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主雪泉
每個國家都有國都,寒水國的都城叫沁珀山。十多年以前沁珀山的玄晶宮裡住着寒水國的女帝。但是公主失蹤之後,女帝也病死了。寒水國現在只是金祁的一個屬國。
我們的馬車停在沁珀山城門外。一個舉着長槍的士兵走了過來,步逍解下腰帶上的一面銅牌在他面前晃了晃,士兵立刻跪了下來。
“恭迎上侍!”
城門大開了,我們被迎進了過去的都城。
這是一座晶瑩剔透的城。四季冰封的氣候被習慣了寒冷的人們喜愛着,他們爲這座都城起了冰做的牆,冰做的街,冰做的樹木花草,冰做的各種雕塑裝飾。甚至還有冰做的房子。女人們在透明的冰面上曼妙優雅的行走着,銀白色的髮絲隨風飄舞。
“我能下車走走嗎?”我放下車簾,回頭問。
“當然能。”步逍叫停了馬車。
這就是媽媽生活過的地方嗎?我覺得空氣中有種熟悉親切的暖流。
寒水……媽媽……
我踏下馬車,站在街市的中央向遊目四望。忽然,人羣裡傳來一陣騷動。
“啊!”
四周似乎響起無數聲驚歎。人們停下腳步,竊竊私語。
“她是誰?”
“今年曼讕宮新選的上宮麼?”
“她真的是寒水人?”
“……”
無數雙眼睛盯住我,我不由後退了一步。
“逍。”
步逍深藍色的長袍擋住了人們的目光。
“我們還是上車吧。”
我點點頭。
“公主!”
人羣中傳來一聲疾呼,一個黑色的身影從重重人影裡撲到馬車上,似乎想來抓住我,但被步逍的手臂推開了。那人沒有站穩,跪倒在地。
“走開!”步逍大聲呵斥。我已經坐到車裡。
車簾被粗暴的扯開了,一張熱淚縱橫的女子的臉孔出現在我的面前。
“公主!雪泉公主!你終於回來了!”
“大膽!”
車旁的侍衛衝上來,步逍一把反扭住她的胳膊。她拼命掙扎,但車簾還是垂了下來。
我愣愣盯着簾子,耳中傳來簾外掙扎呼號的聲音。步逍跳上了車廂,馬車向前急速的行駛。
“雪泉公主!雪泉公主!”
那聲音越來越遠。
驀地裡,我想起墓碑上的名字:南劍。
南劍,雪泉……南泉。
“逍!”我站了起來,“停車!”
在一片冰雪的瑩白透明裡,玄晶宮徹徹底底的黑顯得格外奇特並且華貴。我第一眼看見就十分喜愛這座宮殿,據說,這就是十七年前女帝和內眷們居住的地方。
宮裡的舊宮人們看到我的第一眼都嚇壞了,高興得流下了眼淚。她們和芸婆婆一樣,都連聲說道:“公主回來了!公主回來了!”
“我長得真的和媽媽一摸一樣嗎?”我問芸婆婆。
“是,一摸一樣!”芸婆婆拉着我的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從小看你長大,怎麼會不記得你的……你媽媽的模樣?”我想,她眼裡的應該還是我的媽媽吧,她的雪泉公主。
我住在媽媽過去住的房間裡,步逍被安排在了不遠的宮室。宮人們對他很尊重,因爲寒水已經是金祁的屬國了,而逍是佩戴祁國宮牌的“上侍”。芸婆婆很高興我認識像逍這樣有“權勢”的人物,她說這樣可以保護我。
我告訴芸婆婆媽媽早在我記事之前就已經去世了。
宮人們在黑色宮殿的每一個角落掛上輕柔的白紗。在月光的雪地裡站成許多小小的圓圈。她們用黑紗矇住雙眼,一邊繞着圈緩緩走着,一邊哼起催人落淚的安魂樂。
我在走廊上看着她們爲媽媽舉行祈禱靈魂安寧的古老儀式,默默流下眼淚。在走廊的另一端,逍靜靜的站着,整夜。
在媽媽睡過的鑲着黑珍珠的牀上,芸婆婆告訴我許多媽媽的事。
芸婆婆說媽媽小時候很喜歡黑色,因爲玄是寒水的國色。王宮和宮服都得用這種顏色做成。我告訴芸婆婆我非常喜歡玄晶宮。
“跟你媽媽一樣!”芸婆婆很高興。
“公主一直很快樂,每時每刻都是那麼的無憂無慮,美麗得就像冥泉裡的那顆最耀眼的珍珠。她是寒水最美麗的女人。”
“可是她臨終的時候很憂傷。”我輕輕說,擡起頭問,“芸婆婆,媽媽爲什麼離開了玄晶宮?”
