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今年的歲末格外冷,大雪封山月餘,一道把山底下把守的數十名官兵也封死了。

年關將至,我趁着天氣晴朗下山採購,以往山寨守歲的時候總特別熱鬧,幾個妹妹跟小五他們喜放煙花爆竹,鬧騰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穩,楊離沉默寡言,喜歡拉我到偏廳的暖閣中歇着,一遍一遍得爲我吹壎。

下山之前我特意到後山打理了一下楊離的墳墓,小小的一柸淨土,埋葬了我的親人。

我拍拍楊離的墓碑跟他說:“我一會兒下山買南瓜,看看能不能做出你最愛吃的金絲南瓜餅。”這菜我娘拿手,自從爹爹跟孃親離去後,我已經有三年未曾嚐到,看來做飯這種行當還是自己掌握比較保險,落魄的時候也不至於餓死。

現下我已有九個月身孕,大腹便便,行動頗是不便,虧得自小習武,身子骨硬朗,若是攤上那種柔弱的大家閨秀,怕是大雪封山的時候便嗚呼哀哉,一屍兩命了。

我將寨子裡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一場浩劫後,整個山寨如同廢墟,勉強找出幾件舊衣,縫縫補補,日子當真過得悽苦,而對於秦延之這個人,經過這個冬天後,我內心裡只剩滿滿的怨念,怨念他怎麼能這麼摳門,雖然我現下被他囚禁在落雲山,可我好歹是小皇帝親封的落雲公主,怎麼能如此衣不遮體;再者我怎麼說也是他下過聘的未過門媳婦,施捨幾件過冬的棉衣就那麼難嗎?

碎碎念一路下山,將將午時才爬到山腳,我思忖着若是下午逛街,晚些時候便不必回山了,找家客棧住下,再帶些充飢的乾糧,明天上山大抵夠我爬一天。

當初看《水漫金山》這齣戲的時候,我總不相信懷孕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大,能夠讓一個法力無邊的女妖怪蛻變成一個連劫難日子都算不準的婦人,親身體會後,我覺得……孩子這種東西,我養了一個絕對就不想再養第二個。

山下的侍衛看到我,頗是緊張得叩拜行禮,而後遠遠得跟在我身後。

我懶怠理會他們,只一路小碎步踱到****村,村口賣烙餅的大娘還是一如既往得胖,斜對門打鐵的阿伯還是每隔半柱香便探頭望一眼閣樓裡的豆腐西施,而閣樓裡的豆腐西施則十年如一日得重複着同一個動作——磨豆腐……

我想,即便是北周朝亡了,他們也還會如此生活下去,只要吃得飽穿得暖,誰會去理會朝廷裡現下當權的是阿貓還是阿狗。

****村的集市很熱鬧,我逛了大半日,挑選了很多中意的小玩意,棉衣特特買了狐裘的,成衣店的老闆前來收錢時,我只指了指身後的幾名侍衛,做公主貴婦呢,就是有這點好處,買東西不用自己掏錢。

逛到後來,我覺得那幾名侍衛離我越來越遠,我偶爾瞥一個眼神過去,他們都戰慄得捂住自己的錢袋,一副遭遇山賊打劫的怯怯模樣。

我扼腕嘆息,哎……如今的年輕人,心理素質真是越來越成問題。

傍晚時分,我特意到茶館裡坐了一會兒,選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聽那些自命高雅的公子哥兒談論政治,有人說攝政王未婚先納了妾,長子已經三四歲大,而今又要娶公主,真是豔福不淺啊豔福不淺;有人說湘西王家的榮華郡主前幾天剛剛離家出走,湘西王悶在屋子裡灌了一宿的酒,第二天便身披戰甲殺向了遼東,真是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又有人說當年以美豔名動於世的男寵雲子寧其實就是前些年行事驚世駭俗的落雲寨主雲夕,也是現下備受恩寵的平息戰亂且孔武有力的落雲公主,於是衆人唏噓,說這位仁兄你想象力真是豐富啊豐富……

我低頭抿了口茶,若是大妹跟二妹她們在這裡,定會湊上前去跟衆人探討八卦一番,順帶鍼砭一下時政。

聽了好些時候,都未曾聽見有人提及漢北王家的世子,我無奈嘆了口氣,摸着肚子腹誹:可憐的娃,你還未出世爹爹便失蹤了。

我估摸着最壞的打算便是任墨予他重傷昏迷數月,醒來後喪失了全部記憶,愛上了伺候她的婢女,只不曉得那婢女會是微微還是南葉,抑或是小熙和小千……然而公子跟婢女相戀太過不容於世,在老侯爺的強力彈壓下,任家二公子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偕同心愛的姑娘離傢俬奔了,只不曉得以他的博愛程度會帶走一個還是兩個還是一羣……

這是一出多麼完美的私奔戲碼,處處充滿着大無畏的反叛精神。

我正獨自黯然神傷,忽聽一名男子悠悠然說道:“我倒是聽聞漢北王家的世子前些日子剛剛聘娶了城東王家的嫡女,真真是門當戶對佳偶天成啊……”

我聞言“咕咚”一聲栽下椅子。

任墨予聘娶了農民軍首領的女兒?!

蒼天啊,蕭樓南你快些帶兵去把遼東平了吧,我精神上絕對支持你。

任墨予這個禽獸他不僅二婚,而且還重婚!

