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撇下的那位姑娘》*

* 在1759年那幾年英隊裡流行的歌曲。

我不是描寫戰爭的小說家,只管平民老百姓的事。艙面上出空地盤開火的時候,我只好低心小膽的到艙底下去等着。上面自有勇敢的傢伙們調度一切,如果我在場的話,反而礙了他們的手腳。現在我們只送第——聯隊到城門口,讓奧多少佐去盡他的責任,然後就回來守着奧多太太和小姐奶奶們,還有行李。

在前一章的跳舞會裡,我們許多朋友都在場,少佐和他太太沒有弄到請帖,所以能得到養身保健、天然必需的休息,不比有些人工作之外還要找消遣,便沒有時候睡覺了。少佐很安閒的把睡帽拉下來蓋着耳朵說道:“佩琪,親愛的,照我看來,再過一兩天,就會有個大跳舞會,大家都得狠狠的大跳一下子。他們有些人一輩子都還沒聽見這樣的跳舞曲子呢。”他只喜歡靜靜兒的喝幾盅,喝完了睡覺去,不希罕找別的消遣。佩琪是巴不得有機會把她的頭巾帽子和風鳥在跳舞會上出出風頭,可是丈夫的消息叫她上了心事,管不得跳舞會不跳舞會的了。

少佐對他的妻子說:“最好你在打鼓集合以前半個鐘頭叫醒我。佩琪親愛的,一點半叫我一聲,再把我的東西歸着一下,也許我不回來吃早飯了。”他的意思就是說大概第二天早上部隊就要開拔。說完,他馬上睡着了。

奧多太太是個會治家的女人。她頭上一頭的捲髮紙條兒,身上穿着一件短褂子,準備一夜不上牀,因爲她覺得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應該盡責任多做些事,不能再睡覺。她說:“到密克走了再睡還不遲呢。”她拾掇了他的行軍用的旅行袋,把他的外套、帽子和別的行裝一一刷乾淨擱在他手邊,又在他外套口袋裡塞了一匣隨身攜帶的乾糧和一個藤殼的酒瓶,裡面盛着一派因脫左右極有力氣的哥涅克白蘭地;這酒她和少佐都喜歡喝。她的打簧錶指到一點半,裡面的消息便報出這有關大數的時辰(漂亮的表主人認爲它的聲音和大教堂的鐘聲一樣好聽)。奧多太太把少佐叫醒,給他斟上一杯咖啡,布魯塞爾那天早上無論哪家的咖啡都比不上她煮的好吃。有些神經銳敏的女人們捨不得和愛人分別,少不得哭哭啼啼的鬧,這位好太太卻只把一切安排妥當,誰能說她所表示的關心和她們的不是一樣深切呢?號角催促兵士們起身,戰鼓在四面響,他們兩個就在這一片喧鬧聲裡一起坐着喝咖啡,這樣可不比對講離愁別恨有用處有意義的多嗎?動身的時候少佐精神飽滿,穿戴得又整齊,樣子又機警。他坐在馬上,粉紅的臉兒剃得光光的,聯隊裡的士兵看見他這樣,覺得很放心,都振作起來。勇敢的奧多太太站在陽臺上,當聯隊出發的時候揮着手歡送他們,所有的軍官在陽臺底下經過的時候都對她行禮。若不是她那份兒端莊守禮的女人本色約束着她,她準有勇氣親自統領英勇的第——聯隊上前線打仗。

奧多太太的叔叔是個副主教,他的訓戒訂成有一大冊。每逢星期日或是有正經大事,她便一本正經的拿出這本書來看。他們從西印度羣島坐船回家,半路上險遭沒頂,她在船上讀了這些經論得到不少安慰。聯隊開拔以後,她又取出這本書來一邊看一邊想。她看着書上的話兒不大懂,而且有些心不在焉。密克的睡帽還在枕頭上,叫她怎麼睡得着呢?世界上的事全是這樣,賈克和唐納打着揹包,輕快的步伐配着《我撇下的那位姑娘》那曲子,上前線去博取功名,女人卻留在家裡受罪,因爲她們纔有空閒去發愁,想心思,追念往事。