婆婆深深的嘆息了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可能……可能是爲了逃避和祁王的婚約吧。”
“婚約?”
芸婆婆點了點頭,悠悠說道。
“十七年前,當時寒水還不是金祁的領土。女帝和祁國訂了婚約,要把公主嫁給祁王嶽。就在祁王到達玄晶宮的那一天,公主突然失蹤了。主上找遍了整個寒水也不見她的蹤跡。寒水違背了婚約,只好把十三冰城的大半補償給了祁。女帝思念公主也病倒,不久駕崩了,寒水便成了金祁的地方。”
我迷惑的問:“祁王嶽很壞嗎?媽媽害怕他了?”
芸婆婆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她向門外看了看,步逍在很遠的廊下坐着,婆婆壓低了聲音道:“聽說祁王后來娶了鬆梨部落的著女,鬆梨金祁的盟約決裂之後,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妻子。”
“啊!”我驚呼出來,緊緊皺眉,“難怪媽媽不要嫁給他,這個祁王應該是個壞……”婆婆捂住我的嘴,緊張的搖搖頭。
芸婆婆又嘆了口氣,說:“這是後來的事了,但是在此之前,公主和祁王並沒有見過面。”
“他們不認識?”我更加疑惑,從婆婆懷裡直起腰,“芸婆婆,你知道媽媽爲什麼逃走的,是嗎?”
很久,芸婆婆沒有回答我。
她臉上的神情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變得無奈而迷惑。
“也許……是因爲……一個人……”她終於開口對我說話,語聲迷茫而遙遠,彷彿一片飄搖不定的浮雲,載着我飛往很久很久的過去。
“你知道血瓊蛇嗎?”
我點點頭,心裡一震。婆婆似乎並不需要我回答,繼續說下去。
“血瓊蛇會自己選擇它的主人,也會跟着舊的主人死去。然後血瓊蛇轉世到其他地方,尋找新的主人。
很久以前開始,也許還是尚帝開天的時候,四國的人們便千方百計想得到血瓊,還有它的主人。因爲……因爲一個預言。”
“預言?”我想起那個叫南劍的人臨走時對我說過,冰盧也有一個預言。
“對,預言。”
“預言說,血瓊蛇吸的最後一滴血是它的主人的。那時候,它便成了一味可以起死回生的靈藥。” 芸婆婆的目光驀然閃出怨恨的光芒。
我的心一痛。冥心!我想起了冥心,還有那些追殺她、射傷她的人!原來是這樣!
“芸婆婆!”我捏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裡也佈滿溼冷的汗水。
她繼續說道:“那時,公主還很小,不滿十歲。一天,她去雪蓮山上玩,回來的時候指頭上戴着一隻碧綠的指戒。她很高興,從沒那樣高興過,整夜沒有睡覺,玩弄那隻小蛇模樣的綠色指戒……”
冷汗從我的額頭上滑下。
“那是……”
“血瓊。”芸婆婆冰冷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眼神憂傷而無奈,“那一次血瓊蛇的主人就是公主,你的母親。”
“女帝命令殺死血瓊蛇,一向乖巧的公主竟然哭着死也不肯取下指戒。主上生氣極了,下令將公主關去雪蓮山的冰洞裡,永遠不許回宮。所有人都跪下勸女帝收回成命,但誰又知道女帝回到自己寢宮整整哭了一夜。公主不單是她最鍾愛的女兒,也是我們寒水國未來的儲帝啊!”
