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冥心
昏迷中的冥心一直在叫一個名字:媽媽。
我問祁“媽媽”是誰。祁不說話。他不高興的時候就不愛說話,我也就不說話了。
我拿下敷在冥心額上的冷巾,伸手探了探,她的頭終於不燙了。血瓊慢慢爬到枕頭邊上,用豔紅的小三角腦袋輕輕蹭着冥心的臉頰。
“快醒來吧,冥心,血瓊也很擔心呢。”
我看到祁穿上寬鬆的白袍子在院子外面站着。
“不要擔心,她今晚就會醒的。”他溫和的撫摸我的長髮,輕輕說道。
“你要走了嗎?”
他點了點頭。
“可是,你纔剛剛來。”
他的脣角微微揚起。
“你也懂得什麼是寂寞了麼?”他喃喃說道。這樣的自語,我總是聽不懂的。他似乎也不想我聽懂。
“讓冥心陪你吧,你願意照顧她嗎?”
“照顧?”我看了一眼屋裡那個嬌小的女孩子,“就像你對我這樣?”
“對。”他一點頭,看來終於有些高興。
“好啊。”我當然更高興,“但是……如果那羣‘人’再來抓她怎麼辦?”我到現在都不能確定那些用箭射傷冥心的“東西”也是人。
“他們不敢再來了。”他說。
“不‘敢’?”我記得他教過我這個字,“他們怕你嗎?”
他沒有回答我。
夕陽的餘暉給了他離去的背影一個金色高大的輪廓。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個世上,除了一個人,誰都不“敢”不“怕”這個讓我叫他祁的人。
我見到冥心的那年,百年枯涸后豐盈了十三年的冥泉水突然結冰了。
冥心醒來問我的第一句話是:“是你救了我?”我那時十一歲,還沒練好祁教給我的劍法。所以我搖了搖頭。
“不是我,是……”祁不許我告訴別人我認識他,我卻忍不住想對冥心說,“是另一個人。”我不能說祁的名字,雖然他救了她,他們卻還不是朋友呢。
冥心向牀裡擡了擡手,血瓊乖巧的把自己柔軟的身體纏到了她的臂膀上面。她不再看我一眼,向門外面走。
她已經走到院子裡去了,我還站在屋裡。
“冥心,我們是朋友了。”
我輕輕的說。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知道我的——我們是朋友了。”
她如果真要走得話,我倒不會攔她。祁叫我照顧她,可沒叫我阻攔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兒,只是心裡又開始絞痛,那滋味兒非常、非常的難受。
“我不認識你。”冥心頭也不回的說。
她離去得腳步快極了。她淡紅色的背影彷彿一團煙囪裡裊繞升起的炊煙,那句話的餘音未絕便已消融在蒼茫的暮色中了。
我站到院子外面,目光被那兩串淺淺的腳印拉到極遠極遠的地方。
她真的走了。
她說她並不認識我。
夕陽收了最後一縷霞光。
夜來了。
黑的、沒有七彩陽光的、夜。
我在夜裡醒了許多次,耳旁總是有呼呼的風聲,我以爲又開始下雪了。但其實沒有,雪是真的停了,我睡在屋頂厚厚的積雪堆裡,身上卻連一篇雪花都沒有。
我知道祁要生氣的。但我難受。難受的時候我喜歡藏在晴廬最高的地方。祁說這樣會生病的。
生病?我想起樹林裡那一大片被血水染紅的葉子。
沒有風也沒有雪,那雪地裡的兩行腳印很容易辨認。我發現她越走越慢了,因爲腳印越來越深。我擦亮打火石,火光映出腳印旁一道鮮紅的血痕。
“冥心!冥心!”
我叫着跑了起來,眼睛裡一下子溼漉漉的。
倒在雪地中的那個紅色嬌小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我的視野裡,熱乎乎的眼淚涌出了我的眼眶,我怎麼也控制不了它們,眼前一片霧氣騰騰,除了那片紅色什麼也看不見了。
“冥心!冥心!”
我托起她冰冷的臉,滾燙的淚水全滴在她的面頰上。
“不要死啊!不要啊!”
我解開厚厚的玄狐氅,把她冰冷的身體裹進自己的懷裡。
好冷!
我哆嗦了一下,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她凍僵的身軀。
冥心的身子在我懷中一陣陣輕顫,“疼……好疼……”她小小的眉眼擠在一塊兒,原本陽光似的臉孔換成了一種雪一樣蒼冷的顏色。
“哪裡疼,冥心?哪裡……疼?”我噗噗落着眼淚,心刀割似的劇痛着,快說不出話來了。
冥心忽然張了張眼,“誰?……你……你是誰?”她掙扎了一下,仰臉向上看了我一眼,一下子繃緊了身子。“你是誰?我……我不認識你!”她奮力推我,手猛地撞在我的胸口上,“走開……走!”
我感到一個尖尖的東西刺進肉裡,疼得幾乎想鬆開抱住她的手臂。她的手似乎還想把那尖頭刺得更深一點,但身子突然完全不動了。
“冥心!”