利蓓加太太知道發愁沒有用,感情用事的結果反而多添些煩惱。她很聰明的打定主意不掉無謂的眼淚,跟丈夫分別的時候竟像斯巴達人一樣的沉着。倒是羅登上尉戀戀不捨的,遠不及他那意志堅強的妻子來得冷靜。這粗獷的漢子給她收得服服帖帖,對她的那份兒疼愛尊敬,在他說來真是極頭田地的了。他娶了親幾個月來和妻子過得心滿意足,可說是一輩子沒有享過這樣的福氣。從前他愛跑馬,賭錢,打獵,吃喝;而且他這雄赳赳的老粗倒也和阿多尼斯一般風流,常常和那些容易上手的舞女和帽子鋪裡的女店員兜搭。以前種種跟結婚以後合法的閨房之樂一比,都顯得乏味。不管在什麼時候她都能給他開心。他從小兒長了那麼大,到過的地方遠不如自己的小家庭愉快,碰見的人也遠不如自己的老婆那麼有趣。他咒罵自己從前太浪費太糊塗,懊悔欠下那麼一大筆債,帶累妻子從此沒有出頭的日子。他半夜和利蓓加談起這些事,時常自嘆自恨。在結婚以前,不管欠多少債都不在他心上;他自己想起前後的不同,也覺納悶,常常罵着粗話(他會用的字眼並不多)說:“咄!結婚以前我欠多少賬都不在乎。只要莫西那地保不來捉我,立微肯讓我多欠三個月債,我就什麼也不管。憑良心悅,結婚以後我一直沒碰過債票,最多把從前的債票轉轉期罷了。”

利蓓加知道怎麼給他開心,說道:“噯,我的傻瓜寶貝兒,對於姑媽咱們還不放手呢。如果她誤了咱們的事,你不是還能在你說的什麼政府公報上出名嗎?要不,等你別德叔叔死掉之後,我還有一條路。牧師的位子總是給家裡的小兄弟的,你還可以把軍官的職位賣掉了做牧師去。”羅登想到自己忽的成了個虔誠的教徒,樂得大笑。夜半人靜,整個旅館都聽得見那高個子騎兵呵呵的笑聲。德夫託將軍住在二樓,正在他們的房間上面,也聽見了。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利蓓加興高采烈的扮演羅登第一回上臺講道的樣子,聽得將軍樂不可支。

這些都是過去的老話。開火的消息一到,部隊立刻準備開拔,羅登心事重重,利蓓加忍不住打趣他。羅登聽了這些話心裡不受用,聲音抖抖的說道:“蓓基,難道你以爲我怕死嗎?我這大個兒容易給人打中,倘若我死了,留下的一個——可能是兩個——怎麼辦?我把你們兩個害苦了,總想好好給你安排一下。克勞萊太太,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利蓓加看見愛人生了氣,連忙甜言蜜語哄他,百般摩弄他。她這人天生興致高,喜歡打鬧開玩笑,往往脫口決尖酸的話兒來,哪怕到了最爲難的時候也是這樣。好在她能夠及時節制自己的脾氣,當時她做出一副端莊的嘴臉對羅登說:“最親愛的,你難過以爲我沒有心肝嗎?”說着,她急急的彈了彈淚珠兒,望着丈夫的臉微笑。

他道:“哪,咱們算算看,倘若我給打死的話,你有多少財產。我在這兒運氣不壞,還有兩百三十鎊多下來。我口袋裡還有十塊拿破崙金洋,我自己夠用了。將軍真是個大爺,什麼錢都是他付。如果我死了,也不用什麼喪葬費。別哭呀,小女人,沒準我還得活着討你的厭呢。我的兩匹馬都不帶去,這次就騎將軍的灰色馬了。我跟他說我的馬瘸了腿,騎他的馬可以給咱省幾文下來。如果我死了,這兩匹馬很可以賣幾個錢。昨天葛立格思肯出我九十鎊買那母馬,我是個傻瓜,我說一百鎊,少一個不賣。勃耳芬卻很值錢,可是你最好在這兒賣掉它,我欠英國的馬商好些錢,所以我不願意把它帶回英國去賣。將軍給你的小馬也能賣幾文,這兒又不是倫敦,沒有馬行賬單等着你。”羅登說到這裡笑了一下,他又說:“我的衣箱是花了兩百鎊買來的——我是說我爲它欠了兩百鎊。金釦子和酒合起來也值三四十鎊。太太,把這些到當鋪當了它,還有別針、戒指、金鍊子、表和其餘的零星小東西也當掉好了。買來的時候真花了不少錢呢。我知道克勞萊小姐買錶鏈跟那滴答滴答的東西就花了一百鎊。唉,可惜從前沒多買些酒和金釦子之類的東西。愛都華滋想把一副鍍銀的脫靴板賣給我;本來我還想買一個衣箱,裡面有銀子的暖壺,還有全套的碗盞器皿。可是現在沒法子了。有多少東西,作多少打算吧,蓓基。”