“很快,血瓊轉世的消息傳遍了四方,來自鬆黎、金祁、亙炎還有寒水本國的人從各地趕到沁珀山。他們千方百計混入玄晶宮打探公主的下落。到那個時候,我們才知道,女帝是爲了保護公主才把她藏了起來。
但是沒有用。那些爲了搶奪血瓊的人終於找到了公主藏身的冰洞。他們跋山涉水趕到,大多是懷有武功的高手,保護公主的禁軍們漸漸抵擋不住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襲擊。
終於有人找到了公主,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得手。血瓊,是尚帝的寵物,凡人是不可褻殺的。那些來奪蛇的人不是被血瓊的毒牙咬死,就是莫名其妙在攀援冰洞時摔死,還有的被凍死在半路。
人們開始傳說,雪泉公主是個妖女。”
“媽媽不是妖女!”我大聲喊,心被狠狠揪着,冥心也不是。她們是世上最好的人。
“公主當然不是妖女。”芸婆婆慈祥的看着我,用溫暖的懷抱擁住我發顫的身體,“公主怎麼會傷害別人呢?她不會。不會!”
“但是血瓊是有靈性的神物,它保護着公主,不讓她受到那些壞人的傷害。所以,沒人能得到血瓊,也沒人能傷害公主。”
“除了……”
我咬緊下脣。
“南劍。”
不知爲什麼,每次聽到這兩個字心都會莫名悸亂,腦海裡除了混亂的迷霧彷彿不能思索。這個名字,彷彿很熟悉,又彷彿很陌生;這個人,似乎應該感到親切卻又似乎該充滿恨意。
“南劍……”我喃喃的重複這個名字,“他到底是誰?”
“一個劍客,在當時被四國的浪人稱爲天下第一的劍客。”
“人們都說,如果天下還有什麼可以對付得了血瓊蛇,那便只有南劍手中的劍。而南劍真的來到了沁珀山。他和其他人一樣,相信血瓊可以起死回生,那時候,他身患重病的妻子即將不治。”
“妻子?”我好像有點明白,卻更加混沌,“爲了他的妻子?”
“是。南劍在冰洞後找到公主。血瓊纏繞在公主手裡,居然沒有攻擊。南劍是唯一一個不被血瓊傷害的人。”
“但他並沒有傷害公主。”
“爲什麼?難道他不想救他妻子?”
“下不了手吧,公主那時只有十二歲啊。”芸婆婆的眼中有幾分感激,“南劍的妻子是在冰洞中故去的。臨終前,那個善良的女子囑託丈夫說,千萬不要讓別人傷害公主這樣可愛的孩子……”
我的眼淚悄無聲息的流了下來。我想告訴婆婆我見到奐清顏了,她有灰色的長髮,非常美麗。但我沒有說話。
閉上眼睛,我彷彿又一次看到了那絕美的笑容。她死的時候一定很快樂,很滿足,只有那時的女子,纔會有這樣動人的笑容。而媽媽……
“後來呢?”
“後來,南劍安頓好公主就走了。因爲他告知天下自己敗給了血瓊,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敢來寒水奪蛇了。公主安然的回到了玄晶宮,可以像過去那樣生活。”
“後來呢?媽媽和南……他,再見過麼?”
芸婆婆搖搖頭,“沒有。三年後,也就是金祁寒水聯姻的那一年,公主失蹤了。我們再也沒有見到她。直到……小公主你回來,才知道她已經……”
芸婆婆蒼白的臉上又一次爬滿淚痕。
我在走廊的盡頭找到步逍。
他很專注的盯着手裡的杯子,似乎沒看到我。
“逍,你在喝什麼?”