我一下子感覺不到胸口的任何疼痛。
“冥心!”她還是不動。
我的心痛得像要裂開。
“冥心!冥心!冥心!”
我拼命搖着她的身體。
“醒來啊!醒來啊!不要死啊!……”
她動也不動,真像“死”了一樣。我哭不出來,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胸中有一股腥甜向上直衝,幾乎暈了過去。
“唔……”
懷中微弱的氣息彷彿一聲夢中的呼喚。
“媽……媽媽……”
眼淚又一次絕堤似的奔流出來,我緊緊摟住冥心,只覺得她口中呼出的這個名字把自己的心臟從中間撕成了兩半。
“媽媽……媽媽……”她微弱的聲音一遍遍呼喊着,我的心被撕扯成一點一點小小的碎片。到了此刻,她輕顫的身軀仍舊蜷曲着不敢鬆弛。
彷彿絕望裡最後一次的哀告,她將自己早已睜不開雙目的臉頰緊緊的貼到了我的心口。
“媽媽……別……別‘死’……”
剛剛開始的時候,冥心只對那條叫做“血瓊”的蛇兒說話。但我還是很滿足,因爲她早已經痊癒了,卻沒再對我說過那句話,更沒頭也不回的就自己走掉。當然,她也不會像我一樣,可以一整天都待在晴廬裡面不出去。當背上的傷口不再流血了,她就帶着血瓊四下裡玩兒去了。
“乖血兒,你餓不餓?”
我在窗子裡看到她的紅衣服就高興得跳起來,然後迎到院子裡去。她總是扭過頭去不理我,卻問血兒餓不餓。
可血兒又不會說話,我心裡想,覺得有點難受,爲什麼她寧願和不會說話的蛇兒聊天也不肯正眼看看我呢,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啊。
“冥心,你有生日嗎?”她早上快出門的時候我問。
她回頭瞥了我一眼,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又轉過頭去了。
“冥心,你喜歡什麼樣的石頭?”我不死心,追過去又問。
這次她很不耐煩的一甩手,腳也沒停的走出了院子。
我嘆了口氣。我纔不要惹你煩哩,不過想送件生日禮物給你。
既然嘗試和她說話失敗,那……就隨便做個吧。
我找來祁送給我的檀木盒子,數了數裡面五顏六色的石頭。一共五十八塊,但是,冥心有多大啊?算了,問她也不會理我,反正她比我小一點,因爲……她沒有我高啊。於是我揀了十顆有淺灰紋理的白色小玉石。
我將那根漂亮的孔雀羽搓成一根細細的銀線兒,再小心翼翼的穿上一顆顆的小石頭。
啊,成了。我揉揉痠痛的脖子,心裡高興極了。
那天冥心回來得特別晚,我等到夕陽下山,纔看她微垂着頭,從外面慢吞吞的走回來。
“看,冥心,送你的!”我幾步蹦到她面前,把手裡漂亮的手環在她眼前晃了晃,“是用白松石做的,喜歡嗎?”
她慢慢擡起頭,目光從我手上掃過,又落到了左臂纏着的血瓊上。她沒再理我,低着頭走進自己的屋裡去了。
我又在晴廬屋頂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冥心很早就出門了。她出去前在院子裡轉了幾轉,彷彿在找什麼。但我跳下屋頂去叫她的時候,她還是沒看我一眼就走掉了。
我難過極了,眼眶也熱熱的,就要掉眼淚。我吸吸鼻子,走進屋裡去收拾昨天吃殘的飯菜。
我洗了碗,打掃好屋子,但是找不到那串白松石手環了。我記得明明放在桌子靠窗邊的角落裡的,但是現在不見了。
中午的時候,冥心回來了。我很意外,她從來都是早出晚歸,中午不回來的。看她還是一聲不響自己進了屋,我想問她有沒有看到手環的話也沒機會問得了口。
“冥心,吃飯啦!”我趕着加煮了她的飯菜,忙完了就在門口叫她。
她接過我盛好的飯,忽然擡頭指了指我的胸口。
“你、還疼嗎、那裡?”
“嗯?”
我愣了一下,她的眼睛確實望着我,雖然一下子又轉開去了,她確實是在問我話呢。
“嗯!”我忙點點頭,她終於跟我說話了呢,我笑了起來,摸了摸前胸,“還有一些疼。刺得太深了,沒那麼快好呢。”我說。
她沒等我說完就低下頭開始吃那碗飯了,但我還是很高興,爲自己盛了滿滿一碗飯。
我低頭吃了幾口飯,突然聽到異樣的聲音,擡頭來時,看到正有幾滴水珠從冥心的臉上落到她的飯碗裡去了。
“冥心?”我問。
她沒理我。
“你幹什麼哭啊?”
“我纔沒哭!”
“可是我明明看到你在掉眼淚啊。”
冥心擡起頭,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纔不算哭!”她扔下飯碗,跑了出去。
“喂,你還沒吃完飯呢!”
