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回到宮中後的轉日,我便開始找織造坊的嬤嬤們學習女工。

一連學了幾日,我覺得女工比練劍還難。

織造坊離我住的雲華閣不遠,我得空便到那裡尋個好位置坐下來繡東西,秦延之也常過來,火紅的石榴樹下,我做着蹩腳的女工,秦延之抱着平安,有一搭沒一搭得跟我閒聊,他近些日子似乎開朗一些,懂得給平安講兒童故事了,只不過他講的兒童故事結局總是那麼匪夷所思,這大概也是平安長大後性格詭異莫測的一個原因之一。

起先我繡的東西並不成形,秦延之卻總能瞧上半天,後來有一天他跟我說:“夕兒,我的劍穗壞了。”

我當時頭都沒擡,只隨口說:“安啦,你現在是攝政王,出門前前後後不是明衛就是暗衛,哪裡用得着帶劍。”

他靜默半晌,再沒言語。

由於任墨予進不得宮裡,我便只能經常偷跑出去瞧他,每次看到他不是在姦淫擄掠,就是在吃喝嫖賭……我有感於他入戲太深,便繡了個香囊掛在他腰間,香囊上繡的是座山,任墨予瞧完直誇這塊石頭秀美,我沒好氣得瞥了他一眼,順便代愚公一家謝謝他。

我當時以爲任墨予這個質子便會這麼長長遠遠得做下去,可我這個公主身份倒是個麻煩事,隔三差五便有人意味不明得提起我跟秦延之的婚事,驚得我冷汗涔涔。

後來某一日,忽然有人將這件事情奏到朝堂,言落雲公主年歲已大,也是時候該舉行婚禮,順便爲皇家沖沖喜,沒準皇帝陛下的龍體不日便會康復。

偌大的朝堂之上,頃刻間安靜下來。

小皇帝沉吟片刻,展顏而笑:“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唯攝政王巋然不動,良久良久,他緩緩道出一句:“朝局未定,不若再緩上一載。”

這個消息傳到雲華閣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心想着秦延之這次倒也算是守信,可一年之後又該如何,如此這樣終究不是個辦法。

然而朝堂之上的大臣們並不這麼想,他們大概認爲攝政王只是象徵性得推脫一下,意思意思而已,心底裡其實是十二分原意將我娶回家,於是奏請此事的人反倒亦發多起來,一來巴結攝政王,而來順了龍顏,當真是兩全其美。

對於這件事情,任墨予只說過一句:“皇帝陛下這般年歲卻子息單薄,是該引入生力軍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大張旗鼓得包了一個戲園子在府內聽戲,臺上依依呀呀唱到濃處,他銜着一粒葡萄笑眯眯得望着我,那樣子好像討到了莫大的便宜。

結果沒幾日朝堂上果然掀起一股熱潮,頻頻有人奏請皇帝陛下采選納妃,連帶立儲君這件古往今來令皇帝們頭疼的事情都提上了日程。

相比於皇帝陛下的終身大事,我一個半吊子公主的婚事便顯得微不足道,偶有隻言片語便瞬間淹沒在立儲君的爭論中。

爲小皇帝尋覓小老婆這件事情鬧得陣勢頗大。

有那麼一段時間,小皇帝徹底罷朝養病,不問世事了。

其實我覺得這是件好事,古來皇帝多寂寞,於是便有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相比於若干年前的那些古聖賢,當朝的皇帝陛下委實是太過節慾,節制到連孩子都沒生幾個,立儲君的黨閥之爭也沒有別個朝代那般驚心動魄,大臣們自然會覺得十分可惜。

我也覺得挺可惜,就好比他忙於操勞將自己的幾個妹妹嫁得天崩地裂,什麼風華郡主,榮華郡主……最慘的還是那獨守枯燈的長公主,自個兒倒是對政治聯姻這種行當不熱衷。

於是我得了空便跟織造坊的嬤嬤們嚼舌說:“皇帝哥哥最喜歡的還是柳姑娘那樣的當世才女。”由於我第一趟做私底下嚼舌的勾當,未免稍顯生疏,只乾巴巴拋出來這麼一句,織造坊的嬤嬤們原本正興高采烈得討論今年端午的糉子是多包點糯米的,還是多包點小米的,亦或是小米跟糯米參半包,大抵還可以糯米跟小米混合包……

由包糉子這個話題忽然跳躍到當今皇帝陛下對女人的喜好,那些嬤嬤們很吃驚,她們齊齊停了手裡的活計看着我,彷彿想在我的面上瞪出幾個窟窿。

我心中不由惴惴,嚼舌這種事情果然是門技術活,我其實應該好好思考一下如何由糉子過渡到柳蝶衣,比方我可以說皇帝哥哥喜歡吃紅棗餡的小米糉子,而柳蝶衣很會包紅棗餡的小米糉子,所以皇帝哥哥特別喜歡柳蝶衣,因爲要想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必先抓住那個男人的胃……如此云云,這纔是邏輯嚴密,對仗工整。