克勞萊上尉一輩子自私,難得想到別人,最近幾個月來才做了愛情的奴隸。他離家之前忙着安排後事,把自己所有的財產一樣樣過目,努力想計算它們究竟值多少,萬一他有三長兩短,他的妻子究竟可以有幾個錢。他用鉛筆把能夠換錢撫養寡婦的動產一項項記下來,看着心裡安慰些。他的筆跡像小學生的,一個個的大字寫着:“孟登①造的雙管槍,算他四十基尼;貂皮裡子的騎馬裝,五十鎊;決鬥用的手槍(打死馬克上尉的),連紅木匣,二十鎊;按標準定製的馬鞍皮槍套和馬飾;我的敞車”等等,這些他都傳給利蓓加——

①孟登(Monton,1766—1835),英國有名的槍炮工人。

上尉打定主意要省錢,穿的制服和戴的肩飾都是最舊最破爛的。他把新的留給撇在後方的妻子——說不定是他撇在後方的寡婦——照管。從前他是溫德莎和海德公園有名的花花公子,如今上戰場打仗,帶的行囊竟和普通軍曹用的那麼簡陋,嘴裡喃喃吶吶,彷彿在給留在家裡的妻子禱告。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抱起來,緊貼着他自己撲撲跳動的心,好一會才鬆手放她下來,然後紫漲了麪皮,淚眼模糊的離了家。他騎馬傍着將軍;他們的一旅騎兵在前面,他們兩個緊緊跟在後面。羅登一路抽着雪茄煙不言語,走了好幾里路以後纔開口說話,不捻鬍子了。

在前面已經說過,利蓓加是聰明人,早已打定主意,丈夫離家的時候不讓無謂的離愁別恨擾亂自己的心境。她站在窗口揮着手跟他告別,到他走掉以後還向外面閒眺了一會兒。

教堂的尖頂和別緻的舊房子頂上的大三角樓剛在朝陽裡泛紅。她整夜沒有休息,仍舊穿着美麗的跳舞衣,淡黃的頭髮披在脖子上,有些散亂了;勞乏了一晚晌,眼圈也發黑。她在鏡子裡端相着自己說道:“多難看!這件粉紅衣服把我的臉色襯得死白死白的。”她脫了粉紅衣服,緊身裡面忽的掉出來一張紙條;她微笑着撿起來鎖在梳頭匣裡。然後她把跳舞會上拿過的花球浸在玻璃杯裡,上了牀,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到十點鐘她醒過來,市上靜悄悄的。她喝了些咖啡,覺得很受用,經過了早上的悲痛和勞乏,咖啡是不能少的。早飯以後,她把老實的羅登隔夜算的賬重溫一遍,估計一下自己的身價。通盤計算下來。就算逼到最後一步,她還很能過日子。除了丈夫留下的動產,還有她自己的首飾和妝奩。她們初結婚時羅登在她身上花錢多麼大方,前面不但已經提起,而且稱讚過一番。除了羅登買給她的東西和那小馬,德夫託將軍還送給她許多值錢的禮物。他把她當天上人一樣供奉,甘心做她的奴才,送給她的東西之中有一位法國將軍夫人家裡拍賣出來的開許米細絨披肩和珠寶店裡買來的各色首飾,從這上面可以看得出那位對她拜倒的將軍又有錢又有眼光。至於鐘錶呢——也就是可憐的羅登所謂的“滴答滴答的東西”——屋子裡有的是,的的答答響個不停。有一夜,利蓓加提起羅登給她的表是英國貨,走得不準,第二天早晨馬上就收到兩隻表。一隻是勒勞哀牌子,殼子上面有-玉,鑲得非常漂亮,連帶還有一條錶鏈。另外一隻是白勒葛牌子①,嵌滿了珍珠,只有半喀郎那麼大。一隻是德夫託將軍買的,另外那一隻是喬治獻勤兒送給她的。奧斯本太太沒有表,可是說句公道話,倘若她開口要求,喬治也會買給她。在英國的德夫託太太也有一隻舊錶,還是她母親的東西,把它燒燙了暖暖牀鋪,當作羅登所說的暖壺那麼用,倒挺合適。如果霍威爾和詹姆士珠寶店②把買主的名單發表出來,好些人家的太太小姐準會覺得大出意外。如果這些首飾都給了買主合法的妻子和女兒,那麼名利場上的良家婦女不知道會有多少珠寶首飾——