我丟下碗,追了出去。冥心跑得像鹿兒一樣快,我可追不上她。但現在那紅色身影在院門口就停住了。我跑了過去。
“冥心,吃完飯再走嘛!”我拍拍她肩膀,“你昨天都沒吃晚飯。”
她靠在木籬笆上,低着頭,手一上一下摩挲着血瓊滑滑的皮。
我拉住她的手:“冥心,你吃完飯再和血兒玩好不好?血兒也餓啦。”
她嘴裡嘟噥了一句,我沒聽見,“啊?”了一聲。
她把頭垂得更低了。
“你……你不要疼了好不好?”她的聲音細如蚊吟,“不然……不然我總想哭。”
啊!
我的心裡像被撞了一下,這些天所有堵在那兒的結巴都被一下子撞散開來。
“已經不很疼啦!”我高興得笑着說,“剛開始的時候才厲害呢,會疼得睡不了覺的,現在可已經好多……冥心?”
幾滴水珠掉在我的手上,冥心慢慢把頭擡了起來,臉上早已經溼透了。我很吃驚,呆呆看着她。忽聽“哇”的一聲,冥心撲進我的懷裡,大聲哭了出來。
“南……泉……南泉!”
她終於叫我的名字了!
媽媽死後,那是冥心第一次哭泣。
那天下午,她沒再出去。我們並肩坐在屋頂上,看傍晚的夕陽把遠處的雪山一點點染紅。冥心把頭靠在我的肩上,高高豎起了衣領。
“冷了?”我伸手環抱住她的肩。她點了點頭,向我懷裡縮了一縮。
“南泉,我們下去吧,這裡太冷了。”
我一笑。
“晚上會冷得多。但是,如果心裡難受,坐在這裡就會覺得很舒服。”
她一挺身子,離了我的肩膀,轉臉來驚訝的盯住我的眼睛:“你現在心裡很難受嗎?”
“不啊。”我說,“可我已經習慣坐在這裡等你回來吃飯了。”
“嗐!”冥心跳了起來,身子一滑,一下子就躍到了院子裡的地上,“你下來吧,我不出去了。”她仰着臉孔,向我笑着招招手,“以後,我陪你!”
白松石做的手環隨着她的手腕上下襬動着,夕陽的霞光給了它一圈柔和溫暖的紅暈,冥心的臉上也泛着同樣的暖暖的歡愉。
我望着她,感到無與倫比的快樂和滿足。
她笑了。
終於,笑了。
那是我見到她後,第一次真正的快樂的微笑。
從晴廬走到百泉林去的路上,有幾株比林裡的樹矮很多的植物。當枝幹上生出許多白色五瓣的花兒來,冥心便說,春天來了。
“可是這裡一點兒也不像春天,太冷啦!”她指着遠處高高的雪山回頭來對我說,“翻過那座山,再渡過一片很大很大的冰湖,那邊有許多許多花,各種顏色的,那才叫春天!”
“就是你媽媽住的地方?”
“嗯。”
每次提到“媽媽”兩個字,冥心明亮得像星星一樣的眸子便會黯淡下去。她告訴我,“那個人”將一把鋒利的長劍插進媽媽的心臟,於是媽媽死了。她恨“那個人”,總有一天,血瓊會咬斷他的喉嚨!
我害怕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雖然她只說過一次。那次我抱住滿臉淚痕的冥心,手足變得冰冷,彷彿血瓊的毒牙咬進自己心裡似的,感到寒意徹骨。
“南泉,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看媽媽?”
到了百泉林,冥心拉住我的手,眼神裡流露出十二分的戀戀不捨。
“嗯……”我低下頭。其實我很想去看看冥心的媽媽,看看春天,還有那五顏六色的花兒,但是,我不能離開這兒,我要等祁。他每年只有這段時間會來晴廬住一小會兒。
“冥心,看完媽媽,一定要回來啊!”
“當然!”
她向我揮揮手:“你在‘家’裡等我吧。”
“嗯。”我也擡手搖了搖。
我看着她蹦蹦跳跳離去的背影,忽然之間很害怕。
“冥心!”
“什麼事?”她轉過身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心那些要抓血瓊的壞傢伙。”
她笑起來:“知道啦知道啦,你都說了一百遍啦!”
“哪有一百遍這麼多!”我跑過去又抱了她一下,“你要早點回來啊!”我鬆開她手的時候,覺得自己快哭了。
冥心盯住我看了看,笑了起來。
“南泉,你是怕我騙你不回來了,對不對?” 她伸手送來一件東西,“那,給你這個。”
我接來一看,是那串白松石手環。
“你送給我的,就是我的。”冥心指指手環,又指指我,“現在交給你保管着,可別弄丟了,我要回來拿的!”
她衝我眨了眨眼。
“我走了。記得不許睡在屋頂上等我哦!”
她再次向我擺擺手,一轉身閃進茂密的樹林裡,紅影一晃就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