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應該離開田園樂土,和當地那些純樸可愛的好人告別,回到倫敦去探聽探聽愛米麗亞小姐的消息了。一位隱名的讀者寫給我一封信;她的字跡娟秀,信封用粉紅的火漆封了口。信上說:“我們一點兒不喜歡她,這個人沒有意思,乏味得很。”此外還有幾句別的話,也是這一類好意的評語。這些話對於被批評的小姐實在是一種了不起的讚揚,要不然我也不會說給大家聽。
親愛的讀者,當你在交際場裡應酬的時候,難道沒有聽見過好心的女朋友們說過同樣的話嗎?她們常常懷疑斯密士小姐究竟有什麼引人的地方。她們認爲湯姆生小姐又蠢又沒意思,只會傻笑;臉蛋兒長得像蠟做的洋娃娃,其他一無好處;爲什麼瓊斯少佐偏要向她求婚呢?親愛的道學先生們說:“粉紅臉蛋兒和藍眼珠子有什麼了不起?”她們很有道理的點醒大家,說是一個女人有天賦的才能和靈智方面的成就;能夠明瞭曼格耐爾的《問題》①;掌握上等女人應有的地質學植物學的智識;會做詩;會學赫滋②派的手法,在琴上叮叮東東彈奏鳴曲等等,比好看的相貌有價值得多,因爲紅顏難保,不過幾年便消褪了。聽得女人批評美貌不值錢不耐久,倒使我長進了不少——
①曼格耐爾(Mangnall,1769—1820),英國女教師,所著《歷史問題及其它》在1800年出版,是風行的女學校教本。
②赫滋(Heinrich Herz,1806—88),奧國作曲家,在法國教琴出名。
當然,德行比容貌要緊得多,我們應該時常提醒不幸身爲美人的女子,叫她們時常記着將來的苦命。還有一層,男人們雖然把那些眉開眼笑、臉色鮮嫩、脾氣溫和、心地良善、不明白世事的小東西當神明似的供奉在家裡,太太小姐們卻佩服女中的豪傑;而且兩相比較起來,女中豪傑的確更值得頌揚和讚美。不過話雖這麼說,前面一種次一等的女人也有可以聊以自慰的地方,因爲歸根結底,男人還是喜歡她們的。我們的好朋友白費了許多脣舌,一會兒警告,一會兒勸導,我們卻至死不悟,荒唐糊塗到底。就拿我來說吧,有幾位我向來尊敬的太太小姐曾經幾次三番告訴我,說白朗小姐身材瘦小,沒有什麼動人的去處;又說忽愛德太太除了臉蛋兒還算討人喜歡,沒有什麼了不起;又說勃拉克太太最沒有口齒,一句話都不會說。可是我明明跟勃拉克太太談得津津有味(親愛的太太,我們說的話當然是無可訾議的);忽愛德太太椅子旁邊明明擠滿了男人;說到白朗小姐呢,所有的小夥子都在你搶我奪的要和她跳舞。這樣看起來,一個女人給別的女人瞧不起,倒是一件非常值得驕傲的事。
和愛米麗亞來往的小姐們把這一套兒做得很到家。譬如說,喬治的姊妹,那兩位奧斯本小姐,還有兩位都賓小姐,一說起愛米麗亞種種沒出息的地方,意見完全相同,大家都不明白自己的兄弟看着她哪一點上可愛。兩位奧斯本小姐生得不錯,都長着漆黑的眉毛。講到教育,家裡一向請着第一流的男女家庭教師;講到穿著,又是僱的最講究的裁縫。她們說:“我們待愛米麗亞很好。”她們竭力俯就她,對她非常客氣,那種降低了身份擡舉她的樣子實在叫人受不了,弄得可憐的愛米在她們面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活像個呆子,竟和小姐們對於她的估計吻合了。愛米麗亞因爲她們是未來丈夫的姊妹,努力叫自己喜歡她們,覺得這是她的責任。她往往整個上午陪着她們,捱過多少沉悶沒有趣味的時光。她和她們一塊兒出去,一本正經的坐在奧斯本家的大馬車裡,旁邊還有個瘦骨嶙峋的女教師——那個叫烏德小姐的老姑娘,相陪着。奧斯本小姐們款待愛米的法子,就是帶她去聽乾燥無味的音樂會,或是去聽聖樂,或是到聖-保羅教堂去看那些靠施主養活的窮苦孩子。