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過草地,拂起一陣又一陣的綠浪,風中帶着青草與泥土的芬芳,原本是清新無比的,但此刻,風中也卷裹濃郁的,彷彿隨時能化爲實體的血腥氣,刺激得人一陣作嘔。
可即便如此,商如意還是硬生生的嚥下了喉嚨裡那一陣翻滾,然後將在嘴裡嚼碎的幹餅硬生生的嚥了下去。
一旁的臥雪立刻奉上水囊:“王妃,喝點水吧。”
商如意接過來猛灌了兩口,終於用水將乾澀的餅衝了下去,卻也噎得她直翻白眼,臥雪急忙伸手在她的後背輕輕的拍打了兩下,又往下抹給她順氣,她總算緩過一口氣來,然後擺擺手:“吃你的,不用管我。”
臥雪點點頭,卻仍然只是捧着手裡的餅,看着她不說話。
另一邊的綠綃則輕鬆得多,一邊喝水一邊吃餅,好像那乾澀得能把喉嚨都拉傷的餅對她來跟美味佳餚沒什麼區別似得,吃完之後還用水囊裡的水洗了洗手,再抹了兩把鬢角,把有些凌亂的頭髮梳理整齊。
不過就算她再是在意儀容,這幾天的折騰下來,也好看不到哪裡去,這裡人人都是灰頭土臉,頭髮蓬亂,兩眼滿是紅血絲不說,臥雪的臉上還有幾處傷,可她毫不在意,這一點小傷甚至連藥都懶得抹,就這麼任由那傷口流血,結痂,在她額頭上和下巴上留下了兩條疤痕。
當然,這已經算是好的了。
在他們的周圍,山谷兩邊的山頂上,士兵們一個個疲憊不堪,有些手裡捧着餅,吃着吃着直接就睡着了,而還有一些,根本已經吃不下東西,他們遍體鱗傷,傷口流下的血流淌到地上,將山頂染出了片片斑駁的血痕,彷彿大地也受了傷。
而在山谷下,則是慘不忍睹。
胡羊谷是一條十分狹窄,早期幾乎只能容一頭羊走過的山谷,因此得名,後來經過風雨沖刷,行人通過,稍微拓寬了一些,也並非坦途大道,但這裡卻是一處要道,通過了這個峽谷就能順利的進入滏口陘,因此此地雖不是要緊的兵家必爭之地,卻也在從古到今數場大戰當中起到了極爲重要的作用。
現在,商如意就派人守在這座山谷裡,谷內有人把守,山谷上則有她帶着人以雷石、滾木助戰,自三日前已經抵擋了對方數次進攻,可他們的傷亡也十分慘重,商如意帶來的雖是精心訓練的重甲騎兵,可只在三天前,在胡羊谷外那片寬闊的草地上迎戰對方的時候發揮了重甲騎兵衝鋒的優勢,之後守衛山谷,騎兵的優勢就完全被擯棄,若非有這胡羊谷易守難攻的地利之便,他們根本撐不下這三天。
當然,對方也沒好果子吃。
在初次遭遇的時候,這三百多的重甲騎兵就給了對方重重一擊,商如意估算着,至少殺敵八百以上,之後激戰三天下來,對方始終未能再進一步,雙方各有損耗,山谷外遠處的營地裡,此刻也是一片死寂。
商如意站起身來,走到山頂的東北角看着對面。
因爲這幾天的激戰,他們幾乎把山頂上的松樹全都砍光了,大石頭也都丟了下去,兩邊的山頂光禿禿的,能毫無障礙的看到很遠,但因爲這幾天幾乎未曾閤眼,加上頭昏腦漲,她的視線也有些模糊,只能囫圇的看到對方大營的一個輪廓。
旌旗獵獵,營壘森森。
之前跟着宇文曄出兵過幾次,加上小時候跟在父親身邊的耳濡目染,她多少對軍營也有些瞭解,看得出對方的軍營整齊劃一,紀律森嚴,這幾天的進攻雖然沒有討到太大的好處,卻沒有絲毫潰敗渙散之態。
若非親眼所見,她都很難相信,那麼龐大一支隊伍,竟然是一位女將統領。
“難得……”
就在她輕聲嘆息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柔媚的聲音:“你說什麼難得?”
商如意回過頭去,只見綠綃慢慢的走上來,她自然沒有參與戰鬥,但這些天跟着他們爬山上樹,摸爬滾打,也弄得狼狽不堪,卻仍舊有一股說不出的媚態,連腦後耷拉下來的一縷散發都透着一種凌亂又慵懶的美。
商如意笑了笑,道:“我在說,對方的那個將領。”
提起那位不知姓名卻威風凜凜,矗立兩軍陣前如同一枝傲骨寒梅一般令人驚豔的女將,綠綃的柳眉不自覺的蹙了一下,立刻又舒展開來,淡然笑道:“這世上,總不能只有你一個得用的女人吧。”
商如意道:“我可沒說只我一個。”
說着,她輕嘆了口氣,摸索着走到一邊一塊大石旁坐下——這塊大石是連在地下,深挖了許久都沒辦法挖出來的,臥雪便將這石頭清洗乾淨,上面還鋪了一個軟墊給她靠坐,商如意坐下之後又看了看遠處,喃喃道:“不知道蕭元邃從哪裡尋來這麼個厲害的人物。”
綠綃的眉頭又是一蹙。
商如意又回頭看着她:“如果可以,我真想你去幫我打聽一下。”
綠綃道:“你若真想知道,何妨讓我去呢?”
商如意笑着搖搖頭:“現在不行。”
“……”
“我這裡人雖然不多,可如何安置卻是一門學問,你若過去多說兩句,對方就全知曉我的弱點在哪裡了,只怕今天晚上我都守不住。”
“……”
“所以,對不住了,至少還得留你幾天。”
“……”
“不過你可以放心,若我真的敗了,絕對不會殺你泄憤。到那個時候,你想要去找蕭元邃就去吧。”
她口中說的全是生死,卻偏偏說得那麼輕描淡寫,綠綃的神情也不由得有些凝重了起來,沉默了半晌,終於道:“這裡的事情本就跟你無關,你只是要通過這裡去洛陽找你那位秦王殿下,何苦把性命搭在這裡?”
“……”
“你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聞言,商如意轉頭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道:“哦?我不是什麼樣的人,又是什麼樣的人?”
綠綃看了她一會兒,道:“你也許會殉情,但不會以身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