①勒勞哀(Julien Leroy,1686—1759)和白勒葛(Abraham Louis Breguet,1747—1823)都是法國有名的鐘表商。

②和薩克雷同時的倫敦珠寶商人。

利蓓加太太把這些值錢的東西估了一估價錢,算下來假如有什麼失閃,她至少可有六七百鎊作爲打天下的資本,不由感到一陣陣扎心的喜歡得意。她把財產集疊整理,鎖的鎖,藏的藏,忙了一早晨,真是滋味無窮。在羅登的記事本里有一張奧斯本的支票,值二十鎊。見了支票,她連帶想起了奧斯本太太,便道:“我去支了款子,然後看看可憐的小愛米去。”我這小說裡的男人雖然沒有一個出類拔萃,女人裡頭總算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副官的老婆天不怕地不怕,不管有什麼疑難大事,她都不慌不忙的應付。在剛纔開拔出去的英隊裡面,誰還能強似她?連威靈頓公爵她也比得過呢。

我們還有一個做老百姓的朋友也留在後方;他的行爲和感想,我們也有權利知道。這個朋友就是卜克雷-窩拉從前的稅官。他和別人一樣,一清早就給號角鬧醒了。他很能睡,也很愛睡,英隊裡的戰鼓、號角和風笛聲音雖然大,如果沒人來打攪他的話,說不定他也會睡到老時候才起身。吵得他不能睡覺的人倒不是跟他同住的喬治-奧斯本。喬治照例忙着自己的事,說不定因爲撇不開老婆而在傷心,根本沒想到要和睡夢裡的大舅子告別——我才說過,打攪他的不是喬治而是都賓上尉。都賓把他叫醒,說是動身以前非要跟他拉拉手說聲再見不可。

喬治打個呵欠說道“多謝你”,心裡恨不得叫他滾蛋。

都賓東扯西拉的說道:“我——我覺得臨走以前得跟你說一聲。你知道,我們裡面有些人恐怕回不來了,我希望看見你們大家都好,呃——呃——就是這些事。”

喬斯擦擦眼睛問道:“你說什麼?”都賓上尉口頭上雖然對於這個戴睡帽的胖子非常關心,其實他不但沒聽見胖子說的話,連正眼也不看他。他這人假正經,瞪着眼睛,側着耳朵,一心注意喬治屋裡的動靜。他在喬斯屋子裡邁着大步亂轉,把椅子撞倒在地上,一忽兒咬咬指甲,一忽兒把手指頭到處閒敲打,做出種種心神不定的樣子來。

喬斯向來不大瞧得起上尉,這當兒更覺得他的勇氣靠不住。他尖酸的問道:“都賓,你究竟要我幫什麼忙?”

上尉走到他的牀旁邊答道:“讓我告訴你怎麼個幫忙法兒,賽特笠,我們再過一刻鐘就上前線,喬治和我也許永遠不能回來了。聽着,你沒有得到確實的消息以前,千萬別離開這兒。你得留在這兒照顧你妹妹。她需要你安慰她,保護她。如果喬治有個三長兩短,別忘了她只剩你這麼個親人,得倚靠着你了。如果我們這邊打敗仗,你得好好把她送回英國,希望你拿信義擔保,決不離開她。我知道你不會;在花錢這方面,你是向來不小氣的。你現在需要錢嗎?我的意思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你的現錢夠不夠回英國呢?”

喬斯擺起架子答道:“先生,我要用錢的時候,自有辦法。

至於我應該怎麼對待妹妹,也不用你來告訴我。”

都賓很和氣的回答道:“喬斯,你說的話真像個大丈夫。喬治能夠把她託給這麼靠得住的人,我也替他高興。既然這樣,我能不能告訴喬治,說你人格擔保,在爲難的時候決不離開她呢?”

喬斯先生答道:“當然,當然。”都賓估計得不錯,喬斯花錢的確不小氣。

“如果打了敗仗,你一定帶她平安離開布魯塞爾嗎?”