而我這樣唐突,委實是稚嫩了。

我“哈哈”乾笑幾聲,那幫嬤嬤依舊一臉詫異得盯着我。

而我也終於在她們灼灼的目光下舉旗投降,挑着蘭花指繡了一陣,然後無限幽怨道:“小米的糉子好吃,糯米的糉子也好吃,這可讓我如何抉擇。”

一衆嬤嬤瞬間絕倒。

只不過自那日之後,宮裡面便多了一道宮闈秘史,緣何二十五歲的皇帝陛下會如此絕情寡慾,其實說到底並非絕情,實乃多情,當年才名轟動於京城的柳尚書家的小姐乃當今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思之不得,又因心上人被當年的奸臣昭文侯迫害淪落入煙花之地,於是相思入骨,病入膏肓,纏綿病榻一年有餘。

起先或許還有人懷疑這道宮闈秘史的真實性,後來有人證實說柳蝶衣柳姑娘今年已經二十有二,卻遲遲不肯嫁人,大抵也是在等。

兩廂一比較,這段兩情相悅的姻緣便在宮中廣爲流傳開來。

流言這種東西自古傳得都比邊關的告急戰書還快,沒幾日秦延之便知道了,任墨予也知道,朝中的大臣更是傳得沸沸揚揚。

只不過這三方的態度卻迥然不同。

秦延之驟然聽聞這個消息,眼神沉沉,似是還想護着他的表妹,言語中也頗多慍怒,面對大臣們的極力攛掇,他拂袖不語,最終逼得急了,只寒聲說了一句:“謬言!”

而任墨予近些日子則常挽着袖子做菜,扎着圍裙,掂着鍋,拿着大鏟,掂一下,鏟一下,而後炒出黑糊糊的一盤東西端給我說:“丫頭,將就着吃吧。”

我說:“你先將就一個試試。”

於是任墨予便彎起嘴角笑得邪氣:“你不會做飯,我也不會做飯,以後你要是跟着我,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我跳腳:“你們堂堂漢北王府竟然請不起一個廚子?”

任墨予無奈攤手:“我現在可是個落魄的質子,沒準過兩年便被流放了,你便只能跟着我吃這種東西。”

我低頭想了想,覺得這種情況也是很可能發生的,便折中道:“不若我回頭將平安送到御膳房去學廚藝?”

任墨予左手揉額頭,右手顫抖着指向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你個歹毒的婦人,平安今年還不到一歲。”

“……”

於是任墨予無比認命得繼續到竈臺上勞作,期間頻頻給我遞送哀怨的眼神,以望我能滋生出惻隱之心。

奈何我此生最煩的就是下廚,這可能源於小時候爹爹的教導,他曾跟我說:“君子遠庖廚。”其實這句話本沒有什麼,君子下廚的多了去了,並沒有因爲他下廚就不是君子,可奈何我本身不是君子,便愈加在乎這句話,於是爲了彰顯我絕對是個正人君子,自小離着廚房遠遠的,連洗菜打下手的活兒都不會幹,將將楊離去世的一年學了丁點兒,卻也並不比任墨予強多少。

我趁着任家二公子炒菜的當口問道:“你對小皇帝娶柳蝶衣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

任墨予專注於炒菜,只斜斜睥了我一眼,沒好氣道:“小米的糉子好吃,糯米的糉子也好吃,這可讓我如何抉擇,憂傷,委實憂傷。”

我聞言詫異道:“你怎麼知道的?”

他卻並不回答,只學着我以往的樣子輕撫額頭,惆悵道:“秦延之是舊愛,任墨予是新歡,這可讓我如何抉擇,憂傷,委實憂傷。”

我氣得差點掀桌子,隨手抄起案几上的茶杯扔過去砸他:“任墨予,你怎麼不去死!”

任家二公子側身避過杯子,右手一抄便將杯子握在手中,笑眯眯道:“娘子,爲夫渴了,過來爲我倒杯水如何?”

這麼些年過去了,任墨予依舊是這樣的性子,我很難想象微微口中的那個鬍子拉碴、形容落寞的公子是個什麼樣子,而我內心裡又着實希望,窮盡一生都不要讓我見到那樣的一個任家二公子。

再後來的日子裡,朝廷針對能不能納柳蝶衣爲妃分成了兩個黨派。

激進派認爲柳蝶衣柳姑娘乃忠良之後,不僅才貌雙全,而且是難得一見的賢良女子,如今柳尚書沉冤得雪,女兒入宮享沐聖恩也是應該。

保守派則認爲柳蝶衣昔年淪落風塵,乃煙花之地的女子,且還曾是名動一時的花魁姑娘,爲京城名流少爺追逐的對象,之後又隨其表哥流落邊關多年,如此女子……萬不能輕易納入後宮。

爭吵激烈,幾欲羣毆。

而宮裡的日子也開始動盪不安,後宮的妃子雖少,可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小皇帝大大小小的妃嬪又怎會是區區三個。

宮內宮外一派硝煙。

秦延之便不再入宮看我,只在晌午十分託人接我和平安去攝政王府休憩,遠離外人的叨擾。而我每次去秦府時,柳蝶衣總會乖乖躲在自己的房內撫琴,悽婉哀怨。我聽得到琴聲,卻從未見到人影。

大概她是無顏面對我,亦或是不屑跟我相見。

總之,我也是不想看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