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酈遜之接到江留醉的拜帖,約他至城中醉仙樓一聚。他記得江留醉說要多住幾日再來,正兀自想念,見了這帖子不由大喜。昨晚自皇宮回來後,酈伊傑早早歇了,對他在宮中有何遭遇並無興趣。酈遜之悶了一晚,早想找人一訴衷腸。
聽酈雲說,家裡來了一個奇特的花匠,能在一棵樹上種出七色的花,酈伊傑整日價待在花房不理會旁事。酈遜之想,大概父王是經書看倦了,又找到一種打發辰光的法子。如今忙着學種花,以後呢?好在他做了廉察之事,父王上朝就會知道,但是少陽公主的事如何開口?酈遜之存了勉強之念,樂得拖上一陣再說。
離醉仙樓尚有數條街,清早行人少,他遠遠看到江留醉在前方走,便放下心事,想疾步趕上。剛一動念,忽覺江留醉身後有一人不對勁,跟蹤的那人是個矮子,步子小,跑起來更覺顯眼。
酈遜之想起江留醉說過一路的遭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浮起微笑,提步跟在那人後面。跟了一會兒,酈遜之漸感驚異,那矮子的輕功出乎他的料想,跑得看似笨拙,細看卻再輕巧不過。江留醉頭也不回地走着,不知有沒有發覺。
酈遜之追得緊了,眼見那矮子就在伸手可及之處,便朗聲叫道:“這位兄弟停一停。”那矮子聞言停下,他身材短小,人又極瘦,要不是一臉麻皮,很容易錯認爲小孩。他壓着聲音道:“什麼事?”酈遜之上下打量他,忽然一聲冷笑:“原來閣下是位易容高手,失敬失敬。”退了一步,暗中戒備。
那矮子聞言,惡聲道:“好毒的眼睛!”右手一揚,袖中飛出一股白煙。這煙白得異常,酈遜之不敢怠慢,連忙閉息閃過。那矮子卻在瞬間遁開不見。酈遜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深感這矮子的輕功駭人。
呼出口氣,他從記憶中搜尋這麼一位善輕功、精易容的矮子,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人的名字。“該死,我怎麼忘了,他並不是矮子!”他喃喃自語,再擡眼看江留醉,已轉過了這條街。
等趕到醉仙樓,樓裡剛開張,幾乎沒有客人。酈遜之連忙上了樓,看到江留醉倚窗笑望,方放了心,道:“你知道後面有人跟蹤麼?”江留醉似笑非笑:“他可能氣力不濟,被我甩了。”酈遜之一笑,揚手叫夥計上早點。
江留醉急着想把遇到的事說給他聽,問道:“昨日你的事後來怎麼說?”
“發生了很多事,一時半會兒還說不完。”
“那好呀,正好邊吃邊聊,”江留醉喝了幾口茶,“我也有奇怪的遭遇要說給你聽。”
兩人此時十分繁忙,又要吃早點,又要說各自的經歷,更要不時評述對方所遇之事。等兩人都說完了昨天的事,酈遜之皺着眉,用右手食指輕敲桌面思索:“她真的很像藍颯兒?”他指的是若筠。
“是的。不過,她應該不是。即使是,她也失去記憶,忘了前事了。”
“你太容易相信人。你可知道今天跟在你身後的人是誰?”
“我不認識。”他探詢地望着酈遜之。
酈遜之十分有把握:“是殺手小童。”
“什麼?”江留醉差點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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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爲他是個矮子,於是我就拼命想,有哪個矮子輕功這麼好,又精於易容?”
“他易了容?”
“不錯。我想了好半天,武林中並沒有這樣的矮子。後來突然想到小童,他本就個子小,六大殺手裡他和牡丹、芙蓉,都是精於易容之輩。”
“芙蓉精於易容,何必以本來面目出現在十分樓?我認識她,也許有其他人也認識她,這樣做不是太冒險?我覺得不該是芙蓉。”
“你認識她?你不是已經說那不是她了?再說,你就能肯定你以前見到的她,是她的本來面目?”
江留醉啞然:“我是容易輕信,但你也不能排除別的可能。唉,你的心思的確比我縝密。”
“不如說是多疑。”酈遜之忽然想起龍佑帝,其實他和皇上是一樣的人,“想太多不是好事。”他舉起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突然臉色大變,低聲道:“不好,茶裡有毒,你有沒有事?”
江留醉連忙暗中調息,一運氣,險些滑到桌下去。“好厲害的毒藥!”他做出一個微笑,雙手牢牢地按在桌上,看上去若無其事。酈遜之伸手去探他的脈象,說道:“我從小練金龍護體的功夫,一般的毒藥入身只是稍有感覺,不曉得這是中了什麼毒。”
“我是四兄弟裡最懶的一個,所學最少,不懂這個,只是肚子很痛。”
酈遜之沒來得及說話,有一雙手溫柔地拂過他背部大穴,代他說道:“他怎會沒事?你們是好朋友,當然有難同當。”語音悠閒而又輕慢。
一個打扮清秀的少年輕巧地跳上另一張椅子,蹲在上面,好整以暇地向兩人行禮。“酈世子、江公子,片刻不見,別來無恙?”他忽閃着一雙眼,聰慧中透着狡黠,正是小童。
酈遜之試着調息,對方勁力透骨,一時無法解開穴道,不由冷笑:“好功夫!”對方偷襲得手,他心中甚是不痛快。
“哪裡,哪裡。若不是世子關注朋友的傷情,無論如何不會讓我一個小孩子得手。”
“哼!”酈遜之不屑地轉過頭,本不想理他,還是忍不住,“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和我鬥!”
“哦,原來世子如此介意!小童這廂賠不是──”他笑眯眯地拱手,“我聽說世子來頭很大,光明正大地鬥我是絕不幹的。誰要我比世子小了許多,真刀真槍動手,別人會說世子欺負小孩子,豈不是壞了名聲?再說,世子昨日向我一個小孩子放暗器,也頗不光明正大,我不過是效仿世子,何必律人甚嚴,待己甚寬?”
酈遜之被他一番搶白,弄得無話可說,輸了就是輸了,怎麼竟輸不起?想到這裡,他的心靜下來。小童託着腮,一臉清純天真,望向江留醉道:“江公子,聽說你住在柳家莊?”