她對於新朋友們怕得利害,甚至於在教堂裡聽了孩子們唱的聖詩,也不大敢表示感動。奧斯本家裡很舒服,他的爸爸講究吃喝,菜蔬做得十分精緻,排場又闊。他們待人接物的態度嚴肅而又文雅;他們的自尊心強得比衆不同;他們在孤兒教堂的包座是全堂第一;他們做事有條有理,最講面子;連他們取樂兒的時候,也只挑規規矩矩、沉悶不堪的事幹。愛米麗亞每去拜訪一次(拜訪完了之後她心裡多輕鬆啊!)奧斯本大小姐、瑪麗亞-奧斯本小姐,還有女教師烏德小姐那個老姑娘,總免不了你問我我問你的說:“喬治究竟瞧着她哪點兒好啊?”她們越看越不明白了。
有些愛找錯兒的讀者叫起來說:“怎麼的?愛米麗亞在學校裡朋友那麼多,人緣那麼好,怎麼出來以後碰見的奶奶姑娘們倒會不喜歡她呢?她們又不是辨不出好歹的人。”親愛的先生,別忘了在平克頓小姐的學校裡,除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跳舞教師之外一個男人都沒有,女孩子們難道爲着這老頭兒吵架不成?喬治的姊妹們瞧着漂亮的兄弟一吃完早飯就往外跑,一星期裡頭倒有五六天不在家吃飯,難怪她們覺得受了怠慢,心裡不高興。朗白街上赫爾格和白洛克合營銀行裡的小白洛克最近兩年本來在追求瑪麗亞小姐,哪知道有一會跳八人舞的時候竟然挑了愛米麗亞做舞伴,你想瑪麗亞會喜歡嗎?虧得這位小姐生來不工心計,器量也大,表示她瞧着很喜歡。跳完舞以後,她很熱心的對白洛克先生說:“你喜歡親愛的愛米麗亞,我瞧着真高興。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她沒有什麼本事,可是脾氣真好,也不會裝腔作勢。我們家裡的人真喜歡她。”好姑娘!她那熱心熱腸的“真”字兒裡面包含的情意,有誰量得出它的深淺?
烏德小姐和兩位熱心腸的女孩兒常常很懇切的點醒喬治,說他委屈自己錯配了愛米麗亞,真是絕大的犧牲,過度的慷慨。喬治把這些話聽熟了,大概到後來真心以爲自己是英隊裡面數一數二的大好老,便死心塌地等人家愛他,反正這也並不是難事。
我剛纔說他每天早上出門,一星期在外吃六餐飯。他的姊妹們想他準是昏了頭,只在賽特笠小姐左右侍奉她,其實大家以爲他拜倒在愛米麗亞腳邊的時候,他往往到別處去了。有好幾次,都賓上尉走來拜訪他的朋友,奧斯本大小姐(她很關心上尉,愛聽他說軍隊裡的故事,常常打聽他親愛的媽媽身體好不好)——奧斯本大小姐就指着廣場對面的屋子笑說:“唷,你要找喬治,就得到賽特關家裡去呀,我們從早到晚都見不着他的面。”上尉聽她這麼一說,臉上非常尷尬,勉強笑了一笑。還虧得他熟曉人情世故,立刻把話鋒轉到大家愛談的題目上去,像歌劇啊,親王最近在卡爾登大廈①開的跳舞會啊,天氣啊,——在應酬場中,天氣真是有用,沒話說的時候就可以把它做談話資料。上尉走掉之後,瑪麗亞小姐便對吉恩小姐說道:“你那心上人兒可真傻氣。你瞧見沒有?咱們說起喬治到對門上班兒,他就臉紅了。”——
①指後來的喬治第四,他登極之前住在卡爾登大廈,時常招待賓客,連房子也出了名。
她的姐姐揚着臉兒回答說:“瑪麗亞,可惜弗萊特立克-白洛克沒有他這點兒虛心。”
“虛心!還不如說他笨手笨腳,吉恩。那一回在潘金家跳舞,他把你的紗衣服踩了一個洞,我可不願意弗萊特立克在我細沙袍子上踩個洞。”
“你的紗袍子?喝喝!怎麼的?他不是在跟愛米麗亞跳舞嗎?”
都賓上尉臉上發燒,樣子侷促不安,爲的是他心裡想着一件事情,不願意讓小姐們知道。原來他假託找尋喬治,已經到過賽特笠家裡,發現喬治不在那裡,只有可憐的愛米麗亞悶悶的坐在客廳窗口。她扯了幾句淡話之後,鼓起勇氣向上尉說:聽說聯隊又要外調,是真的嗎?還有,上尉那天可曾看見奧斯本先生嗎?
