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佑帝看摺子看了很久,酈遜之押解燕陸離回京後,難題就擺在了他眼前。面對太后“嚴懲不貸”的懿旨玉批,他沉吟不語。顧亭運揣摩聖意,等龍佑帝目光掃來,方道:“俗話說,‘人命無真假,只在原告不肯罷’,今次這事,雍穆王與五位侯爺力主要嚴懲嘉南王,但其餘大臣都有保全的意思。”
龍佑帝心中雪亮,這幫大臣平時依附金敬,這會兒捨不得殺燕陸離,不過想留着他制衡金氏罷了,並非真覺得燕陸離無辜。因着燕府家將的失職,大小官員一律捐了爲數不少的銀兩救災,心下怕是恨嘉南王不淺。
當下,他嘴角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容,吐出幾字,“擺駕大理寺。”
大理寺給燕陸離的牢房自比君嘯所住要清潔許多。龍佑帝與侍衛走近地牢時,燕陸離出於意外,一時驚訝發愣。皇帝以九五之尊親來探望,對他這個罪臣實是無上榮耀。
“嘉南王……”
燕陸離壓下激動,伏身拜道:“臣燕陸離,叩見皇上。”
“免禮。”龍佑帝看看身邊諸人,“你們且退下。”
人散得一乾二淨,龍佑帝看着匍匐在地的燕陸離,想到兩年前他在朝上力主太后退權、皇帝親政,心中微微泛起暖意。他打量了一下牢房,一色雪白,收拾得乾淨整潔,大理寺卿雖姓金,到底不敢虧待了他,便溫婉地道:“可住得慣?”
燕陸離挺起身,猶如不倒的蒼松,慨然笑道:“臣曾身陷敵牢數月,皇上不記得了麼?”
龍佑帝點頭,“嗯,那是前朝武順十三年七月的事。你爲救先帝身陷囹圄,忠心可嘉。”他需時刻記着這些臣子的功績,有時一句話比百兩黃金的賞賜更貴重。
“想不到皇上還記得。”燕陸離低下頭,心下感慨良多,不覺熱淚盈眶。
“嘉南王,可知這世間想取爾性命者,不知凡幾!”龍佑帝忽然提高聲調,“你怕是不怕?”
燕陸離淡淡一笑,拭了眼中的淚,“皇上一意保全老臣,臣有何不滿?至於天下黎民,誤會我一時也是命中之劫。想來皇上會爲臣做主,還我清白度過此劫。燕陸離怕有何用?”
龍佑帝哈哈大笑,讚道:“不愧是嘉南王,竟明白朕的心意。很好!你且起來。”
兩人在一旁牀上坐定,龍佑帝盯住燕陸離道:“依你所見,朕此刻該何如?”燕陸離道:“皇上見到臣的奏章否?”他託酈遜之轉交一份密函,即從失銀案出後金氏的所爲,推斷社稷將有變,請皇帝早日預備。
龍佑帝低頭,“很是不巧,被太后瞧見了。唉!”燕陸離輕描淡寫地道:“太后必藉此良機除去臣,不過她太心急,若讓人漁翁得利,未必能討了好去。”他話說得直,龍佑帝拍拍他的肩,“王爺稍安,朕從無疑你之意,太后婦人之見不足爲慮。朕此來就是想聽你說真話。”微一頓又道,“先帝曾誇你剛直不阿,長於權變,果然沒有看錯。”
燕陸離起身拜謝,“先帝爺厚愛,燕某愧然。”復坐下又道,“此刻內變將生,皇上須謀定而動,能借力時要多借力。”
“借力?”龍佑帝沉吟。
“正是。臣不知失銀案背後真正主謀爲誰,既陷害臣,必有大圖謀。皇上若欲立於不敗,先要自保。禁軍多控於太后手中,皇上該儘快策反諸將爲己所用,必要時請天宮殺一儆百,更可軟禁太后控制宮中局勢。臣已與康和王互換兵符,如京中有事,可速調酈家邊防衆將返京勤王。康和王更有密令,現大軍已從邊塞撤回半數,以備不測。如今皇上可做的,便是看何處尚有力可借,儘可能壓倒對方。”
龍佑帝聽得燕陸離和酈伊傑互換兵符,南北一氣,心中着實震驚,暗想果然薑是老的辣,兩人早有遠見看到未來之事。他按下心情,擺出合度的笑容讚道:“不愧是嘉南王!聽你一說,朕心就定了。無論對方是誰,料想有燕、酈兩家大軍,能奈我何?”