江留醉無法運功忍痛,腹中翻江倒海,卻不得不神態自若地笑道:“是啊,武林十三世家,閣下也想去住住?”小童道:“那種悶得要死的武林豪門之家,何必去住?江公子應該有更好的去處。”
江留醉聽不出他用意爲何,皺了皺眉。小童見他發呆,嘆氣道:“你是好人,我這回出手並無惡意,只是讓你一日內無法運功,明天就會沒事。你不再覺得疼了吧?”他似乎專爲江留醉而來,對他格外關注。
江留醉問:“你到底是何用心?”酈遜之冷冷地道:“你會爲你所做的付出代價。”
小童歪着頭道:“是麼?我等着瞧。以兩位的智力,也許終會明白我的用意。時辰不早,我要走了。”跳下椅子,朝酈遜之道:“按你的功力,我再不走就得捱打。不過,你嘴上功夫,我真是不大佩服。兩位坐好,不必送了,告辭!”大搖大擺晃出樓去。
酈遜之見他遠走,放下心來,對江留醉搖頭嘆道:“這傢伙真是鬼靈精,把我們困住了,人又揚長而去,到底爲了什麼?”江留醉瞧了瞧四周:“興許他在爲別人打前鋒,正主兒還沒來。”
樓下傳來一些人聲,客人陸續地來了,樓上卻依然沒什麼人。
小童的同黨並未立即出現,反而造成一種緊張的壓力。江留醉和酈遜之動彈不得,卻並不擔心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然均哈哈大笑起來。
江留醉半天才止住了笑,看着酈遜之搖頭道:“這次我定要吸取教訓,以後凡事小心,有空就學學醫術、毒藥什麼的,不能動輒受制於人。”
“學了又如何?我不是照樣束手就擒?再說,你是事後諸葛亮說得好聽,真有空,你一定懶得去學。”
“咦,”江留醉笑道,“我果然是懶得去學。不過,沒想到你枉有那麼多厲害的師父,應變也……”他故意忍了不說。
“我明明是因爲你才大意。”
江留醉搖頭,“這種事沒借口好講。若非小童莫名其妙不對我們下重手,落到別人手上,我可要因你的大意去喝西北風。”他相信了小童的話,認爲他的毒不礙事。
“既然沒得藉口,我看你只好自認倒黴,誰讓你遇見我?和你一般的粗心。”
江留醉見酈遜之對他的“數落”毫不在意,心下更喜歡酈遜之的坦蕩,笑道:“看來我們是臭味相投,大哥別說二哥。”
“噯,等等,誰是大哥,誰是小弟,得說明白。”
和酈遜之說笑幾句,江留醉的心情好了許多。這時有個老婆婆踱到兩人身邊,向兩人伸手討食,她一身打扮還算乾淨,但雙眼無神,駝背哈腰。酈遜之一眼看出她是易容,卻不知是否應該說出來,遲疑了一下。
那老婆婆道:“好心的少爺,給點東西吃吧。”江留醉忘了剛剛說過“凡事小心”,神色間仍是沒腦子的模樣,急切搖頭道:“老婆婆,這裡的東西有毒,不能吃。”
“少爺自己不喜歡吃,怎能說東西有毒?”老婆婆緩緩遞出手,伸向桌上的點心,“既然少爺不喜歡,就賞了老婆子吧。”酈遜之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手,乾瘦蒼老,血脈暴起,改扮得十分巧妙。她把點心放在口中,有滋有味地吃着,渾不知災難已近。
“老婆婆,千萬別多吃,肚子會疼!哎呀,你別再吃了,我袋裡有銀兩,你拿去買其他點心吃,這桌上的東西真不能吃!”
酈遜之突然插嘴道:“別說了,她心裡明白得很。”
江留醉奇怪地看了老婆婆一眼,她停下來端起兩人的茶喝個精光。兩人面面相覷,見她自顧自替兩人斟滿茶,笑嘻嘻地道:“兩位少爺真是好心腸,給老婆子飯吃,還請老婆子喝茶。我沒什麼表示,就敬兩位一杯吧。”遞了一杯茶到江留醉面前。
江留醉想反正已中毒了,不在乎多一杯,低下頭一口飲盡。老婆婆把杯遞給酈遜之,笑容可掬地道:“喝下這杯茶就沒事。”酈遜之的穴道馬上即解,自不想多事,道:“我不渴。”老婆婆搖頭,放下杯朝樓梯走去。
兩人看着她的背影兀自發呆。沒多久,酈遜之手腳舒展,他伸了個懶腰,對江留醉道:“你怎麼樣?”江留醉道:“你猜……”酈遜之稍一動念:“毒解了?”江留醉道:“奇怪,她竟是幫我們的。”酈遜之惋惜道:“如此朋友,不認識是否太可惜?”
江留醉忽道:“她會不會是花非花?”說完暗地裡一紅臉,他心裡想的話,不知覺地說了出來。他不是藏不住心事的人,但對那人彷彿有種奇異的感覺,遇上難事自然地想到了她。
“是她?”酈遜之留意到江留醉輕微的失態,心中一動,笑了起來,“不管是不是,我們追!”兩人互看一眼,心意相通,一齊從窗口掠了出去。
兩人一南一北,朝相反方向追去。
江留醉瞬間穿過三條巷子,此時的京城如剛甦醒的嬰兒開始吵鬧,街巷中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一時間,眼前無數男女穿越而過,哪裡找得到那老婆婆的蹤跡?他找了一會兒,沒了信心。
清冷的晨風吹過,太陽如一張剪紙,毫無暖意。江留醉定定神,伸長脖子,無望而又不甘地尋找。巷子裡的門開了又關,吆喝聲、叫喚聲、招呼聲,甚至吵架聲不斷傳來。平凡而簡單的日子,淹沒了許多人,淹沒了許多故事,那老婆婆被俗流所掩蓋,毫無蹤跡。
江留醉攤開兩手,原諒自己無功而返,走回醉仙樓。酈遜之沒回來,給了他一線希望,他不禁一相情願地想,她會是花非花麼?