聯隊還不準備外調,都賓上尉也沒有看見喬治。他說:“大概他跟姊妹們在一塊兒。要我去把那遊手好閒的傢伙叫過來嗎?”愛米麗亞心裡感激,很客氣的跟都賓握手告別,他就穿過廣場找到喬治家裡來。可是她等了又等,總不見喬治的影子。
可憐這溫柔的小姑娘,一顆心抖簌簌的跳個不停,她左盼右盼,一直在想念情人,對於他深信不疑。你看,這種生活沒什麼可描寫的,因爲裡面沒有多大變化。她從早到晚想着:“他什麼時候來啊?”不論睡着醒着,只掛念這一件事。照我猜想起來,愛米麗亞向都賓上尉打聽喬治的行止的時候,他多分在燕子街跟加能上尉打彈子,因爲他是個愛熱鬧會交際的傢伙,而且對一切賭技巧的玩意兒全是內行。
有一次,喬治連着三天不見,愛米麗亞竟然戴上帽子找到奧斯本家裡去,小姐們問她說:“怎麼的?你丟了我們的兄弟到這兒來了?說吧,愛米麗亞,你們拌過嘴了嗎?”沒有,他們沒有拌過嘴。愛米麗亞眼淚汪汪的說:“誰還能跟他拌嘴呢?”她遲遲疑疑的說她過來望望朋友,因爲大家好久沒見面了。那天她又呆又笨,兩位小姐和那女教師瞧着她怏怏的回家,都瞪着眼在她後頭呆看,她們想到喬治竟會看上可憐的愛米麗亞,就覺得納悶。
這也難怪她們納悶。愛米麗亞怎麼能把自己顫抖的心掏出來給這兩個睜着黑眼睛瞪人的姑娘看呢?還是退後一步把感情埋藏起來吧。兩個奧斯本小姐對於細絨線披肩和粉紅緞子襯裙是內行。泰納小姐把她的襯裙染了紫色改成短披風;畢克福小姐把銀鼠肩衣改成手籠和衣服上的鑲邊;都逃不過這兩個聰明女孩子的眼睛。可是世界上有些東西比皮毛和軟緞更精美;任是蘇羅門的財富,希巴皇后的華裳豔服,也望塵莫及,只可惜它們的好處連許多鑑賞家都看不出來。有些羞縮的小花兒,開在偏僻陰暗的地方;細細的發出幽香;全憑偶然的機緣才見得着。也有些花兒,大得像銅腳爐,跟它們相比,連太陽都顯得靦腆怕羞。賽特笠小姐不是向日葵的一類。而且我認爲假如把紫羅蘭畫得像重瓣大理菊一般肥大,未免不相稱。
說真話,一個貞靜的姑娘出閣以前的生活非常單調,不像傳奇裡的女主角那樣有許多驚心動魄的遭遇。老鳥兒在外面打食,也許會給人一槍打死,也許會自投羅網,況且外頭又有老鷹,它們有時候僥倖躲過,有時候免不了遭殃。至於在窩裡的小鳥呢,在飛出老窩另立門戶之前,只消蹲在軟軟的絨毛和乾草上,過着舒服而平淡的日子。蓓基-夏潑已經張開翅膀飛到了鄉下,在樹枝上跳來跳去,雖然前後左右佈滿了羅網,她倒是很平安很得意的在吃她的一份食料。這一向,愛米麗亞只在勒塞爾廣場安穩過日子。凡是和外面人接觸的時候,都有長輩指引。她家裡又闊,又舒服,又快樂,而且人人疼她,照顧她,哪裡會有不幸的事情臨到她頭上來呢?她媽媽早上管管家事,每天坐了馬車出去兜一轉,應酬應酬,買買東西。倫敦的闊太太們藉此消遣,也可以說就把這種事情當作自己的職業。她爹在市中心做些很奧妙的買賣。當年市中心是個熱鬧的所在,因爲那時候整個歐洲在打仗,有好些皇國存亡未卜。《驛差報》有成千累萬的訂戶。報上的消息驚心動魄,第一天報道威多利的戰役,第二天又登載莫斯科的大火。往往到晚飯時分,賣報的拿着號筒,在勒塞爾廣場高聲叫喊:“萊比錫戰役①!六十萬大軍交戰!法軍大敗!傷亡二十萬人!”有一兩回,賽特笠老先生回到家裡,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這一類的消息鬧得人心惶惑,歐洲的交易所裡也有波動,怪不得他着急。