燕陸離鐵青着臉道:“不然,對方營中有數位殺手,若針對皇上或是各位大將軍而去,只怕防不勝防!”
龍佑帝倒吸一口涼氣,紅衣森然站立的身影猶在眼前,像掃視盤中餐似不屑的目光,刀一樣割在他心頭。是啊,他身邊缺一位絕頂高手相陪,謝紅劍隻身遠離,現下最緊要的就是再尋一人。
“到底是誰嫁禍於你?”龍佑帝悠悠地問,“朕記得廿四日晚,雍穆王深夜進宮,說是拿到你竊銀的證據。”
燕陸離冷笑,“我到太公宮酒樓追查失銀是廿七日,他早三天就拿到證據,從何說起?”
“那證據朕已帶來,你可願看看?”
燕陸離訝然接過,看到他的私章時目瞪口呆,翻來覆去地驗證,想找出這章的破綻。最終他頹然放棄,只呆呆地道:“這是我書房之物,如何流落在外?”
龍佑帝道:“偏偏此物到了太公酒樓老闆娘的手上,說是你贈給她的。”
“荒謬,簡直荒謬!”燕陸離氣急道,“我何嘗認識什麼老闆娘!據說那老闆娘是芙蓉殺手假扮,更可能就是殺害金逸的真兇!”
龍佑帝點頭,鎮定自若道:“嘉南王莫生氣,朕不過把來龍去脈交代給你聽,並無責怪之意。你既說老闆娘是殺手假扮,想必雍穆王抓來的更是假的。不過,你嘉南王府可不大安全。”
燕陸離陰下臉,鼻子裡噴出一股悶氣。他的家將固然跟隨他多年難生異心,但王府太大,其他人中未必找不出可被利用的人,現下連他的章也被偷,幸好兵符始終帶在身邊,不然不曉得有多大的禍事。他定下神,朝龍佑帝一拜道:“不知皇上對此事如何定奪?誠如皇上聖旨中訓示,燕陸離克己不嚴、取將無術,一切罪責實爲咎由自取。請皇上嚴判!”
龍佑帝哈哈笑道:“不必苛己過甚。他們越要害你,朕就越要保你!前次君嘯在大理寺中毒,這牢裡實不安全,你隨朕回宮裡住吧!”
“萬萬不可!”燕陸離大驚,龍佑帝竟不顧三司正在審他,邀他去宮裡住?
龍佑帝微笑,“你怕太后和大臣們會說閒話?不礙事,酈遜之照樣審你,不過到宮裡去,有天宮的人照看,朕料再有人想害你也無從下手。”
燕陸離全然料不到龍佑帝說出這樣的話來,感激涕零地拜在地上道:“臣愧莫敢當!”
“先帝既將這江山託付於你輔政,朕便信得過你!快起來吧。”
“臣謝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佑帝俯視這個一手把自己扶上帝座的名帥,暗笑道:“燕陸離啊燕陸離,僅此一招就可收買你的心?”面上卻漫不經心地道:“如今你仍身陷囹圄,調兵遣將恐有不便。不若將兵符交給朕,由朕代你運籌帷幄如何?”
燕陸離忙叩首道:“臣大膽,到京之前已將康和王兵符交給酈遜之。他既是酈家少主,想必酈家諸將容易服膺,故臣……”龍佑帝煩躁地一揮手,“既是如此,也罷。”又交代了幾句,悶悶地走出大理寺。
酈遜之從未提過兵符之事,龍佑帝的臉慢慢青了,不知不覺踱到永秀宮,淑妃的殿外永是春光明媚。一步踏出,他突然電擊般想到以前不曾深思的問題:酈伊傑嫁女入宮,究竟爲了什麼?