酈遜之的運氣果然比他好些,沒多會兒就看到了她。他一旦跟上,那老婆婆立即向他走來。酈遜之笑着等她靠近,剛想開口謝她,卻見劍光一閃,她已不由分說出了手。
這是怎樣的一種進攻!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綠波。”──奇怪得很,酈遜之在接招時,心裡想的竟是《洛神賦》中的句子。她的動作如千古絕唱般優美,行雲流水,如詩如畫,讓人歎爲觀止。
看起來很糟的老婆婆,舞劍時的風姿直若神仙中人,觀之絕倒。酈遜之極力躲閃,心中不得不認同江留醉的說法。
她只可能是那個一出刀便震懾住小童的女子。
“姑娘,能不能先住手,聽我說──”他盪開身形,好容易說了句話,她劍勢逼人,酈遜之也不敢小覷。她聽他喊出“姑娘”,有幾分驚奇,不覺住了手,在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站好,背也不駝了。
“多謝出手相助,我們想結識一下姑娘……”
她站得像棵樹,對他的話無動於衷,淡淡地道:“萍水相逢,何必相識?”
“如果我沒猜錯,姑娘就是花非花。先前見過面,怎能說萍水相逢?”
那女子直直地盯着他,良久,涌上微笑,“想不到你一個世子,眼光着實厲害。”話題一轉,笑道:“你朋友的毒可解了?”
“多謝你,他已經沒事。你怎會正好在場,是不是神機妙算?”酈遜之笑道,玩笑中仍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謹慎。
“世子取笑。我不過是個‘影子’,保護燕郡主是我的責任,追上了小童就有可能找出郡主。”花非花暗忖,他看似灑脫,心事卻不少。
“叫我遜之。被我這一阻,耽誤了你找郡主,真是抱歉。只是皇上將失銀案交由我追查,你若方便,不妨與我們一起查出郡主下落如何?”
“我一個老太婆,能有什麼用?”她開玩笑道。
“姑娘說笑。在下是誠心誠意地請姑娘襄助。”酈遜之忽然想到,他手下無一兵一卒,皇上沒給過一錢銀子,即使有調兵遣將的權力,可除了酈家軍外,哪一處的兵馬會輕易服從他的指揮?酈遜之想到此處不禁沮喪,琬雲說他“沒有準備”時,他並沒有思慮太多。龍佑帝讓他招攬江湖人士,除此外別無良計,他唯有赤手空拳靠自己打天下。
“既然你誠心合作,我和你們又有些不謀而合,好吧,你先走,我換了裝再來找你。”她笑着眨眨眼睛,這神情出現在一張老太婆的臉上,有幾分狡黠與詭異。酈遜之目送她轉身走進一條巷子,輕輕一蕩,沒了蹤影。
一路上酈遜之回憶花非花的招數,似招非招,流暢華美,感慨之餘不覺對她的來歷有了些好奇。她如今是如影堂的人,以前呢?向誰學的功夫?他從小長於海外,授業者均爲名師,又隨小佛祖在江湖上闖蕩,自負見多識廣。此時忽然心生警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旦大意,後悔莫及。
酈遜之緩緩走回醉仙樓,尚未上樓,身邊閃過一個身影,不緊不慢地道:“你的步子好慢。”他擡眼看去,一個少女側目而視,正對他微笑。她素衣寬袖,長髮垂腰,肩上一抹紫色雲肩如煙似紗,腦後隨意地梳了一握青絲,用白玉發環套住,當中穿過一根玉簪。那長髮黑如鴉翼,滑若絲緞,與她一雙剪水雙瞳恰到好處地對應着。
酈遜之不由多看了她幾眼,發覺她雖非絕色,打扮也簡單,卻別有一種秀外慧中、風致韻絕之感。酈遜之忽地明白江留醉對她的印象爲何格外的好,他顯然也有同感。他愉快地朝她說道:“姑娘不僅易容高妙,卸妝之快也匪夷所思,酈某實在佩服。”
花非花淡淡地道:“這是如影堂的入門功夫,人人如此。”
“久聞如影堂的大名,今日幸甚,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向姑娘討教。”
花非花搖頭道:“你的本事也很好呀,我可沒你說的厲害。”
說話間兩人走到樓上。江留醉早等得急了,止不住的期盼滿溢臉上。他見酈遜之不回,便多了一分找到她的希望,但久不見兩人回來,心裡又懸。待兩人步上樓來,他見花非花來了,心情好到十分,連忙站起侍立在旁,眉開眼笑地拉開椅子請她入座。
拭杯,倒茶。江留醉把一個空酒杯拭了又拭,斟滿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一臉中狀元似的得意。見花非花已坐定,江留醉仔細凝視她良久,打開話匣道:“那日在彭城竟也非你真面目!唉!幸好今日我猜得果然不錯,就知道是你。真沒想到你扮什麼像什麼,連我們這位大行家也差點被你騙過了……”酈遜之在一邊含笑獨坐,沒指出他早已看破她的易容,只是不曾注意過她的容貌,才認不出來而已。
江留醉放低聲音道:“你剛纔爲何要易容見我們?是不是怕小童去而復返?你解毒的本事真不錯,但你怎知小童要來害我們?還有,你說過會來找我,怎麼不願以真面目見我呢?你知道我昨日又遇見誰了……”
花非花並不分辯,悠悠地、帶一絲玩笑意味地道:“你前生是個女人?”
江留醉啞然失笑,敲敲腦門道:“對不住,又讓你覺得煩。”他意識到失態,突然覺得有一絲不對,又道:“你……昨天去過十分樓?”不知怎的,腦海裡現出一個身影,那個藍衣少年,那種說話的神情。他更疑心,當日在太公酒樓遇到的咳嗽貧女和醜怪歌女都是她所扮,卻不便再開口相詢。
花非花問酈遜之:“你今日有何打算?”酈遜之瞥了江留醉一眼,“我要去大理寺問案,你們倆也去如何?”江留醉顧慮地道:“只怕你有所不便。我們畢竟是平民,無官無職。”他猶想着昨日,若花非花去了十分樓,難道藍颯兒真是芙蓉?
酈遜之道:“大理寺那邊,有太后賜的金牌在,我帶誰去都沒事。老實說,皇上讓我便宜行事,太后又給予方便,沒人再能攔得了我。此外,我昨日見過君嘯之妻,她寫了封信讓我帶給君嘯,我想他看了信一定會信任我們。你倆意下如何?”