在白魯姆斯貝萊區的勒塞爾廣場,一切照常,彷彿歐洲仍舊風平浪靜沒出亂子。三菩先生每天在下房吃飯的次數不會因爲萊比錫退軍而有所變更;儘管聯軍大批涌進法國,每天五點鐘他們照常打鈴子開飯。白利安也罷,蒙密拉依②也罷,可憐的愛米麗亞都不放在心上,直到拿破崙退位,她才起始關心戰局。她一聽這個消息,快樂得拍起手來,誠心感謝上蒼,熱烈的摟着喬治不放。旁邊的人看見她這樣感情奔放,全覺得詫異。原來現在各國宣告停戰,歐洲太平,那科西嘉人下了臺,奧斯本中尉的聯隊也就不必派出去打仗了。這是愛米麗亞小姐的估計。在她看來,歐洲的命運所以重要,不過是因爲它影響喬治-奧斯本中尉。他脫離了危險,她就唱聖詩讚美上帝。他是她的歐洲,她的皇帝,抵得過聯軍裡所有的君主和本國權勢赫赫的攝政王。喬治是她的太陽,她的月亮。政府公廨裡招待各國君王,大開跳舞會,點得燈燭輝煌,沒準她也覺得大家是爲了喬治-奧斯本才那麼忙碌——
①1813年10月,拿破崙在德國境內和普、奧、俄聯軍交戰,大敗。
②1814年1月,拿破崙與聯軍在法國白利安開戰,2月又與聯軍在法國蒙密拉依開戰,兩次都大勝。
我們已經說過,教育利蓓加成人的是三個叫人掃興的教師:人事的變遷,貧苦的生活,連上她自己本人。新近愛米麗亞也有了一位老師,那就是她自己的一片癡情。在這個怪得人心的教師手下,她有了驚人的進步。這一年半以來,愛米麗亞日夜受這位有名望的教師點化,學得了許多秘密。關於這方面的知識,不但對面房子裡的烏德小姐和兩個黑眼睛姑娘十分缺乏,連平克頓小姐也不在行。這幾位拘謹體面的小姐怎麼會懂得這裡面的奧妙呢?平克頓小姐和烏德小姐當然跟癡情戀慕這些事情無緣,一說到她們倆,我這話根本不敢出口。就拿瑪麗亞-奧斯本小姐來說吧,她算是跟白洛克父子以及赫克爾合營公司的弗萊特立克-奧克斯德-白洛克有情有意的。可是她這人非常大方,嫁給白洛克先生,或是嫁給白洛克先生的父親,在她都無所謂。她像一切有教養的小姐一般,一心只要在派克街有一所房子,在溫勃爾頓有一所別墅,再要一輛漂亮的馬車,兩匹高頭大馬,許多聽差,連上有名的赫爾格和白洛克的公司裡每年四分之一的利潤。弗萊特立克-奧克斯德-白洛克就代表這些好處。假如新娘戴橘子花的習慣在當年已經風行的話(這風氣是從盛行買賣婚姻的法國傳進來的,這童貞的象徵多麼令人感動啊!)——如果當年已經風行戴橘子花的話,那麼瑪麗亞小姐準會戴上這種潔白的花圈,緊靠着那又老又禿、鼻子像酒瓶、渾身風溼的白洛克老頭兒在大馬車裡坐下來,準備跟他出門度蜜月。她一定甘心情願,把自己美麗的一生奉獻給他,使他快樂。可惜老頭兒已經有了妻子,所以她只好把純潔的愛情獻給公司裡的下級股東了。香噴噴嬌滴滴的橘子花啊!前些日子我看見特洛德小姐(她現在當然不用這名字了),戴着這花兒從漢諾佛廣場的聖-喬治禮拜堂裡輕快的出來,踏上了馬車,接着瑪土撒拉老勳爵拐着腿也跟了進去。好個天真可愛的姑娘!她把馬車裡的窗簾拉下來,那端莊的樣子多麼討人喜歡!他們這次結婚,名利場裡的馬車來了一半。
薰陶愛米麗亞的癡情卻是各別另樣的。它在一年裡面完成了她的教育,把品性優美的小姑娘訓練成品性優美的婦人,到喜事一來,便準備做賢慧的妻子。女孩子一心一意愛她的年輕軍官——就是我們新近認識的那一位。只怪她爹孃不小心,不該獎勵她崇拜英雄的心理,讓這種糊塗不切實際的觀念在她心裡滋長。她早上一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想着他,晚上禱告的時候,末了一句話還是提到他。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漂亮聰明的人。