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琅寰冢
民州城頭。
仰望,烏雲四合,不見天日。洌洌北風,吹動我單薄衣袂。
“先生,天命到底是什麼?”
“分與合。”柳寄亭的聲音綿長舒緩,風聲呼嘯,依舊字字清晰,“七百年一次輪迴,現在,天輪順轉,冥泉冰封中土,那是統一的天啓。”
“統一。”我默唸這兩字。
統一——是祁的夙願,是祁人的理想,是天下的趨勢。那麼,天命是對的。
“南泉,你也可以選擇不去。”
我一怔。
“可是我一定要去。”
“爲什麼?”
“因爲——”我想了想,不知道這算不算理由,“因爲他是祁。”
柳寄亭忽然輕嘆:“看,這就是天命。對於一個人,你的命運早已註定。”
“但我可以選擇不勸說他回來,讓他留在刀峰,也許……祁更願意留在那裡。”
“是的,你可以。”
我又一怔。
“那麼我是不是違反了天命?如果天命是要祁去完成統一的話。”
柳寄亭微笑,不語。
“違反天命的人會是什麼命運?”我不甘心。
“嘲弄吧。”他的微笑忽然黯淡,“記得縈蘿麼?那個鬆黎靈力最強的祭師。她是第一個想要改變統一天命的人。凡人的反抗,是被天命玩弄於股掌的一個笑話。”他頓了一下,“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天輪的方向。”
我驚愕的看向他。
“爲什麼這樣看我,南泉?”
“先生,你在害怕麼?”
柳寄亭怔住,怔愕的表情我本以爲再也不會在他永遠從容恬靜的臉上出現。
“害怕什麼?”他恢復從容,“命運麼?我是一個巫師,難道懼怕命運不是很自然的事麼?”
“可是,你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我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改變未來。”
柳寄亭沉默了。
“先生……”
他終於開口:“如果是在一年前,我會告訴你,南泉,未來和過去一樣,是無法更改的。但是現在……”
“現在怎樣?”我急迫的問。
“現在——”他幽幽答道,“我不知道。”
“爲什麼?”
“因爲,我遇到一個人——一個不是要對抗命運,而是要徹徹底底把命運嘲弄回去的人。”
“那隻逆輪之手!”
我的心急速的跳動一下。
“你說的是——冥心?”
柳寄亭向我轉過面孔。天陰着,遠處隱隱傳來雷聲,是風雨欲來的時刻。那一種讓我疑惑的悽迷深遠的神色,又一次浸染了這張白皙瘦削的面孔,使他緊閉的雙眼都流露出無邊的無奈和憂傷。
“上天選擇了你們兩個——你們兩個。”他低低絮語,“我不確定,真的無法確定。也許她是對的,也許一切都能改變,也許……正是你,擁有這個力量……”
刺耳的馬嘶聲打斷柳寄亭最後的談話。
易佟奔上城樓,牽來一騎純色的白馬。
“上人這就可以上路了。”他指一指身後跪倒的一個身着藍色長衫侍衛打扮的人,“到了刀峰,他可以帶路。”
侍衛行禮:“金吾衛墨燠跪見上人。”
我點點頭,這人臉上自眉心而下的一道殷紅傷疤讓我怔了一怔。再回過神時,我發現柳寄亭不知何時離開。我捕捉到他飄忽的腳步在城牆拐角消失的一瞬。
他沒有與我告別。我在想,這是否預示着我們將會在命運中再次相遇。
***
十幾騎祁軍精銳在將軍易佟的率領下護送我至刀峰腳下,此後的登山路,由金吾衛墨燠前導。
刀峰之險,天下獨絕。據說,這山峰之險峻,爲冥泉四國四峰之首,就算縱橫天下無堅不摧的祁軍到了這裡,也無法攀越,只得取道冥泉,才能侵入亙炎的熾漠。
一行人早已棄了馬,在起伏山勢中攀爬。有時根本沒有路,倚靠繩索扣住峭壁頂上樹節,人才能援繩而上。而山勢竟然和緩,到了中午時分,眼前竟出現一條清晰的土路,蜿蜿蜒蜒,伸向大山深處。
“方向沒有錯。”墨燠看見土路,如釋重負的呼處一口氣,“這路的盡頭就是了。”
山腰中的一處斷崖把易佟與他的精兵拖滯了,這個普通侍衛墨燠卻有讓人驚訝的絕頂身手,他指認方向,一路飛巖躍險,終於帶領我來到這裡。
我伸一伸腰腿,略事休息。初秋時節,深山中已有七分寒意,遠遠望去,層林雖未盡染,但那淡淡的一抹楓葉淺紅隨山風連綿千里,仿若山濤逐浪,更增秋意。
只是我無心領略刀峰秋景。
“走。”這次不用墨燠帶領,我率先起步。
隱隱聽到流水的聲音,我加快了步伐。
小路的盡頭,有一道紫藤蘿織絡的簾幕。穿過這似人工修飾的簾縵,一屏斷崖赫然在眼前展開。滿布深色青苔的崖石下,湖水如碧,深不見底,竟有一灣清潭。潭上瀑布珠灑,泠泠清音隨風四散。
溼潤的空氣中醞釀着一種特別的氣味,似乎正源於潭水。我走近,潭水深處果然有一些異樣的東西,深紅近黑的顏色,橫呈在碧清潭底,交錯縱橫着,彷彿被火焚燒後的枯枝,乾澀,頹敗,了無生氣。
“是些金蕊玉瓣銀葉的蓮花,本來很美麗,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枯萎了。”
身後傳來侍衛墨燠的聲音。
眼前浮現出那種美到極至的花朵的形狀,我曾在柳寄亭後院的小池中見過,這種花使我看到冥心的幻影,她在哭泣。
我的心隱隱作痛。
“這裡……是什麼地方?”