江留醉撇頭看花非花的反應,她笑道:“我若不答應,倒顯得心窄小氣。既要去大理寺,我換男裝吧。”酈遜之大喜道:“好啊,你終於同意了。對了,對燕郡主失蹤之事你有何想法?”花非花道:“既是你想聽,我就老實地說。都是我胡亂猜度,算不得什麼。”
酈遜之興趣盎然,“哦?趕快說來聽聽。”
花非花直言不諱地道:“如影堂近來接到不少生意,主顧都是各地的名門大戶,最近屢遭搶劫、失竊,甚至被人暗殺、放火,因而求我們保護。據我所知,一月來各地都有好幾樁類似案情,武林中也有不少發生意外乃至閤家出事的名門或門派,自然是有人在幕後調度計劃,並非巧合。”
酈遜之問:“你說來聽聽,有哪幾家?”
“我就先說杭州府發生的事。首推餘杭楊家,他們做綢緞生意,家大業大,在杭州府極有勢力,家中做官的也有幾位。上月十六,楊家長孫寶山被劫,對方勒索十萬兩銀子。這還不算,又偷走了楊家次子楊汾家中一塊御賜匾額,鬧得楊家舉家不安,人仰馬翻。楊家不得不交銀子了事,之後才找我們保護,可已經沒人再來騷擾他們。
“其次就是杭州知府家發生的事。那位王知府向來小氣,手中的銀子多得花不完,都藏在府中密處。怎知上月廿九一大早,他醒來時全家就像被抄家了似的,值錢的東西全不見了蹤影,急得他差點一死了之。他託人找了如影堂,我們暗中查過,沒有江湖上的朋友肯承認做了此事,而且,也不見有人劫富是爲了濟貧。我們推斷這件事可能與做楊家那個案子的神秘人物有關。
“再一件出名的事就在王知府家出事的第二天。知府大人因爲家裡出了事,決心雷厲風行地掃清盜匪,就頒佈了幾條命令全城搜查,設立關卡,試圖找到他那些寶貝家當。可是,居然發現當日傍晚時,兩家大鏢局──錢塘鏢局和威揚鏢局的鏢師俱已身亡,兩家鏢局初次合作所接的一趟大鏢,也不知所終。唯一的線索,便是現場發現了蘇州呂家的暗器。”
江留醉眉頭一皺,心想又是蘇州呂家,倒與追殺他的人相似。花非花喘了口氣,道:“對方心狠手辣,他們所圖的事必然不小。”酈遜之沉吟道:“這兩家鏢局接的是什麼鏢?”
花非花道:“這趟鏢和武林十三世家的人有關。那是杭州南宮世家爲了大公子南宮葙的婚事,向洛陽竺家九小姐下的聘禮,據說價值連城,是南宮家的傳家寶。南宮家與竺家名列十三世家之中,可能這件案子是衝他們來的,但若把它和別的事聯繫起來看,內情可能不那麼簡單。我寧願相信,這是有其他預謀,三個案子的幕後是同一批人。加上失銀案和燕郡主失蹤,對方所圖實在不可小覷。”
酈遜之忽然感到,正如花非花所說,這暗中定有人在策劃什麼。這隻敵手力量極大,有可能所有的事全系它所爲。他的手不覺滲出汗,一時間幾乎可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有這種勢力與實力的,會是誰?
他腦中興奮起來,清晰地勾出一幅圖畫,“不錯,把近日的事合起來看可知,其一,對方勢力龐大,絕非一般蟊賊可比,盜走官銀必是蓄謀已久,才能一擊成功。其二,他們以失銀案嫁禍嘉南王,陷他於不忠境地,綁走燕郡主掣肘他聽任擺佈,不能輕舉妄動。其三,在各地搗亂手腳乾淨利落,是行家所爲,他們想必控制了衆多殺手或是武林門派,這也許是爲什麼要搶官銀的另一個原因,因爲必須用金錢收買對方。其四,對方肯下如此工夫,可能還有更大的陰謀,決不能掉以輕心。”
他說完頗爲心驚,這番話早有所指,就是金氏。到底是種種跡象引他推出這個結論,還是內心中根深蒂固的厭惡,他難以回答。只要能找到機會扳倒金氏,他一定不遺餘力。
江留醉見他們說得投合,插不上一句,搓手乾着急,情急間驀地觸動了心事,隱隱想到了什麼,酈遜之的話如點燃了引線,哧哧作響的火星往他腦中燒去。突然,他叫了一聲:“對了!”
江留醉的話如瀑布流水嘩嘩而下,思路瞬間通暢,“不僅如你所說,追殺我的那班人可能也是他們一夥,我記得他們都使過呂家的獨門暗器。”江留醉轉頭問花非花,“芙蓉曾說如影堂的暗器全由呂家所造,可是真的?”
花非花搖頭,“如影堂獨門暗器爲不傳之秘,怎能交由他人打造?更何況呂家暗器不傳外姓。”江留醉嘆氣,“唉,芙蓉那日使出雙心環,我們就該懷疑她。”酈遜之面色難看,他不是沒看出芙蓉的蹊蹺,然而當她反對收留許安康時,這招欲擒故縱偏讓他們深信她是爲了郡主。
花非花問江留醉:“追殺你的人用的是呂傢什麼暗器?”江留醉道:“最厲害的那幾種,像火焰星芒、紫流星、花、銀鈴子,還有鬼母紅綢。我這裡有幾樣。”他把幾樣暗器拿了出來,酈遜之揀出一枚紫流星,凝神道:“暗器百家前二十名中,呂家的暗器佔了七位,怎麼除了拋雲小劍,他們都對你用上了?”
花非花神情凝重地道:“拋雲小劍只有在大俠呂傑的手中才能顯出威力,其他幾種暗器,卻是稍通暗器之人就能將其中厲害發揮得八九不離十。”江留醉道:“我和呂家素無來往,至於仇人,我初出江湖沒來得及結怨。可若非呂家子弟,又有誰能從呂家偷到他們的獨家至寶?”
