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的二人躬身退下,胡萬里起身在房間緩緩的踱了兩圈,纔對外吩咐道:“來人,筆墨侍候。”
聽的吩咐,候在門外的李風烈忙應了一聲,趕緊從隔壁房間的隨身行李中取來筆墨紙硯進房一一放置好,瞟了一眼兀自踱步的胡萬里,便趕緊低頭磨墨,待的磨好了墨,他才躬身道:“老爺,墨已磨好。”
胡萬里轉身看了他一眼,道:“我說,你來寫。”
聽的這話,李風烈不由一愣,他一直跟在胡萬里身邊,讀書練字是每日皆有的功課,但畢竟時日較短,不僅很多字識不全,一手字也着實拿不出手,當下他便猶豫着道:“老爺,小的這字如何見的人,而且很多字也不會寫。”
“無妨,不會寫的空着。”胡萬里說着也不理會他,轉身踱了幾步,緩緩開口道:“自古無一成不變之法,亦無一成不變之祖訓,宦官尚能幹政,禁海之祖訓如何就不能變通?大明禁海已百餘年,百餘年間,人口暴增數倍,十數倍,然田地卻是增長有限,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瀕海之地,人稠地稀,以船爲家,以海爲田,以商爲生者比比皆是,朝廷厲行海禁,不僅導致瀕海百姓生計艱難,更是逼迫瀕海之民與內陸之民爭奪生計。
朝廷禁海百年,倭患未絕,海寇卻日滋月益,私船出海亦屢屢不絕,可見禁海既無法根除倭患,亦無法靖寧海域,實是弊大於利。”
一見這情形,李風烈哪裡敢怠慢,趕緊的提筆速記。心裡卻是疑惑不解,老爺這是寫的什麼東西?無頭無尾的既不可能是奏疏,也不象是私信。
胡萬里微微停頓,待的李風烈住筆,他才接着道:“朝廷開海,不僅能緩解百姓生計。亦能極大的消除倭患,且能爲朝廷增加賦稅,吸納海外白銀,削減沿海衛所駐兵,減輕朝廷負擔,實是利大於弊。
然則,朝廷開海牽扯太廣,涉及到南北之爭,僅靠朝廷大員提議。遠遠不夠,還須的沿海百姓大力呼籲,上萬民請願書,懇祈皇上開海,唯有朝野上下呼應,方能促使皇上順應民心,破禁開海。”
李風烈飛快的寫完,從頭又細看了一遍。覺的有些凌亂,而且收尾也甚是突兀。看了胡萬里一眼,卻是不敢開口。
胡萬里微微一笑,道:“可是覺的條理不清,佈局不當,有頭重腳輕之嫌?”
“是,老爺。”李風烈說完又覺不妥。喃喃着不知如何改口。
“要的就是這效果。”胡萬里輕笑道:“別發愣了,趕緊抄寫幾份,分投城裡幾大茶樓,別讓人發現了。”
老爺這是鼓動寧波的士紳商賈上萬民請願書懇祈開海?李風烈不由恍然大悟,難怪老爺要他代筆。寫的如此凌亂,不過是提供思路,這是要他們重新擬寫,他當下也無暇多想,趕緊埋頭抄寫。
一個時辰後,這份傳單便在寧波各大茶樓傳揚開來,立時就引的一衆茶客議論紛紛:“說的有理,太監不能幹政也是祖制,既然太監可以干政,憑什麼不能開海?”
“這帖子頗有見地,人口越來越多,再不開海,如何活的下去?”
“等等,諸位,這開海之後,如何能夠消除倭患?”
“這還用問?一旦開海,定然是組織大規模船隊出海,倭寇也好海盜也罷,都難以輕易搶劫,生意不好做,自然是收手了。”
“別扯那些個沒用的,開海怎麼涉及到南北之爭?”
“南船北馬,北方能有幾個海商?開海只能是富了咱們東南沿海,科考還有南北之爭,何況開海?”
“這萬民請願書,可是個新鮮事,會不會被朝廷怪罪?”
“法不責衆,沒見說是要沿海百姓都上萬民請願書,又不止咱們寧波一地,再說了,就算是寧波一地,也不可能將簽名的都下入大獄不是,那也得有地方關。”
“說的是,不過是懇祈皇上開海而已,犯的哪門子王法,瞧你這草雞膽子。”
“地方望族會不會帶頭?他們可是有不少子弟在朝中爲官。”
“哼,地方望族不帶頭,這什麼萬民請願書就搞不起來,朝廷開海,他們受益最大,他們豈能不帶頭?有子弟在朝中爲官又怎的?朝廷難不成還會因此而罷了他們的官?沿海各地的望族有多少子弟在朝中爲官,他們不怕天下大亂?”