他騎馬騎得好,跳舞跳得好;各方面說起來都是個英雄豪傑。大家稱讚攝政王鞠躬的儀態,可是跟喬治一比,他就望塵莫及。人人都誇獎白魯美爾先生①,這個人她也見過,在她看來,無論如何趕不上喬治。在歌劇院裡看見的花花公子們(當年的公子哥兒真有戴了大高帽子去聽戲的),沒有一個可以與他相提並論。他這人出衆得配做神話裡的王子,竟然肯紆尊降貴愛上她這麼一個寒傖的灰姑娘,這份恩寵太了不起了。平克頓小姐假如知道愛米麗亞的心事,準會想法子阻止她盲目的崇拜喬治,不過我看她的勸導未見得有效,因爲對於有些女人說來,崇拜英雄的本能是與生俱來的。女人裡面有的骨子裡愛耍手段,有的卻是天生的癡情種子。可敬的讀者之中如果有單身漢子的話,希望他們都能挑選到適合自己脾胃的妻子——
①見25頁注①。
在這樣不可抗拒的大力量影響之下,愛米麗亞硬硬心腸不理會契息克的十二個朋友了。這也是自私的人的通病。她當然心心念念只惦記着愛人,可是她這衷腸話兒不能向賽爾泰小姐這麼冷冰冰的人傾訴。對於聖-葛脫來的那頭上一窩子捲毛的女財主呢,這話也難出口。放假的時候,她把羅拉-馬丁接到家裡來住,大概就把心事吐露給小孩兒聽了。她答應羅拉結婚以後接她去住。還講給她聽許多關於愛情的知識。這些話兒小孩兒聽來一定覺得新鮮,而且很有用處。可憐!可憐!我看愛米的心地不大明白。
她的爹媽是幹什麼的?怎麼不加提防,任她這樣感情奔放呢?賽特笠老頭兒彷彿不大關心家事。近來他愁眉不展,市中心的事情又多,因此分不出心來。賽特笠太太是隨和脾氣,百事不問,連妒忌別人的心思都沒有。喬斯先生在契爾頓納姆給一個愛爾蘭寡婦纏住了,也不在家。家裡只有愛米麗亞一個人,所以有的時候她真覺得寂寞。她倒不是信不過喬治。他準是在騎兵營裡,不能常常請假離開契頓姆。就算他到倫敦來,也少不得看望姊妹朋友,跟大家應酬一番,因爲在無論哪個圈子裡,都數他是個尖兒。再說,在營裡的時候,他太累了,自然不能寫長信。我知道愛米麗亞的一包信藏在什麼地方,而且能像依阿器莫①一般人不知鬼不覺的在她的房裡出出進進。依阿器莫?不行,他是戲裡的壞蛋,我還是做月光②吧。月光是不害人的,只不過在忠誠、美麗、純潔的愛米麗亞睡着的時候,偷眼看看她罷了——
①莎士比亞《辛白林》一劇裡的反角,曾經潛入女主角的房間裡去偷東西。
②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第三幕第一景及第五幕第一景中,月光照見比拉默斯和底斯貝幽會,這角色由一個村夫舉着燈扮演,燈便算月光。
奧斯本的信很短,不失他兵士的本色,可是愛米麗亞寫給他的信呢,不瞞你說,如果印出來的話,我這本小說得寫好幾年才能寫完,連最多情的讀者也會覺得不耐煩。她不但把一大張一大張的信紙都寫得滿滿的,而且有的時候鬧起刁鑽古怪的脾氣來,把寫好的句子重新劃掉。她不顧看信的人,把整頁的詩句抄下來。在有些句子底下,她發狠畫了一條條道兒加重語氣。總而言之,在她心境下常有的症象,統統顯現出來了。她不是個特出的人才。她信裡面的確有許多顛倒重複的句子,有的時候連文法也不大通。她寫的詩,音節錯得利害。太太小姐們啊,假如你們寫錯了句子就打不動男人的心,分不清三節韻腳和四節韻腳就得不到男人的愛——那麼我寧願一切詩歌都遭殃,所有的教書先生都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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