龍佑帝正在宮門處發愣,一邊匆匆奔過的小黃門發現是皇帝,慌忙跪下。龍佑帝板了臉問:“何事?”小黃門答道:“太后往康和王府遣了旨,至今尚未聽到回話,小人是再去康和王府催請回復。”
龍佑帝沉下臉,“什麼旨意?”
“說是爲公主大婚之事。”
太后想嫁少陽?龍佑帝的眉陡然一皺,她在打什麼算盤,在酈遜之會審燕陸離的當口,莫非想拉攏康和王府?還是另有計謀?
“不必等得酈遜之回話,宣他進宮,朕要當面問他。”龍佑帝言畢,默默地想,遜之,母后如此看重你,你可知爲了什麼?
望着太后的懿旨,酈遜之哭笑不得。前來宣旨的徐顯儒被灌了數杯黃湯,在酈遜之拜年的酈家諸將依然不罷休地纏了他閒聊,硬是不放他回宮復旨。酈遜之明白時候不早,無論如何都該有個交代,可娶少陽之心從未有過,當下心緒大亂,越是拖得久越是茫然無措。
在他最覺度日如年之際,皇帝的口諭解了燃眉之急。雖然進宮後可能更爲難堪,酈遜之仍是輕鬆不少,只因讓他親口對徐顯儒說“不欲接旨”的話,便是爲難這位總管大太監了。
龍佑帝要他所去的是御花園。在集波亭坐了片刻,酈遜之發悶地瞧着湖水,冬日清冷,魚兒潛入深處,無甚景緻可見。察見淵魚者不詳。他心頭浮起這句話,暗想,失銀案水落石出的那天,他會不會寧願不知道真相?
細微的腳步聲傳來。酈遜之回頭看去,只見少陽公主體態輕盈,如風蕩至,迎面瞥見他頓時羞紅了臉。酈遜之不料來的是她,措手不及,無暇細思,先行跪下。少陽公主笑道:“世子無須多禮。”
酈遜之尷尬無語。少陽公主雙目遊移,左右相盼道:“太后說的事,可不是我的意思。”酈遜之復又跪下,直截了當道:“遜之婉謝太后、公主好意。”少陽公主兩眼圓睜,不想他一口回絕,遲疑了半晌,顫聲道:“莫非我真配不上你?”
酈遜之跪直了身,盯住她道:“不是配不配,而是遜之愚鈍,未敢誤公主一生。”少陽公主咬脣道:“倘若……倘若我要你誤呢?”酈遜之完全愣住,他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夕陽下,少陽公主面露羞澀,一層紅暈猶如晚霞,全然褪去嬌縱之色,溫柔可人。
“倘若我要你誤呢?”少陽公主說出這話後也是大窘,握緊拳不敢看他,任由心撲通通跳得比奔馬還疾。“我是皇帝的妹子,天之嬌女,能下嫁於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少陽公主默默地想,不明白他爲何沉默如斯。
“請恕遜之無福消受。”酈遜之依然跪着,鄭重地道。
少陽公主的臉突然沒了血色,他斬釘截鐵的話無情地吸乾了她所有熱忱。原來他從來都不稀罕,依舊和初見面時一樣,不在乎她的美、她的尊貴、她的驕傲。他要把她所有的自尊毀得一點不剩。
她恨然拔劍。酈遜之!她心中狂叫,用盡力氣劈向空處。酈遜之坦然不動,看她劍如蛟龍飛鳳刺向園中,把僅剩的綠意砍得七零八落。
她的劍,正如她的美貌與熱情,觸不到他一片衣角。
“公主!”酈遜之見她搖搖欲墜,起身攙扶。她猛地甩開他的手,“別碰我!”看他的目光沒了感情,“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永遠不想。”
他聽見有什麼東西碎了。他何嘗想傷害一個無辜的人,但是,他永遠無法委屈自己的心。酈遜之苦笑,這大概是他與龍佑帝不同的地方,換作了皇帝是皇上,恐怕願意在這種時候屈服,換取更穩當的帝座。
他沒料到的是,同樣的風暴很快也降臨到少年皇帝身上,而皇帝與他採取的態度竟然一般無二,甚至更爲激烈。
少陽公主一步一步失神地走出御花園。羣花都沒有她嬌媚啊,可再豔的容顏無人欣賞,又有何用?
