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珂蘭神
阿炙醒來時驚惶的縮到牀頭的一角,他前胸一根肋骨被打斷,動一動就會痛得嘴脣發白渾身打顫,但他仍不肯安穩的躺下,因爲面前的都是灰色頭髮褐色眼眸的祁人。他害怕他們,害怕極了。
還好他並不怕我。
他看到我時,眼睛睜大了,金色的眸子閃出異樣的光彩。
“珂蘭!”他指着前面,“我看到珂蘭了!就在你後面。”
這就是他不顧祁人的毒打拼命跑向我的原因。
“珂蘭是什麼?”等他又安安靜靜躺在牀上時,我問他。屋裡的祁人都出去了,包括那個大夫,他給孩子接了骨之後就一言不發的走掉,甚至沒有交代傷勢的情況。
桌上放着晚飯,門被關上。我知道是他,在照顧着我們。
“是神!有那麼大!”阿炙伸手想在天空比了比,但馬上縮回來,撫住胸口疼得齜牙咧嘴。
“不要動啊。”我擔心的望着他,他臉色看去很壞,但目光卻明亮,閃爍着興奮的光。
“媽媽說珂蘭是我跟她還有所有炎族人的保護神。看到珂蘭的人就不用再受苦啦!”
他懷疑的看着我:“你沒有看見嗎?就在你身後啊!”
我搖搖頭,很不希望看到他失望的表情。
“它是什麼樣子的?”
阿炙倒不失望,只是疑惑的看着我。
“是一隻大鳥的樣子。”他說,濃濃的眉毛挑一挑,高興的道,“哦,對了,珂蘭是炎語裡天鵝的意思。”
“天鵝?”我奇怪的問。沙漠裡雖然有綠洲,但那裡的水域可以找到天鵝麼?但是我沒有說出來。
“對啊!”阿炙點頭,十分認真的告訴我,“我們的祖先在沙漠中旅行,快被渴死的時候遇到了珂蘭神。它幻化做天鵝的樣子給他們帶路,帶到一處綠洲,然後,就有了我們的珂蘭古城啦!
“媽媽說,如果哪一天我們也能看見珂蘭,我們就不會再吃苦了,金祁就會從沙漠裡走掉,把我們的朱京還給我們!”
阿炙看上去那樣高興,彷彿真的已經看見了珂蘭神。傷疼讓他時時皺眉停頓,他仍是那樣熱情的向我描述珂蘭神的樣子。他金色的眼眸閃閃發光,那樣天真,那樣歡快。
“小姐姐,你帶我去找珂蘭好不好?”他伸手摸着我垂到他臉畔的長髮,“你的頭髮真漂亮啊,就像天鵝的羽毛,會發光的啊!你會幫助我們的,對不對?”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阿炙小而厚的嘴脣向兩側一彎,露出潔白的牙齒,給我一個極爲燦爛的微笑。
“謝謝你啊。”他安心的閉上眼睛,“等天亮了我就找到媽媽告訴她,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均勻的鼻息聲響起,阿炙臉上還掛着天真的笑容,他睡得很安穩很恬靜,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有了可以保護自己的人。
但願我真的能夠保護他。
我懷疑是在夢中聽見那一聲慘呼。
“不!不!不要燒死我的孩子!”
半夜驚醒,耳畔迴盪着一聲聲淒厲尖利的嘶喊,如一把銳利的剪,將平靜的大漠夜空撕成兩半。
驀地就想起廣場上燒焦的屍骸,心突突亂跳,再不能成眠。我翻身起來,猶豫着,還是穿好了衣服。門外有幾個侍衛守着,我決定悄悄潛出屋去看看那些聲音到底是不是夢。
廣場在大道的盡頭,那裡火光沖天。我躲在屋宇的高處往下看,眼前是一副慘不忍睹的駭人場景。
一個紅髮炎族小孩被捆住手腳吊在廣場正中的一根石柱上。腳下堆滿乾柴,澆上桐油,點起熊熊烈火。火已燒到他膝蓋,他扭曲着,掙扎着,發出慘絕人寰的嘶喊。
“我的孩子啊!”對面的石柱上綁着一個婦女,眼睜睜看着這副慘景,痛不欲生。
“說!珂蘭城在哪裡?”石柱旁的軍官面無表情的大聲逼問,“快說!不然就把你和你的兒子一起活活燒死!”
“不!不要啊!我求求你不要燒死我的孩子啊!”婦女淚流滿面,悲聲哀求。
“那還不快說!”軍官不耐煩。
“我……我們真的不知道啊……”女人顫抖道。
“哼!”軍官冷笑,“還要說謊!”手一鬆,吊繩下滑,孩子大半身子陷入火海,嘶喊聲忽然變得微弱。
“啊!”女人慘呼。
我再也看不下去,從藏身處躍出,跳上臺基。
“啊!”被我踢倒的士兵驚呼一聲,我從他腰間抽出一把佩刀。那軍官也吃了一驚。
“什麼人?”他厲聲喝問。
我不答話,從他身邊掠過,攀上燃火的石柱。手起刀落,砍斷繩索,被吊住的孩子直直落進火裡。我丟掉佩刀,伸手一撈,抓住他臂膀。孩子身上已經燒火,黑煙薰得我眼睛生痛。腳向石柱用力猛踩,我拉他自半空跳下。
腳踝傳來一陣鑽心痛楚,我撐不住,撲倒在地上。只這片刻停頓,廣場周圍的祁軍包圍過來。我拾起地上配刀,勉力站起,揮手擋住衝來的幾個兵士的刀槍,凌厲的招式將襲擊的勢頭阻了一阻。
被救下的孩子身上仍燃有火苗,但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下半身血肉模糊,已然焦黑一片。
難道,還是遲了?他……已死了?