傳單和各種各樣的議論很快就傳揚開來,立時就引起了整個寧波城的熱議,正忙於安排迎接張璁事宜的寧波知府楊最在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立刻丟下手頭的事情匆匆趕回府衙,開海他並不反對,在寧波任了三年的知府,他是深知開海會給寧波帶來無限生機,但上萬民請願書,這可是有點玄乎。
請願在大明不是什麼新鮮事,嘉靖繼位以來,京師大臣可沒少集體請願,地方也屢有聽聞百姓請願挽留地方官員繼任的,但上萬民請願書,這事還是頭一遭聽說過,這事會否在寧波引發騷亂?嘉靖會是什麼態度?對百官請願應是深惡痛絕的嘉靖會否認爲這是對朝廷對他這個天子的威脅?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真要如此,這漏子可就捅大了。
匆匆趕回府衙,楊最連忙就分遣一衆衙役召集城裡的一衆望族族長和在當地德高望重的士紳前來府衙商議。
因爲要迎接張璁,寧波府周邊一衆望族和德高望重的士紳基本都聚集在城裡,乘着空暇,互相拜會以聯絡感情,上萬民請願書的事情以及城裡的各種議論他們比知府楊最更早聽聞,各自的反應也是不一,有膽小怕事的,怕惹禍上身,禍及子弟,也有認爲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的,懇祈張璁重提開海哪裡及得上這萬民請願的聲勢大?
一衆士紳正自在各自的小圈子裡爭論,聽的知府相召,情知就是爲了這事,一個個都趕緊的乘車坐轎趕往府衙。
府衙,簽押房裡,楊最站在窗口前望着後院有些蕭條的景象愣愣的出神,他是正德十二年進士,歷任工部主事、郎中,因治理淮河和揚子江水患有功才擢升爲寧波知府,他本就出身寒門,又曾作爲欽差到山西督促交納拖欠的租稅,治河期間亦是輾轉各地,深悉民間疾苦,對貧困百姓深爲同情,曾幾次直言上疏爲百姓請命,在寧波三年,深得士紳百姓擁戴。
一個身材清瘦,留着長鬚的中年人快步走了進了簽押房,這人是楊最的幕賓,叫周紹鳴,紹興人,看了楊最背影一眼,他才含笑道:“東翁。”
楊最回過身來,微微一笑,道:“先生來了。”說着緩步回到座椅邊,伸手讓座之後才落座道:“城裡突然傳出上萬民請願書懇祈皇上開海一事,先生想來已經有所耳聞了吧?”
周紹鳴早料知楊最是爲這事找他,當即便點頭,道:“聽聞過,東翁對此是何看法?”
“開海實是有益於地方。”楊最請嘆了口氣才接着道:“不過,上萬民請願書卻是風險太大,此事尚無先例,皇上又深受百官請願之苦,學生擔心會適得其反。”
“萬民請願書確無先例。”周紹鳴含笑道:“此番是上書懇祈開海,東翁可曾想過,若是地方百姓上萬民請願書挽留地方官員,又或是懇祈嚴懲地方貪官,會是何情形?”
楊最聽的一怔,隨即便欣喜的道:“先生是說這萬民請願書有廣開言路,監督地方官員的作用?”
“正是。”周紹鳴微微頜首道:“如今朝廷正在爭論三權分立之事,宦官掌監督之權最是招人非議,但地方文武大員確實又不能缺乏必要的監督,這萬民請願書無疑是一個不錯的法子,東翁只須點明這點,不論皇上是否同意開海,都不會降罪,況且,百姓畢竟只是請願,並無其他舉措,最重要的是,這封萬民請願書定然是交由張閣老帶回京師,直呈皇上,縱有不妥,亦無大礙,斷不會爲寧波士紳招來禍患。”
“先生此言甚是。”楊最頓覺渾身輕鬆,輕笑道:“學生這就去督促一衆士紳,促成此事。”
“東翁。”周紹鳴微微搖了搖頭,道:“此事東翁不宜出面,衙門亦不宜出面,留些迴旋餘地,晚生代東翁去打發一衆士紳,他們都是讀書人,響鼓不用重錘敲,稍加暗示他們就能領會。”
不到一個時辰,寧波的幾大家望族和德高望重的士紳就帶頭在城裡發起了簽名懇祈朝廷開海的活動,消息一傳開,城裡城外的士紳商賈百姓紛紛奔走相告,人人都帶着幾分新奇,懷着幾許開海的期望紛紛到各自族裡或是坊裡去簽名畫押,一時間寧波城裡彷彿過節一般熱鬧非凡。
聽聞這消息,呆在海晏客棧的胡萬里不由大爲驚訝,微微沉吟,他纔看向李風烈,道:“馮、範、楊、張、陸、史幾大望族都參與了?”
“是的,一個不少,都參與了。”李風烈興奮的道:“不僅幾大望族,在當地稍有點名望的士紳都是發起人,聽說他們是在府衙商議好了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