龍佑帝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若有所思道:“少陽雖然脾氣差了點,待你卻是真心。”酈遜之回過頭來,向他施禮,龍佑帝搖搖手,凝視他道:“爲何你不願給她個機會呢?”
酈遜之啞然,龍佑帝卻兀自點頭,“我明白,這事就罷了,我準你另娶他人。”君臣二人一時靜默。酈遜之以爲龍佑帝在安慰他,對皇帝的寬讓與信任更加感激,而龍佑帝實是觸景生情,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婚事。一旦可以擁有權力,人便想自由操縱命運。婚姻大事對於這兩個桀驁的男人來說,自然是要憑自己的意志行事,絕不能由人說了算。
“咳咳……酈遜之抗旨?”慈恩宮中,太后吃的一口茶嗆在喉間,神色痛楚,冷笑兩聲,“看來我白疼他一場!”
徐顯儒低頭俯首,不敢接腔。太后徐徐吐出口氣去,彷彿要吹散眼前不快,凝視着手中的茶盞兀自出神。她堅持嫁女,並非出於簡單的母愛,或是對權臣的拉攏,那背後隱藏的緣由,連她自己也不敢觸摸。
她就那麼癡癡坐着,茶,慢慢涼透。
一陣風來,徐顯儒哆嗦了一下,覺察候得有些乏了,就換了個姿勢立着。他的動靜像一記鐘聲,敲醒了太后,她輕輕“噫”了一聲,回過神道:“擺駕崇仁殿。”
打發酈遜之後,龍佑帝正在看太后批閱過的奏摺。此時奏事仍是先奏太后,次覆奏皇帝。看到太后的批答,凡雍穆王或金氏所奏無不“所請宜許”。他的嘴邊露出奚落的笑容,喃喃地道:“又非是聖人之賢,奏什麼都準……”身邊侍立的宮女形如枯木,神情不敢有一絲變化,猶如魂靈出竅。
少陽公主跨進殿時,正趕上龍佑帝看摺子看到厭煩,她的出現正是一劑絕好的清心劑,龍佑帝馬上精神振奮,跳起來道:“好妹子,你來得正好。”搶步走出招呼她。
少陽撲進他懷裡,“皇帝哥哥,我……”話沒說完,已嚶嚶哭起。龍佑帝眉頭一皺,唉,他竟忘了酈遜之拒婚的事,這會兒的少陽哪裡有陪他解悶的心,給他添堵還差不多。這下子,他不覺越發煩躁。
“好妹子莫哭,遜之這種牛脾氣,嫁了他不是更難捱?不如再給你挑個好的。左家兩兄弟如何?”少陽拼命搖頭,“我不要,我誰都不要!我這輩子也不嫁了!”龍佑帝苦笑,想不出更多勸慰的話,好在此時,太后進宮的聲音已傳了過來。
太后一見哭泣的少陽,立即正色道:“你的事自有母后給你做主,到皇帝跟前哭鬧什麼?我正要和皇帝談此事,你先回宮去。”少陽眼中楚楚可憐,搖頭道:“我要留下來聽。”太后道:“母后絕不會委屈你,你且安心去吧。”
龍佑帝心知太后必有話要揹着少陽,便道:“母后說的是,說你的婚姻大事,也不曉得害臊,纏着我們作甚?”少陽見龍佑帝也要她迴避,只得收起脾氣,悶悶不樂地走去了。
龍佑帝情知太后必然有一頓教訓,果然等少陽一走,太后的臉就如染了一層青苔,恨聲地道:“酈遜之抗旨拒婚,是誰給的膽子?當中有什麼緣故,你想過沒有?”