我手顫抖起來,施在刀上的力卻更大了。
“啊!”
“啊!”
人羣中傳出慘呼,鮮血飛濺,地上,刀上,甚至我的手上。
我猛然停手。
——我在做什麼?
無數被砍傷或刺傷的人都用驚恐的目光看着我。
——天,我做了什麼!
肩頭傳來劇痛,幾柄刀劍同時擱上我脖頸。
我迷糊了,混亂了,甚至沒有感到死亡的威脅已然迫近。
“慢!”衆兵中有人突然大喝。
訓練有素的士兵連忙停手,一柄利刃劃破我頸上的肌膚,極淺的刀痕,但鮮血仍舊汩汩的流出來。
那執行火刑的軍官沉吟片刻,目光始終在我頭髮上盤旋猶疑。
“先把這個闖刑場的女子押下去,”他終於道,“等我上報將軍再做定奪。”
我被帶到一個黑暗的地方,被綁縛的手腳全鬆開,身子放平在一個極柔軟的墊子上。肩部和頸部的傷口都已被小心處理過。那爲我治傷的大夫和捉住我的那個軍官,看我的眼神又添了幾分驚惶和畏懼。他們看着我被人擡上軟轎,竟慌慌張張連忙跪倒。
“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他們叩頭在地,接走我的侍衛並無表示。轎子一路輕車熟路,快而穩的在黑暗的巷道中穿梭,我分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到了城中的那個角落。
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四周仍舊一片漆黑。
忽有一盞紅色的燈燭燃起。然後,第二盞,第三盞……直到眼前全部都是紅光一片,有人在門外宣示:“王上駕到——”
於是,我又見到了祁。
這裡是,我猜想,炎族人王宮的某座殿宇。祁從殿門走進來,隔着鏤空的華貴黃金屏風,他步履不疾不徐,自有王者的氣度。
“進去?”他似在對旁邊的什麼人說話。我的心一跳,坐了起來,有灰色的影子閃過屏風的空格處。
“我……”低沉的聲音,“不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留在晴廬,她不該捲入這場戰爭。”
“你是責怪我沒有履行諾言?”祁的聲音平靜而含着威嚴。
“南某不敢。”他道,語氣中卻帶了一股倔強之意,“一日內兩次遇險,也許下次她沒有這樣僥倖逃過劫難。”
“沒有下次了。”祁極快的道。
他並不知我沒有回到晴廬,更不知我來到朱京,但他沒有再說其他。只一句。南劍似也被此堅決自信的一語震懾,一時無語,繼而拜倒。
“如此,我放心了。”他低沉的語調流露出輕鬆與感激。
“你去吧。”
南劍站起,將右手伸出,長劍橫在胸前。
“如若不測,請將此劍交給它新的主人。”
祁頷首。
“我會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但是,我不希望看到失敗。”
南劍一笑。
“南某沒有理由對主上違諾!”
腳步聲遠去,祁走進來的時候,我還在怔怔發呆。
“都聽到?”他走到牀邊,坐下,手習慣的撫弄我的發稍到肩後。
我呆呆看着他,覺得那輪廓分明的英挺面孔有些陌生。
“我有話問你,”他道,聲音溫和,“我知道你也有問題問我。”
我搖搖頭,忽然想起什麼,急急問道:“他……他去了哪裡?爲什麼……會有不測?”
“刺殺炎王,這是他最後的任務。”
“任務?”我茫然的看着祁。
“是,我給他的任務。”祁毫不含糊的道,“這是撫養你長大的條件。”
我呆呆望他,沒想到,他這樣直言不諱。
祁從不對我直言不諱,他只會對我說“南泉,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但這次,他告訴我真相,雖然這真相隱瞞了十年,雖然它早已昭然若揭。
我還是被嚇到了。
原來,我是一個條件。
原來,我的生命中本不該有他,如果沒有這個條件。
原來……
“不要這樣想。”他的聲音打斷我紛亂慌惑的思維。黑色深邃的眼眸看定我,彷彿已經看透我心裡的每一個念頭。
他雙臂伸來,輕輕籠住我全身,向懷中擁一擁。
“我和你父親一樣,希望你平安而無憂。”
他溫柔的說道,每一字敲入我心底,激起溫暖的漣漪。我抓住他的手,低聲道:“祁,不要離開我啊!”
他將我抱得更緊一些。
“你放心,有冰盧在,南劍不會有意外。除非……”
我仰面,急迫的望着他。
“除非,他自己不願意再回來。”
我的心一沉。
“爲什麼?”
祁看我一眼。我心頭一震。
“因爲我?”
“南泉,你對他說過什麼?”
“我……我對他說……”我痛苦的說不下去了。
那問題很殘忍,我知道,對他,是誅心的詰問。
“南泉,你已不再恨他了,是不是?”
我一震。
“不是!”
祁拍拍我的肩臂。
“如果我告訴你,血瓊蛇若能變成起死回生的靈藥,南劍想救活的會是你的母親呢?”
我又一次渾身震了震。
“那他更加不可原諒!”淚極快的滑落,我心碎的嘶聲道,“他爲什麼不肯承認?他爲什麼不告訴媽媽他最後愛的人是她?媽媽是因爲絕望而死的!她以爲他永遠不會改變心意,她明知道血瓊不能復活任何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