花非花緩緩地道:“不用偷,可以造。”她捏起一枚火焰星芒,用力一按,暗器的外殼打開,露出內裡黑黝黝的核。“真正的火焰星芒,並非是這樣子的。”
“不錯。”酈遜之點頭,“我記得小佛祖說過,火焰星芒的厲害處不在火勢,而在它無法收下,即使用水撲滅火勢,內核中的利刺也會刺破肌膚,將毒液送入體內。真正的火焰星芒在熄火那刻就會圖窮匕見暴露內核,絕不可用手去撿。”
他的師父兜率子、幻大師所用的暗器正是名列暗器百家第一位的“平常心”和第三位的“菩提慧珠”,而排名第二的“其樂石”亦是大俠梅湘靈的絕技。從小接觸高明暗器的酈遜之,對暗器百家上前二十位暗器瞭如指掌。
“幸好這不是真的。”江留醉鬆了一口氣。
花非花道:“還好有楚家的‘青霧帳’可以收它,可見一物剋一物。”
“暗器百家上第十二位的青霧帳?”江留醉極愛收集暗器,對此久聞大名,卻始終無緣得見。
“是,青霧帳可以收所有與火有關的暗器,還可迷惑對手的視線。這是楚家不傳之秘,外人也造不出來,不像呂家這幾樣。”
酈遜之反覆地看那枚火焰星芒,自言自語道:“呂家暗器精巧異常,豈是一般人可以仿造?”花非花道:“一般人的確沒這本事,有本事的卻也頗有幾位。”酈遜之想到一個人物,點點頭。
江留醉奇道:“哪幾位?”花非花一一細數,“小佛祖、靈山斷魂、苗疆老怪、魔境主人,和我們如影堂。”仿個八九不離十並非難事,只要能騙過人的眼睛。花非花心想,而人的眼睛往往最容易騙過。
酈遜之想起一事,道:“藍颯兒曾經用過斷魂制的千里黃沙。”花非花嘆氣道:“我早就猜到這件事會與他有關。”
酈遜之眉頭深鎖,“我聽說過這個人。家裡有些他的佈置,害得我沒搞清前不敢亂跑,他的武功如何?”江留醉道:“他很少出手,可以說高深莫測。”他雖和斷魂同住雁蕩山中,也是隻聞其人。
靈山斷魂是“殺手之王”失魂的師弟,以巧奪天工的機關暗器之學聞名於世。四位輔政王爺的王府中都因留下了他的得意手筆而固若金湯,無法擅闖。他爲人不分正邪,禁忌頗多,是否能請動他完全看他當時心情。他平日裡深居簡出,避隱靈山,斷魂宮的所在讓人踏破鐵鞋無從尋覓,見過他的人可謂少之又少。
對方若連他也能請動,其勢力遍佈之廣,可見一斑。
花非花默然不語,臉色與先前不同,似有心事。酈遜之露出探詢之意,她猶疑地說道:“斷魂不問江湖事,平素不怎麼會出手,如有他襄助對方,極有可能……”她忽然停止了不說,搖搖頭像是在喃喃自語,“不會的。這不可能。”
江留醉急道:“什麼可能不可能?你說出來呀。”
花非花低低地嘆道:“那人已有七年沒在江湖上出現,斷魂既牽扯進此事,那人勢必不會置身事外。那人要是想做什麼,天下又有誰能阻得了他?”她說得雖然含糊,另兩人一聽就知她說的是失魂,一顆心均被拎了拎,聽得她繼續說道:“如他要插手,說不定我只好退避三舍,關門大吉,不再管這事。”
江留醉關心的是她最後一句話,聞言立即笑道:“你是這種人麼?一見苗頭不對,就溜之大吉?我看你不像。”酈遜之斟酌地道:“失魂真的厲害成這樣?我不信。”他聽說過關於失魂的各種奇之又奇的傳說,對此頗不以爲然。他自幼身邊幾人無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失魂即便再厲害,也不過爾爾,只是既在傳聞中如此厲害,姑且提防着就是。
酈遜之與江留醉對前途均是信心十足。酈遜之從小到大所見都是高人,便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江留醉則一直在四兄弟中充當老大,凡事要靠自己拿主意,始終自信樂觀,才能讓兄弟們有所依靠,就養成了舉重若輕的性格。
花非花見兩人不怕失魂,也不多說,尋了地方換好男裝。她特意加了一撇鬍鬚,渾似個伶俐的跟班。酈遜之對她的易容術讚歎不已,一行人即往大理寺走去。
彼時的大理寺卿金攸爲雍穆王金敬的同族。酈遜之報上姓名,金攸一聽新任廉察來訪,立刻親自出迎。一寺官員立即議論紛紛,頓時酈遜之的名頭已是無人不曉。
酈遜之等人被一路尊崇地陪同到內廳中。金攸年屆六十,瘦臉長頸,鬚髮花白,老態中顯出精明。他挽着酈遜之的手,言談中讚賞有加,酈遜之被他拉扯得十分不自在,舉止間多了些矜持。
坐下談起正事,金攸對酈遜之的要求一概滿口答應,他端起茶笑道:“世子不必憂心,老夫會盡力協助襄辦此案。老夫手下辦事不力,至今未有多少線索,實在令人汗顏。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對世子委以重任,有世子在此主持,老夫就放心多了。相信世子吉人天相,案子不日可破。”
“不知大人可否將案卷交給我仔細研究?”
“這是當然。”金攸打了個手勢,手下人遞上一疊厚厚的案卷,他翻了幾頁,取出其中的幾份,交給酈遜之,“這是事發後所有相關人等的口錄和大理寺調查卷冊,世子留做參考吧。”說完如釋重負。這案子牽連極大,大理寺苦查幾日毫無結果,如今有了推卸責任的機會,自是樂得甩手不幹。
酈遜之打開案卷,飛快地看起來,正如金攸所說,“至今未有多少線索”,案卷內並無甚有用信息。江留醉心憂金無憂之死,見酈遜之看完案卷,插嘴問道:“請問大人,神捕金無憂出事之事有無下文?”
金攸瞥他一眼,見酈遜之也在等回答,一邊故作惋惜,一邊面有得色地道:“金無憂是個人才,可惜剛愎自用。老夫勸他帶大理寺人同去查案,可他偏要一人南下。這下倒好,竟然一不小心丟了性命。”
酈遜之肅然道:“金捕頭深知此案兇險,故悄然查訪,並非剛愎自用。他心有社稷爲國捐軀,正是我等爲官者之榜樣,不知大人以爲然否?”