那條好漢睡在牀上嚷道:“打敗仗!胡說!沒有這回事。你別嚇唬我。”都賓聽得喬斯答應照料他妹妹,話說得那麼斬截,也就放心釋慮,想道:“萬一出什麼事,她總還有個退步。”

說不定都賓上尉希望在聯隊開拔之前再見愛米麗亞一面,自己心上好有個安慰,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那份兒混帳自私的用心卻也得到了應該受的處罰。喬斯臥房的房門通到全家合用的起坐間,對門便是愛米麗亞的房間。號角已經吹醒了所有的人,也不必再躲躲藏藏的了。喬治的傭人在起坐間理行裝,喬治在兩間屋裡進進出出,把行軍需要的東西都扔給傭人。不多一會兒,都賓渴望的機會來了,他總算又看見了愛米麗亞的臉兒。好可怕的臉!她顏色蒼白,神志昏迷,好像一切希望都已經死了。後來這印象老是纏繞着都賓,竟像是他犯下的罪過一樣灑脫不掉。他瞧着她那樣,心裡說不出對她有多少憐惜疼愛。

她披了一件白色的晨衣,頭髮散在肩膀上,大眼睛裡呆呆的沒有光彩。這可憐東西要想幫着拾掇行裝,並且要表示她在要緊關頭也有些用處,在抽屜里拉出喬治的一根腰帶拿在手裡,到東到西的跟着他,默默的望着大家歸着行李。她走出來靠牆站着,把腰帶緊緊的抱在胸口,腰帶上那紅色的網絡很重,掛下來彷彿是一大塊血跡。軟心腸的上尉看見她,心上先是一驚,轉又覺得惶恐,他暗暗想道,“老天爺!她心裡這麼苦,我做旁人的哪配來管她的閒事?”沒法擺佈,說不出口的傷心,旁人也不知道應該怎麼來安慰和排解。他站在那裡望着她,摘了心肝似的難過,可是一些辦法都沒有,好像做父母的幹瞧着孩子受苦一樣。

後來,喬治拉着愛米的手走到臥房裡,自己一個人走出來。在這一剎那間,他和妻子告別過了,走了。

喬治三腳兩步衝下樓去,心裡想道:“謝天謝地,這件事總算完了。”他挾着劍,忽忽忙忙的跑到緊急集合處;聯隊裡的士兵都從寄宿的地方趕到那裡會齊。他想着一場輸贏未卜的大戰就在眼前,自己在裡面也有一手,激動得臉上發紅,脈搏突突的跳。擺在前面的有希望,有快樂,可是什麼都沒個定準,夠多麼叫人興奮!這裡面的得失,真是大得不能再大。眼目前的一場賭博比起來,以前的小輸贏不算什麼。這小夥子從小到大,每逢和人競賽武藝和膽量,向來把全副精力都使出來。不論在學校裡聯隊裡,錦標都是他得的,朋友們誰不給他叫好?學校裡舉行板球比賽和軍營裡舉行賽跑的時候,他搶過不知多少頭名,不論走到哪裡,男男女女都稱讚他羨慕他。我們最佩服的就是力氣大,膽子大,身手矯捷的人。從古到今,詩歌和傳奇的題材無非是過人的膽識和膂力。從特洛亞故事①到現代的詩歌,裡面的主角都是武將。爲什麼大家都佩服有勇氣的人呢?爲什麼武功所得到酬報和引起的景仰遠超出於別的才能以上呢?說不定因爲我們大家都有些貪生怕死——

①指荷馬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

鼓舞人心的作戰命令一下來,喬治不再沉迷在溫柔鄉里,跳起身來就走。他在妻子分上向來淡薄得很;雖然這樣,他還嫌自己太兒女情長,覺得有些丟臉。他所有的朋友(這些人我們也曾碰見過幾次),從領軍的胖少佐到那天搴旗的斯德博爾小旗手,都和他一樣的激昂振奮。

他們出發的時候,太陽剛上升。那場面真是莊嚴——樂隊奏着聯隊裡的進行曲走在最前面;然後是領軍的少佐,騎着他的肥馬比拉密斯;後面跟着穿特別制服的連隊,由他們的上尉帶領,中間便是軍旗,由大小旗手拿着。再後面,喬治領着他的連隊來了。他走過的時候擡起頭來對愛米麗亞笑了一笑。音樂的聲音漸漸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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