那長公主上官翎怎麼辦?!

我大着肚子一時半會兒沒從地上爬起來,剛纔說話的那名青年轉頭望了我一眼,而後很有涵養得向我伸出一隻手,手指修長,微有薄繭,他薄脣一彎,笑意妍妍:“小娘子身子不便,不若讓小生扶你一把。”

我被他一句“小娘子”雷得外焦裡嫩,擡頭去打量那名“小生”到底是何許人也,而那名儀表堂堂的青年也正彎着眼角望向我,四目相對,瞬間烏雲壓頂。

我吃驚不小,脫口而出:“宋非晗你個倒黴孩子,你怎麼還在這裡?”

他一吃驚也脫口而出:“雲夕你個禍害,你怎麼還沒死?”

我扶着他的手臂爬起來,定了定神,摸了摸肚子,彈了彈袍角,擡頭瀲灩一笑:“託你的福,不僅沒死,還賺了一個。”

宋非晗聞言愕然,低頭死死瞪着我的肚子,一副難以接受的驚恐表情。

後來他主動幫我付了茶錢,又主動要求送我回山,我便也欣然同意,只是他一路上一直保持這種愕然的驚恐神情盯着我的肚子,久而久之,我有些不好意思。

當他持續盯我肚子的時間超過一炷香後,我終於忍不住想要提醒他我們是在走夜路,而且是險峻的山路,不看路只看肚子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自殺式行爲。

我拍拍他的肩頭語重心長道:“宋非晗啊,你是第一次看見女人懷孕嗎?”

他頭搖得像撥浪鼓,繼而兩眼放光得看着我說:“不是,我是第一次看見男人懷孕。”

我忽然有一種飆淚的衝動。

今時今日,居然還有人把我當成男人,這讓我情何以堪啊。

我扭頭不忍心看他,這樣的情商,真令人擔憂。

於是宋非晗依舊興趣盎然得觀摩我的肚子,一面嘖嘖稱奇,一面蠢蠢欲動想要上前摸一把,大概他出身名門望族,家教嚴格,涵養也特別好,曉得未經允許私自摸人家的肚子是很欠抽的行爲,故而他一直剋制忍耐了一路,臉上那欲拒還休的糾結小表情當真是豐富之極。

當天夜裡,我將他安置在客房,轉身要回屋睡覺時,他在背後扯了我一把,紅着臉扭捏道:“雲夕,你能讓我摸摸你的肚子嗎?”

我退後一步,戒備道:“宋小生,小娘子我已經許配人家,男女授受不親,還是別摸了吧。”

宋非晗聞言再一次驚恐愕然了,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的臉,半晌才憋出來一句話:“我一直以爲你是個女裝癖的變態男人!”

我撫額扶牆,深刻覺得跟他溝通比跟蕭樓南溝通更加困難。

可他絲毫不理會我的痛苦,伸手一把握住我的肩頭,激動搖晃道:“你既然是女人,爲什麼新婚之夜不跟我說明?爲什麼……爲什麼……”

我被他晃得有些眼暈,也大着嗓門跟他吼道:“洞房那夜我鳳冠霞帔,還蓋着紅蓋頭,雖然那蓋頭是我自己揭的,可當時只要是個正常人都會認出我是女人吧,你還想讓我跟你解釋什麼啊……解釋什麼啊……”

他被我吼愣了,神情有些沮喪,眼神頃刻間落寞下來,他說:“我本來聽聞朝廷圍剿落雲山,想來看看你是否真如傳聞中那樣已經死了,沒想到大雪封山月餘,今兒個倒在村子裡遇上了。”他低聲說完,而後轉身回屋,我聽他似乎又嘟囔了一句:“罷了罷了,本來早就當你死了的。”

他情緒波動如此大,令我一時之間摸不着頭腦,待見他要回屋,又忍不住問了一句:“宋非晗,你說漢北王世子要娶那個城東王家的嫡女,這個消息……是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真的。”他轉過身來,依舊沒精打采:“我家住在漠北那裡,幾個月前離家時就聽爹爹提起這件事情,還說漢北王世子這招連橫抗秦的計策着實是妙……”

我想了想,擡頭問:“什麼是連橫抗秦?”

宋非晗湊前摸摸我的腦袋,以一種很欠抽的眼神俯視我,侃侃而談:“《過秦論》雲,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力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我搖了搖頭,表示沒聽懂。

於是他看我的眼神更加欠抽:“昔年秦國採用合縱政策滅魏,而後魏國便用連橫政策抗秦,明白了嗎?”

我將眼神在他面上放空一會兒,而後點點頭對他說:“不若我們還是洗洗睡了吧。”

那天夜裡我輾轉反側,天明方纔入夢,夢裡任墨予身着大紅喜服,穩坐高頭大馬,鞭炮聲,鑼鼓聲,喇叭手吹吹打打,他扶着新嫁娘的手再次入了洞房。

這些,彷彿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醒來時天已大亮,宋非晗在院子裡練劍,我恍惚愣神,險些以爲是楊離回來了。

而後他見我醒來,轉而邊練劍邊朗聲誦讀《過秦論》,聲音高揚,慷慨激昂。

於是我想,我方纔將他錯看成楊離,簡直是對楊離莫大的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