金攸尷尬笑道:“世子說得是。不知世子想在大堂上提審要犯,還是去牢裡審問?”酈遜之與他話不投機,道:“去牢裡吧。”他手中捏有君嘯之妻彎月的信件,自忖可以取得君嘯的信任。
金攸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老夫就領世子走一遭。”酈遜之點頭道:“如此有勞大人。”一行人隨金攸去往大理寺的牢中。
牢獄畢竟是不見天日之處,酈遜之等人一走進去就都皺起了眉頭。大理寺關押的均是要犯死囚,牢門格外堅固,密密麻麻的木欄後是一張張麻木垂死的臉。原本是個晦氣的地方,再加上大理寺官員和獄卒們的閒散,更把此地變成了人間地獄。酈遜之動輒聞到腐敗難聞的氣息,有些地方更是無從下腳,令人作嘔。
他在踏足那道意味着死亡的鐵門之際想,君嘯,你會變成什麼樣?
金攸勉強帶他們走到關押君嘯的牢房門口,已是神情懊惱,他深深吸了口氣,很快發現氣味薰鼻難聞。等獄卒打開房門,金攸忍不住說道:“依我看,世子還是把他提到外面再審。老夫一時不察,委屈了世子。”
“這是大人所轄之所,大人理應安之若素。此處雖是重犯所住,望大人能稍加體恤,不致天怒人怨。”酈遜之竟毫不領情。
“世子說得是。看世子的樣子,是想在此處審案?”金攸口上答應,心裡卻冷笑。
“我就在此間問幾句話,大人不必奉陪。”
金攸暗想,料你也問不出什麼,冷眼見他們走進牢內。這間牢房算是寬敞,牢內頗爲乾淨,無甚雜物。西邊的桌上放着早飯,被吃了一大半,看來君嘯剛睡下不久。他一動不動躺在牀上,背向衆人,並無反應。
獄卒走過去推君嘯,不料一推之下發覺不對,趕緊俯下身去看。看了兩眼,摸摸君嘯的頭,回報衆人道:“大人,他好像病了。”酈遜之連忙走近,那獄卒將君嘯整個人翻了個身。他面色發暗,雙眼緊閉,像是昏迷過去一般。花非花吃了一驚,湊上前去看。
金攸驚奇地看看酈遜之,叫道:“這是怎麼回事?來人呀,來人呀!”酈遜之冷冷地道:“金大人,他病得如此嚴重,你不會是剛知道吧?”
金攸聽了他的話,字正腔圓地道:“老夫和世子一同來此,發生了什麼事,老夫與世子一樣莫名其妙。人有七病八災,不過是個犯人生病,世子何必緊張?君嘯的案子雖然驚動聖聽,但出了岔子也不能怪到大理寺頭上。我這就請大夫來給他瞧瞧,也算盡職。”
花非花突然開口道:“不必請大夫,我可以應付。”酈遜之正欲生氣,見她胸有成竹,便懶得理會金攸,朝她點點頭。
金攸心下不以爲然,樂得不請大夫。他剛纔喊了一聲,此時跑來好幾個獄卒,誠惶誠恐地站在一邊。金攸一肚子氣頓時發泄出來,罵道:“你們這些飯桶,怎麼做事的!好端端的,他爲什麼會生病?”
那些獄卒七嘴八舌說了半天,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花非花查看片刻,蹙眉道:“他中了毒。”起身拿過那碗早點端詳。酈遜之問:“碗裡有毒?”花非花點點頭,“毒性頗爲厲害。看情形他剛吃不久,本想運功驅毒,怎奈敵不過毒性,暈了過去。”
“有救嗎?”酈遜之問,花非花點頭。另一邊金攸問獄卒:“你們幾時送的飯?”有人答道:“就在剛剛。”金攸沒好氣地大罵道:“誰送的?”一人緊張地走出來,抖着身子道:“是小人。不過小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小人是從大廚房拿的牢飯,路上根本沒打開。”
花非花從身上取了幾支金針,開始替君嘯驅毒。酈遜之轉過頭問那個獄卒:“你是一次拿了幾份飯,依次送到幾間房,還是拿了一份專門送到此間?”
“是專門的一份。”
酈遜之問金攸:“爲何給君嘯專門準備飯菜?”金攸道:“皇上特意交代,君嘯的案子非同一般,要我們好好照料,吃的比普通囚犯好些。”酈遜之緊抓不放道:“是麼?獄卒若是清白的,廚房就有問題。君嘯總不會是服毒自盡。即使他是自己服毒,毒藥又是何時帶進牢房的?恐怕大理寺怎麼也脫不了干係。”
金攸咳了幾聲,覺得確實難以做個交代,不由爲君嘯的傷勢着急起來,湊近花非花問:“他怎樣了?”花非花平靜地道:“今日醒不來,明天或有希望。”金攸轉身對酈遜之鄭重地道:“既是如此,我去請太醫院的人來看。世子,老夫自會把此事稟明聖上,盡力救君嘯一命。至於世子審案之事,只怕要往後拖一拖。”
酈遜之一陣懊惱,揣在懷中的信竟沒有拿出來的機會,而且君嘯中的毒看來非比尋常,這條線索要是再斷了,勢必將真相大白之日推至無限之期。金攸見他不願走,便道:“世子請自便。老夫先去查查,看會有誰與此事有關。”走到牢房門口,又對那些獄卒道:“你們都跟我來。”
牢內恢復了安靜。酈遜之心知金攸決計查不到什麼,不由冷冷地道:“這隻老狐狸,我甚至懷疑是他下的手。”花非花道:“這種毒配置精妙,是江湖中人的手筆,不曉得金氏府中有沒有收留這樣的人物?”