龍佑帝道:“母后言重。遜之早有婚約,抗旨也是迫不得已。”少陽這樁婚事,他不是沒想過,只是稍微一在酈伊傑跟前提起,就被這一理由委婉謝絕。
“哦?”太后冷笑,“哪家的千金?”
“嘉南王府的郡主燕飛竹。”
“嘉南王的郡主……皇帝恐怕樂見其成?”
“母后說什麼呢,他們兩大王府結親,父皇若在高興還來不及。”
“你倒知道提先帝!”太后一連串冷笑,聽得龍佑帝心裡發虛,“先帝爲什麼打發燕陸離鎮守江南?就是要分開酈、燕兩家!你卻一心把他們聯起來,想對付誰呢?”
龍佑帝色變,不想示弱,兀自嘴硬道:“不過結爲兒女親家,兩家還是一南一北。”太后一拍桌子,“哼,他們兩人互換兵符的事,你休以爲母后不知!他日打進皇城來,看是這兒女親家心連心,還是你這皇帝待他們有恩!”
龍佑帝終於失控,叫了聲“母后”,!憋出一汪淚水,聲淚俱下道:“母后爲何總疑輔政王爺要反?父皇若在,看我們君臣猜忌豈不寒心?”他這番話說完,自覺身心皆疲。他不是沒想過其中兇險,可想又能如何?歷代君臣間相互牽制的情形,早如前生般歷歷在目,疑人不用,他不得不賭此一着。
太后咬脣,無力地靠在座上,道:“你以爲我想麼?我們孤兒寡母說來無限風光,其實命懸一線。一旦有人不軌,空空四隻手掌能做得了什麼?”
龍佑帝與太后之間最誠懇的一次對話沒來得及展開,便終結在寧妃的請安中。因她是太后堂弟金齊之女,龍佑帝往日見她總是敷衍,難得這回沒厭她來,和顏悅色地說了兩句。寧妃以爲時來運轉,格外奉承,巧笑嫣然說了好些話。
太后只得嘆氣,頗有點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無奈,擺駕回了慈恩宮。不想她一走,龍佑帝的臉頓時沒了生氣,疲倦地對寧妃道:“朕乏了,你先去吧。”
寧妃剛想撒嬌,見龍佑帝連眼也閉起,便順從地道:“皇上勞累,妾身會幾招推拿,不若陪皇上一面聊天,一面鬆鬆筋骨?”龍佑帝點點頭,靠在椅背上養神。
分寸力度拿捏得正好。龍佑帝遺憾地想,她想是用心學過了,可惜做人的風度氣質,寧妃就做不到恰到好處。她像是一盆倒滿了的水,端了行走總會潑得到處都是,給人數不清的麻煩。
“皇上要立後了,只不知,皇上是想從妃子裡選,還是另娶?”寧妃見龍佑帝眉頭舒展,立即討好地問。
“哦,你說呢?”龍佑帝一驚,立後?寧妃何出此言。
說起這事,寧妃面露喜色。眼下諸宮妃子姓金的僅她一人,而立後這等大事自是太后做主。她嬌笑着倚在龍佑帝胸前,道:“這種大事,皇帝就聽太后的吧。”
龍佑帝忽然沒了心思,推開她的手,道:“我去慈恩宮。”
太后沒想到皇帝這麼快又來見她,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她知道寧妃留不住皇帝的心,不想龍佑帝開口就談立後的事,暗自埋怨寧妃口風不緊。
“選後之事,母后已有計較,皇兒不必費心。”
“不,兒臣早有人選,請母后成全。”
太后起了好奇,笑道:“說來聽聽。”
龍佑帝兩眼發亮,“天宮主之妹謝盈紫品德出衆,才貌兩全,足以母儀天下。”太后失望之色形諸於表,嘆道:“皇帝,你以爲是小時胡鬧兒戲?若是她,豈不讓天下笑話?”
少年皇帝早知道有此反應,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娶她!我要讓她做皇后!”太后乾脆地道:“絕無可能!”
