,他看着我,定定的看着我,連眼睛都不願眨一下。

半晌,他忽而笑了,溫潤的面容如山花盛開般絢麗,“子寧,你終於來了。”他的聲音沙啞,好似許久未開口。

我驚了一下,不明白他何以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這棵樹是月桂樹,你一定不會知曉。”他笑了,倚着樹幹,少有的慵懶,大概也是真的疲憊了。

我捏緊手裡的玉佩,忽然就不想送出去。

“你說我穿白色的衣衫好看,其實這個顏色不吉利,平常人家是不會穿的。”他依舊看着我笑,修長的手指撫了撫褶皺的衣襟,“你平時跟小男孩似的,又不會洗衣服,白色的真的很容易髒……真的……”

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他說什麼呢……

“你一點都不溫柔,橫衝直撞,男女不分……”他低低的笑,彷彿怕聲音太大驚跑什麼,“你的睡相也極差,並且經常會做惡夢,我一看到你皺眉或者夢魘總會把你搖起來,然後你便會生氣衝我發脾氣……”他一直低低笑着,沉沉的壓在嗓中,嗚咽聲如同哭泣。

我一時忘了言語,有些分不清夢幻與現實。

“你是個傻丫頭,就那樣忽然間冒出來,讓我措手不及……”他的瞳眸中燃亮點點星光,忽明忽暗:“剛開始那會兒我對你百般提防,你竟每次都義無反顧的爲我拼命。我說有刺客,你便興沖沖的提着劍跑出去;我說想經商,你便樂顛顛的找經商的書籍看;我說讓你去接表妹,你竟也當真去了……傻丫頭啊傻丫頭……你真傻!”

我真傻,是啊,我真傻!原來他一直在提防我,一直在騙我。

眼中忽有滾燙的東西要落下,於是我擡頭望向天空,碧空萬里,晴朗無雲。

其實我想說,如果你一開始不信任我,你可以直接說出來,我不會纏着你的。

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信了,可他究竟對我說了幾句真心話。

“有些話我不能說,也不敢說,一旦說了便是一輩子,我怕我給不起。可是當我下定決心說出來時,你卻已經不想要了……”他依舊盯着我,面上掛着淺淺的笑意。

微風徐徐吹起,颳起樹葉沙沙作響。

我努力去回憶上次喝酒時他說過的話,並沒有頂要緊的,左右不過是讓我信他,而我也着實一直信任着他,於是便釋然得撫了撫額頭,將手裡的信和玉佩遞過去,道:“雖然你說了大半日,可我並未十分明白。這是月傾顏給你的信,這是長公主給你的玉佩,你且先收起來。”

秦延之望着我,遲疑得接過信,只是捏在手裡,卻不打開來看,眉宇間頗是糾結。

我忽然福至心靈,內心前所未有的通透,遂笑道:“你看信,我去書院轉轉。”

轉身離去的時依稀聽聞他在背後呼喚“子寧”,我只做未聽到,疾步進了院子。

書院一如往昔,三三兩兩的書生羽扇綸巾侃侃而談,有人在鍼砭針時局,我倚在一側聽了片刻,區區半盞茶的功夫,“昭文侯府”幾個字已經頻頻竄入我的耳朵,大抵說的都是老侯爺如何攬權,小皇帝如何被壓制的不能動彈……

古來總說將軍好戰,豈不知書生也是不怕死的。

我聽得哈欠連天,掂量着秦延之差不多該看完那封信了,正要轉身去找他,旁邊走過幾個熟悉面孔,他們先是詫異的瞪着我,而後竟興奮的手舞足蹈,輪番上前握住我的手崇拜一番。

“雲子寧,我特崇拜你,古往今來都時興美人計,可你這招美男計絕對毫不遜色,可謂是一箭雙鵰……昭文侯府統共就兩個兒子,全被你搞臭了名聲……你的犧牲是巨大的,我們是有目共睹的……”

“接下來,長公主若是能依照婚約嫁給秦延之,師傅也定會含笑九泉。”

“雲子寧,大丈夫不拘小節,你連倫常大節都不拘了,絕對能成大事。”

“你是我們書院的光榮,肩負着國家的希望!”