酈遜之道:“你有把握能治好他?”花非花道:“我不做沒把握的事,正如如影堂不接沒把握的生意。”半天沒說話的江留醉忽然道:“他真得明天才能醒?”他一直細心觀察花非花的神態,剛纔她對金攸說那番話時,他覺得她太無動於衷。
花非花輕輕一笑,撇過頭望了他一眼,“原來你不是太笨!”江留醉也笑了,酈遜之眼中燃起希望,“太好了,我有許多話要問!”坐到牀頭,看着花非花動手。
花非花懷着敬意道:“他知道中毒之後曾盡全力剋制毒性蔓延,此處才能絲毫不亂。我想,他是不想讓他人知道他中了毒。否則,這毒性發作時,恐怕連你我都忍受不了。”她手上幾下施爲,君嘯的眼皮動了動,過了一會兒便張開了眼。
他像是酒醉剛醒,愣了片刻,方纔張嘴道:“怎麼了?”他咳了咳,聲音嘶啞,“幾位是……”
“我叫酈遜之,康和王之子,君將軍聽說過嗎?”
“你是康和王府的人,怎會在此?”
“我新任廉察,來查失銀案。昨日去了天宮,這是尊夫人給你的信。”酈遜之取出信來,爲君嘯打開了,放在他面前。
君嘯並不急於看信,盯着酈遜之的眼道:“大人是新任的廉察?此位久已不設,皇上和太后看來都很信任大人。”
酈遜之意識到君嘯並不簡單,微笑地道:“我不過是運氣好罷了,望君將軍能繼續帶給我好運。”
“你是康和王世子……”君嘯眼望着牆,心緒飄到遠方,“我家王爺不知會有多羨慕,康和王居然有兒子能做上廉察。”他文不對題地說着,另外三人眉頭一皺。君嘯的語氣一下子傷感起來,撇過臉朝向牆內,強壓心頭難過,嘆道:“我對不起王爺!”
酈遜之在他肩頭拍了拍,安慰道:“君將軍,案子會水落石出,你能和我說說當時的情形麼?”君嘯控制住心情,轉過臉來,望了望桌上的飯碗,“他們想殺我滅口,可惜還是讓我逃過了。請問大人,有把握查這個案子嗎?”
“我有完全的把握。”酈遜之心下微微有點不舒服,畢竟對方是個囚犯,以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是太看不起他。
“不是我不相信大人,只是,”君嘯苦笑,“我們百十號人,竟然都搞不清銀子是如何被掉包的,連我們都如此,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一路上毫無異常?”花非花突然插嘴。
君嘯看了看她,搖頭道:“就是太正常,才分外奇怪。大理寺的人審了我們好久了,你看他們有結果麼?”
“那麼江北的太公酒樓呢?”花非花忽然說。
江留醉一怔,隨即想通了,那條路正是運銀的必經之路,芙蓉可能早就伺在那裡。君嘯的神情有幾分古怪,像是小孩子做了錯事被父母捉到,微有赧色道:“你知道我們去了太公酒樓?”
酈遜之冷笑道:“案卷說你們一路住在驛站,看來你們都說了謊!”
君嘯許是內心有愧,語聲低沉了許多,“我們……覺得沒什麼,又怕王爺怪罪,就都說好了不提。我知道是不應該,但在那家酒樓的確沒出事。”
酈遜之冷冷地道:“出不出事,豈是你說了算。君將軍,你未免太天真了。”他不由把前面的好印象盡數打消,而“君將軍”幾個字,此時聽來已有奚落之意。
江留醉自言自語道:“難道這批官銀也是芙蓉劫走的?”酈遜之道:“大有可能。”君嘯聽到“芙蓉”的名字,大爲震驚,“什麼?芙蓉?誰是芙蓉?”酈遜之的語氣幾乎成了嘲諷,冷淡地道:“就是太公酒樓的老闆娘。”
君嘯的表情變化了幾種,從吃驚到迷惑、到恐懼,最後換作了逃避,“不,不可能。”
花非花嘆氣道:“那日因爲有她,你們才留在那裡?”君嘯不語,極力回憶那天發生的事。酈遜之對芙蓉起了好奇心,整件事前前後後都與這個美麗的女殺手有關,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花非花刨根究底地問道:“你們住在那兒的時候,官銀放在哪裡?”君嘯說得極慢,有氣無力,“就放在一間大屋子裡,一直有人看守。我能保證沒出岔子。”花非花不理會他的信誓旦旦,繼續問道:“看守的人有幾個?是否一直待在屋子裡?”
“有三個,他們一直待在箱子的旁邊。”
“這三個人是不是也關在大理寺?”
“是的。”
花非花低頭沉思,酈遜之問:“你想到什麼?”她嘆氣道:“那日燕郡主失蹤,就是因爲他們在屋底挖了一條秘道,我想,會不會在太公酒樓也有同樣的秘道?要瞞住那三個人並不難,只需一點迷煙,過後他們不會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君嘯聽她講“燕郡主失蹤”,叫道:“你說什麼?郡主失蹤了!?”三人朝他點點頭,他頹然地問:“是麼?王爺知道嗎?”酈遜之的臉板得很難看,一字一句地道:“嘉南王可能還不知道,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劫走燕郡主的人就是殺手芙蓉。”
君嘯愣了半晌,長嘆一聲,“想不到,我竟會栽在她的手裡。我把前因後果詳細地講給你們聽。”他的話剛說完,衆人忽然聽到了鬧哄哄的聲音,外面大呼小叫的像是出了事。
江留醉道:“我出去看看。”推開牢門走了出去。酈遜之目送他離開,轉頭望着君嘯道:“你先看看尊夫人的信。”君嘯這纔想起彎月給他的信,連忙舉到眼前。信中彎月要君嘯相信酈遜之,稱酈遜之是天宮的朋友,戴有天宮信物。問他身體如何,需要些什麼,案子有沒有進展等。最後提到天宮主會盡力援救他,讓他放心。
君嘯按下信,此刻他越發感到自己的愚蠢,竟然會鑽到別人的圈套中而不自知。
“你們爲什麼會住到太公酒樓裡去,總該有個原因。”酈遜之心急,忍不住又發問。
“有幾匹馬沒喂足,半路上餓了,正好就在太公酒樓附近,想想天也暗了,就住了下來。”
“馬怎會沒喂足?”
“好像臨時馬匹不夠,借調了幾匹跟我們走的緣故,我想,應該是那幾匹馬沒喂。”
“你爲什麼沒在案卷上提這事?”