他嚇了一跳,擡頭來靦腆的向我微笑了。
“酒。千結酒。”
“你很冷嗎?”祁說酒是用來取暖的。
然而他搖了搖頭。
我坐到他身側,看了看杯子裡的液體。是透明的,像泉水一樣。
“好喝嗎?”
他又搖了搖頭,有些尷尬的笑了:“不好喝。”
我把杯子拿過來嚐了一口,果然不好喝。像冰雪融化的液體,也許比冰水更冷。那道冰流經過喉嚨時,卻變成甜甜的感覺。到了胃裡,已經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了,反而覺得很舒服。
“好奇怪的酒。”我笑了起來,還想喝一點。
“等一會兒再喝。”步逍的手蓋在酒杯上,我驚訝的目光使他更加急促無措。不過很快我感到一股熱辣辣的酒氣在肚子裡翻滾,火燒似的渾身也熱了起來
“啊。”我丟開了酒杯。
步逍微微一笑。
“這是寒水特有的酒。後勁很足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因爲臉已經熱了起來,連脖子也是通紅的了。
步逍舉起杯子把剩餘的酒倒進自己的嘴裡。
爲什麼喝這麼多酒?我想問他,可是想起不知如何對他開口說的話,就忘記問了。
“姐姐告訴我,寒水有個古老的習俗,每一個女人出嫁的那天都要帶上自己釀造的千結酒。而這樽酒的第一口只能由她的丈夫來嘗。”
我側過頭看他一眼,他的語氣有些奇怪。
“在寒水,越美麗的女人,就能釀出越甘濃的千結酒。”
“逍,”我笑了,“你會嚐到世上最美的千結酒的。”
他看了我一眼,臉驀地紅了。低下頭去。
“八年前,姐姐被派來選妃的上監選中,做了漫瀾宮的上宮。姐姐出嫁那天,全寒水的人都說,寒水最濃最醇的千結酒跟着她走了。”
“但是,姐姐後來卻告訴我,最好的千結酒藏在玄晶宮雪泉公主宮門前的茂密千年的玉泉樹下,沒人能帶得走……”
千結的酒性在我渾身翻騰,我覺得那一股熱氣在四肢百骸中游走纏繞,彷彿柔韌滑軟的肝腸千迴百轉。
“那時我還很小,姐姐去了金祁後,我們一家也搬過去了。我跟祁人越長越像,主上對我也很好,但是,寒水纔是我真正的故鄉……”
“逍,”我的舌頭已經開始不聽使喚,我頭昏腦漲,卻終於把盤桓在嘴裡的一句話說了出來,“逍,帶我去見祁吧。”
我抓住他的袖子,竟似懇求。
“只有他能告訴我一切。”
步逍的表情很奇怪。我的眼睛花了,竟看到一種渴望裡帶着些決然的神色。他沒有回答我的話,也沒有點頭。
“南泉,你以後也會釀千結酒的吧。那一定是這世上最好的千結酒。可惜……”
他還說了一句什麼,可惜,我醉了,沒有聽見。
城門外,宮人們擦着眼淚。
我對芸婆婆說我一定會回來的。芸婆婆從懷裡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個玉做的有九個孔洞的物什。
“公主小時候最愛的樂器,我一直藏着。”芸婆婆伸手來攤開我的手掌,“婆婆老了,今天往後,怕是再也見不到小公主了。”
我用力搖了搖頭,說:“我一定會回來的!婆婆只要在媽媽房裡等我就好了。而且,”我看着芸光潔白皙的臉龐,“婆婆一點都不老啊。”
芸婆婆溫和的看着我,沒再說話。
我用力向她和宮人們揮了揮手。
馬車前駛,終於再也看不到那座清貴純黑的宮殿了。
我問步逍:“爲什麼婆婆要說自己老?其實我更想叫她芸阿孃,她看起來和媽媽一樣年輕啊。”
他看着我的神情也和芸一樣,溫和而寬容。
“南泉,”他告訴我說,“寒水的女人是不會老的。”
“至死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