……

我被他們吹捧得有些暈乎,兜兜轉轉一圈下來,有位仁兄握着我的手死活不鬆,涕零道:“我在你旁邊坐了快半年了,竟是有眼不識泰山……”

我一愣:“仁兄,你貴姓?”

“免貴姓……”他的話還未說完,院中忽而炸開了鍋,“有刺客!有刺客!刺客襲擊書院啦……”

驚呼聲起,鳥獸四散。

好吧,我收回方纔的話,書生也是怕死的,他們要死的重於泰山,決不能如鴻毛般輕飄飄的死在刺客之手。

片刻,我一個人立在院中,眯起眼睛向外看,果然見幾個黑衣刺客很瀟灑的站在牆頭上,我特意掃視了一下他們的眼睛,頓時兩眼淚汪汪,熟人見面,分外親熱啊。

本打算上前跟他們親熱一番,可我一摸腰間,頓時嘔血飆淚,千日散難道真要持續千日?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一千日就是近兩年十個月零……呃,還要除去閏月……

我這廂還未完全算清日子,那廂刺客已經熱情似火的飛撲過來,打算羣起毆打我。

不枉我前些日子還常常懷念他們。

我爹常跟我說:“當敵人決定以衆敵寡時,在心理上已是低了一籌,那麼你要做的便是拿穩自己手中的劍。”可我爹沒有告訴我,若我手裡沒有劍,我是不是應該繼續保持這份心理上的優越感。

冷風嗖嗖,近十柄明晃晃的長劍刺過來,我本能想躲,卻被急速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是一個乾淨清爽的懷抱,散發着淡淡的茶香,混合泥土的氣息。

他就那樣緊緊護着我,單手執着一根樹枝,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替我擋下所有的刀劍。

我乖乖伏在他的胸前,很乖很乖……

原來他會武功,雖然不見得有多好,可他會武功。

那些刺客此次的目標顯然並不是他,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衝我而來,他們要殺的是我啊,可這是爲什麼,爲什麼……

秦延之的悶哼聲陣陣傳來,我曉得他受傷了,那幫刺客下手狠辣,招招都想要我的命,可奈何秦延之死死護住,我竟是毫髮無傷,而他的白袍已經浴血。

我伏在他的胸前,聞着腥甜的血氣,凝滯不語,好久好久,久到我以爲秦延之死了,我也死了……

他才輕輕動了動身子,啞聲道:“乖,別怕,他們已經走了。”

“我沒怕。”我擡頭看着他,吸了吸鼻子咧嘴笑:“秦延之,你都幾天沒洗澡了,餿了餿了。”

“很不好聞嗎?”他好看的眉毛擰做一團。

“是不太好聞。”我又俯身上前深深的嗅着,淡淡的茶香,混合着泥土的氣息,他肯定是每晚都睡前喝茶了,他肯定是經常坐到書院門前的那棵樹下,還有,他肯定近期沒好好吃飯,瘦了好些……

“那我現在回府沐浴更衣。”他的嘴角一彎笑的溫潤,整個人卻沒有動。

我曉得他是傷得厲害實在動彈不得,便索性架起他的臂彎扶住他道:“我送你回府。”

他又笑了笑便隨着我踉蹌前行。

這一路我們都未說話,我沒問他怎麼會武功,他也沒出聲解釋。

走了好一段,他說:“子寧,你又迷路了……”

我說:“對不起,一緊張就忘了路。”

他抿緊了脣,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這三個字從他的口中發出,直擊我的內心,鈍鈍的痛。

我忽而好想哭,卻彎眉笑起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他以前騙我的,真的沒關係,只要以後別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