“我沒想到,大理寺的人也沒問。”
酈遜之想,他們連去太公酒樓的事都沒說,自然不會提起這些事。這馬匹是第一樁蹊蹺事。
“第二天你們幾時上路的?”
“一大早就離開了,那時天還沒亮。”
“老闆娘出來了嗎?”
“沒有,沒見着她。王爺跟我說過,無論住哪裡都要一早上路,我們走得很急。”
“當天夜裡你們在酒樓裡做了些什麼?”
“那時是我們出來的第一天,大夥兒喝了一夜的酒。”
“你讓他們喝的嗎?”
君嘯想了想,“我允許的。”
“老闆娘那晚做了些什麼?”
“她對我們很客氣,說酒樓難得有官老爺來,酒錢給我們減半。”君嘯的語音很低,神情沮喪。花非花淡然地問了句:“她很美,是麼?”君嘯聞言,像被一根針刺了,差點跳起來,繼而沒有表情地跟了一句:“是很美。”酈遜之瞥了花非花一眼,猜想她的用意。
花非花擡頭望了望牢門,“他怎麼還沒回來?”正說着,江留醉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一臉急迫,手指着外面叫道:“不好了,那十幾口箱子全被燒掉了!”一言既出,酈遜之霍地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運官銀的那批箱子,本來放在大理寺東面的證物房裡,如今房子起火,火勢太大,怕是搶不出來了!大理寺的人正在救火,不過我想無濟於事,恐怕連起火的緣故都查不出。”江留醉抹了把汗,雖是冬日,在大火邊上待了一會兒,加上來回奔跑,着實出了些汗。
花非花遞了手巾給他,他衝她美美地一笑,擦起汗來。
酈遜之的臉上飄滿烏雲,“我們又遲了一步。”他的聲音中有自嘲與不服,“好得很,看來他們已經盯上了我。”江留醉問:“你是說,對方知道你會來大理寺,先斷了你的後路?”酈遜之並無畏懼,相反充滿信心地道:“且讓我慢慢找到他們的馬腳。”忽然想起一事,問江留醉:“對了,你到京城後,有沒有遇上過追殺你的人?”
江留醉搖了搖頭。酈遜之沉思道:“我感覺今日之後,會發生很多不尋常的事。”他看了君嘯一眼,“箱子既然已毀,我們就從其他線索着手。君將軍,以後若再想起什麼,煩勞傳個話給我,這件案子交由我審理,我會交代大理寺的人不要爲難你。你歇息吧。”
君嘯奮力坐起,低頭向酈遜之拜了拜,“大人,犯官不敢多說,只想請大人能在皇上面前爲嘉南王說幾句公道話,不要讓王爺進京。如果王爺進了京,我怕……我怕會有更大的事發生。”
酈遜之點頭,“我明白。你放心,我會盡力。”他向江留醉和花非花使了個眼色,三人一齊往牢門外走去。酈遜之在門口回頭看了君嘯一眼,他正在出神地想着心事,對君嘯而言,他有許多時間可以慢慢地想心事。
酈遜之走到牢外,看見沖天的火焰正傲慢地燃燒,絲毫不理會人們潑向它的一盆盆水。金攸氣急敗壞地站在遠處叫喊,指東指西,救火的人亂得像沒頭的蒼蠅。屋門上的大鎖已被打開,裡面處處是放肆的火焰和絕望的證物。這場火,會燒掉多少有用的證據,毀去多少人的希望,酈遜之不知道,但他休想再從這座變成火爐的屋子中找到任何有用之物。
他沒有再和金攸打招呼,徑直往大理寺正門走去。走到門口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新鮮的空氣,試圖拋開心頭的壓抑之感。回頭找江留醉時,卻意外地發現只有花非花一個人,不由奇道:“江兄弟呢?”
花非花道:“我看見他去找大理寺的人,想是他有話要問。”酈遜之不以爲然,心想江留醉再問也是徒勞無功。當下問花非花:“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花非花道:“不必。我今晚要去十分樓,你可有興趣同去?”
“十分樓?”酈遜之忽覺撥雲見日,“對,是該去見見那個若筠,弄清她的身份。好,我和你同去。”
“酉時我在十分樓外等你。”花非花丟下一句話,飄然而去。
酈遜之望着她的身影,有種似幻似真之感,他知道她是如影堂的一個“影子”,但不願意真的看到一個影子般飄忽神秘的人。她身披的那抹紫色雲肩,如薄薄雲霧矇住了她的人,也遮住了她的心。她身上有太多謎,而他又不便相問。
他不禁想到那個叫芙蓉、或者叫藍颯兒、或者叫若筠的女子,她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不同的人?她和這個案子緊緊纏在了一處,成了此時唯一的線索。對方能請動她、請動斷魂、請動紅衣和小童,能在大理寺獄君嘯的食物中下毒,能燒了大理寺的房子而不被人發覺──只有劫官銀的人才有這樣的手筆,他們已習慣了讓別人感到意外。
那他該做些什麼去反擊?
酈遜之茫然地走到大街上,終於,熱鬧的街市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家家地看着貨攤,拿起一個又一個的小玩意兒,彷彿從前站在小佛祖身邊,好奇貪婪地盯着光怪陸離的一切。他想到了梅湘靈之女梅紈兒,她一直很羨慕他可以到陸上去闖蕩,他也每每以所見所聞來炫耀。
他手中拿起一面小鏡子,花紋繁麗,造型精巧,比在島上所用的器物華美多了。但他買了也無人可送,即使是梅紈兒,在他心中也不過是幼時的玩伴,從沒怎麼掛念過。他放下那面鏡子,一絲淒涼襲上他的心頭。
他掛念過誰呢?即使親如父母,自小到大見面寥寥,相互之間只有名分而已。自從母親去世後,他想她的時候多了些,但和父親仍生分得很。師父們雖然親和許多,可除了武功外,什麼也不對他說。
只有小佛祖,帶他離開那快讓他僵化了的小島,讓他見識了大千世界,從各樣小玩意兒和小把戲中學到了本事。雖然那加起來只有數月時間,他卻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樂趣。小佛祖從來不許酈遜之叫他“師父”,只說兩人是忘年交。酈遜之尊敬他喜歡他,也羨慕他,小佛祖過的是真正的生活,他擁有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