龍佑帝盯住母后,雙眼發紅,厲聲道:“朕是皇帝,母后……今次阻不了朕!”他的目光一寸也不離開,寫滿了倔強倔犟兩字,太后突然覺得面前這少年不再是那個事事依從,到緊要關頭會屈服於她的皇帝了。
他長大了,懂得討回帝者的尊嚴與權力,向她這個至高無上的母后發出挑戰。可是,立後關係到國之根本,盈紫毫無身份可言,想娶她只能是龍佑帝一廂情願。太后想了想,柔聲道:“盈紫那娃兒我瞧了也喜歡,皇帝要娶她可以,貴妃、淑妃……什麼名分都可以。獨獨不能是皇后,皇帝該明白。”
“哼,我偏要她做皇后。天下間女子可有強過她的麼?難不成母后想要個庸脂俗粉來做皇后不成?”
“皇后與容貌無關,重要的是品性和家世。”太后肅然道,“你若是像你父皇,是開國皇帝,立的是糟糠之妻,哪怕是種田賣菜的也可立她爲後。但如今,母后絕不許你娶個江湖女子!”最後幾個字太后說得鏗鏘有力,龍佑帝一驚,突然想到先帝,母后是他的糟糠妻?先帝起兵前是處州宣武校尉,八品武官的散階,出身清貧。而金家乃是江北第一富戶,母親嫁給先帝時,他究竟有沒有娶過親?
龍佑帝不知道,沒有人跟他提天泰帝的家世。史官寫得籠統而簡約,只說“少時家貧”,太后曾笑話過先帝做過乞丐,然而史官沒有記下這樁事,對先帝的文治武功倒有詳盡記載,大書特書了一番。龍佑帝記住了夜襲定陵、九州並起、洛陽大戰、北伐幽州等諸多戰役,可就是不知道先帝一共娶了幾位夫人。
史官有記錄且仍健在的只太后一人。龍佑帝忽然冷冷地打了個寒戰,其他妃子呢?殉了先帝還是出家爲尼?抑或老死?太后不過四十出頭,她們老不到哪裡去。可這後宮空蕩蕩的就只有太后一人。她就是這後宮的中心,這皇城的中心!連他這個一國之君都須仰其鼻息,聽其旨意。
他嘴角揚起一絲苦笑,若太后給他預備的妻子也是如此,容不得他有二心,將來盈紫豈非要受苦?因此,他要盈紫做皇后,母儀天下,即便他百年後,依然可憑這尊貴的身份自保。
“母后若嫌盈紫家世普通,兒臣讓她認嘉南王爲父,封她做郡主如何?母后不會連嘉南王府也看不上吧?”龍佑帝微微笑道。雖然盈紫其實是燕陸離的師妹,不過這又有何關係?
這孩子!太后頭疼頭痛地想,怎麼就不知足。他一心想飛出她的視線,飛到她掌控之外的天地去。這世上最怕一家人不同心,更何況是他們母子,左右社稷江山。兒大不由娘,這個兒子她非管住了不可!嘉南王自身的嫌疑尚未洗去,皇帝居然如此輕信。她勢必要將此壓制下去。
“自古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概莫能外!我主意已定,皇帝等着接懿旨吧!”太后說完,拂袖而去。
龍佑帝漲青了臉,一聲不吭,等太后消失在視線盡頭,這才一踢几案,將桌上的玉如意、瑪瑙鎮紙砸了個粉碎。
“國無二主!”他心裡憤懣地大喊。
這宮闈深深,雖是他的天下,然他心中的淨土,唯有盈紫所在的一方土地。
用金鉤撥出燈芯,謝盈紫擦亮火石,點上了燈。龍佑帝在一旁癡癡看着,她做再瑣碎的小事,他也看不夠那舉手投足間流露的美。
“白頭花鈿滿面,不若盈紫素顏。”龍佑帝情不自禁地吟道。
“皇上,我要讀書了。”
“沒事,你讀你的,我坐坐便走。”龍佑帝笑道。他唯一不開心的就是盈紫和淑妃一樣,什麼書不好讀,偏讀佛經。這也是盈紫獨愛淑妃的緣故,兩人見面有說不完的話,他這個皇帝倒成了擺設,被她們視而不見。
“那好。”謝盈紫取了一卷書,龍佑帝瞥了眼,《妙法蓮華經》第五卷,忍不住又說道:“經書說來都相似,讀不讀沒甚分別。”
謝盈紫含笑道:“不然。因其相似,說的得都是佛法至理,方要通讀。”
“以你的聰明,讀一卷通百卷,何必再讀?”