“主上的隱居之地,”墨燠道,“不過只是猜測。數月前,屬下等金吾衛七人領命追殺亙炎王子烈楓至此,意外的碰到……”他似乎在斟酌用詞,“碰到公主冥心。傳聞主上曾在刀峰幽林中隱居,那時公主年幼,也跟隨父母在此居住。”
他提到冥心的名字,神情便不自然,目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手不自主的撫向額前殷紅傷疤。
“你們發生爭鬥?”我驀然醒悟,那種特別的氣味,是血的味道——潭水中浸入人的鮮血,蓮於是枯萎了,那種極潔淨的生靈只有在純淨無一絲雜質的水中才能生存。
“是。”墨燠低頭,“除了我,其他人都死在……冥心的血瓊毒牙下了。”
他的拳握緊,臉色蒼白。我知道他想說那兩個字——妖女。擁有血瓊蛇的妖女!他的同伴死時一定恐懼到極點。
但是……這不是她的錯。我知道,也許只有我知道。
那麼,又是誰的錯?
繞過潭水後的瀑布,是一片極密的高木林。四周很靜。沒有人。
祁難道不在這裡?
“上人要去哪裡?”墨燠忽然在身後大聲喊,“前面沒有路!”
我吃了一驚,自己已置身枝幹虯結雜草叢生的所在,恍惚間,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我走向密林深處。
——那裡一定有什麼!
“你留在這裡等我。”我對墨燠說。
林的盡頭,高大的山壁像一座屏風擋住去路。山壁中間赫然有一道縫隙,狹窄,卻能夠讓人通過。山壁外沒有樹林,是一塊如曠野一樣的空地,迎面一株大樹擎天獨立,茂密的華蓋遮住了天光。
樹下,綠蔭庇護着一方墓冢。墓碑上只有兩個字——
琅寰。
天空中終於飄下久久醞釀的第一場秋雨。
這個傳奇的女子死於冰雪初融的早春。
每年的這段時候,冥心離開寒水,渡過冥泉來到這裡看望她的媽媽,而另一個人卻會到到晴廬來看我。初來的那段日子,他總是異常沉默,眉宇間含着讓我揪心的陰鬱憂傷。我從來不知道原因,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問原因。但現在,似乎一切都是可解的了。
六年了。他們先後來到這裡,再先後到百泉林的晴廬去。在兩處地方,兩個人都同樣擦肩而過。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啊!
我凝望着墓碑。
最普通的石料,最簡單的刀法,刻成那兩個字,立成一座碑。
琅寰……琅寰……
他們也是你生命中最最珍貴的兩個人吧。這一份天然的聯繫,是否就是那股神秘的力量,牽引我終於來到你的墓冢。
——長眠於地下的人兒啊,你是否能告訴我那段在慾望與仇恨中模糊了面容的往事?
我在墓冢旁等祁。
雨絲很細,樹蔭反而遮擋不住,風將它們隨手拂進來,溼了臉孔,像自己的淚。
柳寄亭沒有說錯。祁到這裡來了。他把自己的佩劍插在琅寰墓冢前的泥土裡。雨水沖刷着劍上的血漬,墓碑上的名字被殷紅的顏色刻畫一新。
雨,下個不歇。天色漸晚。入夜,我仍是原來的姿勢,抱膝坐在墓前。
時間過得很快。我一直在想,見到祁我要對他說什麼?是把疑惑問清楚,還是什麼都不說?是勸他回到山下的塵世,還是隻是靜靜陪他,像在晴廬裡一樣?
不停在想這些問題,我的心亂極,想,想不清楚,再想……似乎有無形的聲音催促我,逼迫我——要想,要想下去,想明白,才能選擇。選擇?選擇什麼?我更亂了。
到了亂極,累極的時候,疲憊的睡意終於襲籠來了,周身溼漉漉的,夜裡的風更冷。然而我還是慢慢睡去了,如溺水的人沒了力氣,身子一點點浸入寒潭水中,終於沒頂。
“是他殺死媽媽!”
夢中有人厲聲嘶喊。
“總有一天,血瓊會咬斷他的喉嚨!”
那紅衣——是冥心。她咬牙切齒握緊雙拳,渾身顫抖。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我手足冰冷,她似不認識我,雙眸射來,是仇恨的火焰。
——不,不要啊!冥心!
我在驚叫中醒來。
雨還在下,天已經亮了。
一個人急促而驚惶的自石壁那頭奔來。
他聲音模糊,用手指着山下。
我還在夢中怔忪着,聽不見墨燠向我喊些什麼。轉目,我一愣,然後跳了起來。
腳前泥土中,墓冢前的那柄青色銅劍赫然不見了。
“主上……主上下山了!”
我終於聽清楚墨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