“盈紫愚鈍。”謝盈紫忽然嘆息,“否則早已悟道,何苦守着這堆經書?”
龍佑帝連喚慶幸,笑道:“依我看,佛祖是見你太聰穎,方留你在世間陪朕。”他既是天子,有資格口出狂言,謝盈紫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龍佑帝又道:“你整日讀經,必讀出些道理,你看有什麼可對我說,教導我的?”
“盈紫不敢。我只願皇上能夠惜福。”
“惜福……”龍佑帝反覆輕念。
“世人福薄,皇上貴爲九五之尊,福氣自然比凡人來得大些。但再大再多,萬物莫不有窮盡,不如留得皇恩佈施世人,豈非更好?”
龍佑帝忽然握住她的手,“我聽你的,你不僅是叫我惜福,更是教我積福。盈紫,你待我這番情誼……”他有滿腹的心事,想對這個女子傾訴。
謝盈紫輕輕抽回手,“皇上,夜深了,早點回宮歇着。我要練功,不能陪皇上。”
龍佑帝順從地點頭,“你也早些安置。”心下不無失望,每一回話到嘴邊,他都說不出口。那天仙般的人兒,即使如他,亦怕開口辱沒了。
龍佑帝從天宮回來,無心去別處,仍回嘉宸宮歇息。自從失銀案出,政務有些亂哄哄的,就很少留宿妃子宮寢,除了上永秀宮呆待過兩晚外,其餘的常常是晚膳一過即上天宮小坐,再到崇仁殿看奏摺,夜裡回嘉宸宮安置。
這一夜寧妃卻跑上門來,挽了一個高髻,紅紅的嘴脣與指甲勾魂似的豔麗着。
“皇上這幾日也不去臨玉宮,妾身委實惦念。”
龍佑帝擡頭盯住她,每當看到她,他便自然地想到太后。金氏的人長相上都有個特點,高顴骨襯着一雙深凹的眼睛,彷彿從幽洞中探出頭的蛇,冷不丁就衝出來嚇人。龍佑帝被這種眼神看得如坐鍼氈,不得不撇過頭去,道:“這幾日不是正忙着嗎?”
寧妃將嘴一撇披,又是埋怨又是邀寵地道:“可皇上老去天宮,厚此薄彼,我們可都瞧不下去呢。”
“哦?你們有什麼看不下去?”龍佑帝放下摺子,耐心起來。
寧妃嫣然一笑,捶着龍佑帝道:“皇上是什麼身份,老去看一個奴婢,不知道的……”
“住口!什麼奴婢!天宮的人,在這皇城地位可不低!”龍佑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寧妃急了,分辯道:“不過是伺候人的……”她話說了半句,看到龍佑帝眼光利如殺人,越發嫉妒,一咬脣道:“她給你什麼好處?把你的心都挖走了!”
龍佑帝不屑地道:“盈紫比你懂事得多!身爲寧妃,說話連個分寸都不曉得。”寧妃一推案上的筆架,將龍佑帝心愛的狼毫筆弄了個七零八落,哭鬧道:“那小妮子必是施了什麼妖法!”
“閉嘴!”龍佑帝高聲喝道,手指向她,氣得哆嗦。倘若她恃寵而驕,仗着素日的情分也情有可原,可平日裡未曾給過她幾次笑臉,今次居然如此大膽。“你再這樣說,朕將你碎屍萬段!”
寧妃見龍佑帝臉色兇惡,登即停嘴,累積的滿腹抱怨卻停不下來,齊齊皺在臉上,欲哭忍哭的一副難看模樣。龍佑帝越看越心煩,揮手道:“去,去!朕不想見你,你回去再敢嚼舌根,朕讓你回老家去!”
這回老家自是要休了寧妃,她大驚失色,跪倒在地慌不迭地磕頭認錯。龍佑帝正在氣頭上,哪肯罷休,絲毫不做理會。寧妃哭得一口氣上不來,猛吸幾下,憋得臉紅彤彤的,加上兩行珠淚,龍佑帝不經意瞥了一眼,甚覺滑稽,反笑出聲來。
寧妃一見他笑了,不知是福是禍,不敢再哭,跟着笑。龍佑帝忍俊不禁,又笑了兩聲,火氣消散不少,見她鳳冠霞帔皆亂,於心不忍,嘆道:“罷了罷了,朕叫你走,回宮反省去吧!”
寧妃收拾淚水,周圍一幫太監宮女都是似笑非笑的奚落面孔,刺得她心酸心疼。腳一跺,她委屈地出了嘉宸宮,往太后的慈恩宮去了。
殿門口的太監瞧清了她的去向,立即返宮回報龍佑帝,皇帝扯開一個無情的笑容,揮了揮手。等太監退了,龍佑帝凝望門口,冷冷地自言自語,“你既自討沒趣,休怪朕不留情面!”
次日一早,永秀宮內,小晴一路小跑,衝到紫煙環繞的酈琬雲身邊,急急地道:“不好了,皇上把寧妃貶爲庶人了!”
酈琬雲掩上書卷,鎮定地道:“派了什麼罪名?”
“生性妒悍,驕恣妄爲,不安於室。”
酈琬雲聽完消息,始終不出聲,纖手托腮冥想。她的輪廓舉止宛若天人,小晴忍不住多看兩眼,呆呆地問:“娘娘,你想什麼呢?”酈琬雲伸手籠在面前的香爐上,撩開紫煙,看煙雲複合,嘆道:“皇上想殺一儆百。”
她默默地想,龍佑帝其實是做給太后看,然則寧妃既到太后處告狀,皇帝依然我行我素,未免讓太后難堪。她心下嘆一口氣,皇帝跟小孩子一般,以爲天下事無所不能爲。又或者,皇帝這回下決心了。
“只是寧妃娘娘在鬧,別的宮誰有這個膽?”
“是啊,誰有這個膽呢?”酈琬雲自言自語。
小晴想了想道:“我看,不如去慈恩宮打聽打聽,娘娘你說可好?”
酈琬雲搖頭,“罷了,若遇上寧妃的人,你像去示威。這幾日安心呆待在永秀宮別動。”她摸住心口想,恐怕龍佑帝正想借題發揮,太后勢必不肯罷休,往後幾日宮中只怕又要起風波了。
慈恩宮中,太后向龍佑帝垂詢寧妃一事,得到了龍佑帝這樣的答覆。
“賢妃開國,嬖寵傾邦。”龍佑帝板着臉,儼然有帝王之威,“寧妃若學淑妃,我又貶她作甚?”
這個答案並沒有讓太后滿意,她一語道破,“只怕,因爲寧妃姓金吧!”
“金?原來寧妃姓金?怎麼金氏的族譜上會有她的名字?她不該是朕的妃子,由朕說了算?”龍佑帝滔滔不絕地道。
太后爲之一堵,愈發氣悶道:“我的侄兒已沒了,如今連堂侄女也留不住。你真敢廢她,連我一併廢了!”
“朕不廢她。母后讓朕如意,朕就讓她如意。”
“皇帝,”太后肅然道,“六日上朝,我就宣佈你大婚之事。”
龍佑帝又驚又喜,“母后你答應了?”想到可與盈紫共結連理,龍佑帝雙眼瑩亮,比做了神仙還快活。
太后冷冷地道:“我早與安樂侯商量過,他女兒金緋秀麗無匹,不會委屈了你。你等着正月一過,就完婚吧!”
龍佑帝呆立失神,太后揮揮手,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嘉宸宮。坐定,胸口大慟,直令人想生生地挖出一顆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