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胡萬里開出了條件,而且口氣明顯鬆動,嚴世藩不由暗鬆了一口氣,此番前來小琉球,追回五十萬欠款已是鐵定的,若能夠再購買一萬枝新式火槍回去,不僅給他老爹漲臉,他自個在京師也能大大露一回臉。
撤掉關卡,恢復原本的稅費,這並不是什麼難事,有胡萬里威脅江南的這番話,足以讓嘉靖改變初衷,說實在的,他根本就不看好封鎖東興港,不是做不到,而是代價太大,最終也只能落得個兩敗俱傷,怎麼看都不合算。
不過,增設關卡、控制人口流動畢竟是嘉靖定下的策略,總的給嘉靖一個臺階下,僅追回這五十萬欠銀和購買一萬枝火槍還不足以讓嘉靖爽快的應允。
想到這裡,嚴世藩微微一笑,道:“撤銷關卡,恢復稅費,自無不可,不過,長青兄也的給朝廷一個臺階下,這好處也不能盡都被東興港佔了不是?”
胡萬里看了他一眼,半晌沒有吭聲,他的三個私港都是新建,要想快速發展起來,必須有充足的貨源,不撤除關卡,恢復稅費,遠途的商賈必然是望而卻步,僅靠周邊的商賈根本無法滿足海貿的需求,三個私港的建立,其實已經打破了厲行海禁的禁令,由此會帶動大量的商賈加入海貿之中,把朝廷撇在一邊,顯然是不可能長久的。
稍一思忖,他便緩緩說道:“增設關卡,加增稅費,不過是便宜了地方的官員和胥吏,朝廷所得其實並不多,朝廷下令撤銷關卡,恢復原有稅費,東興港每個私港一年給朝廷三萬兩銀子。”
一年九萬?嚴世藩一笑,道:“長青兄素來大氣,區區九萬如何能拿的出手?二十萬罷。”
“東樓好大的口氣。”胡萬里撇了撇嘴。道:“朝廷坐享其成,一年九萬還嫌少?私港建設,可都是東興港出的銀子。”
“長青這話可不對。”王廷相開口笑道:“朝廷怎會是坐享其成,三個私港的地盤可都是朝廷的。”
這話就幾近無賴了,胡萬里忍不住反脣相譏,“那小琉球也是還是朝廷的,是不是每年還要上繳賦稅?”
聽的這話。嚴世藩長嘆了一口氣,道:“咱們數年交情,也不是要刻意爲難長青兄,其實長青兄也能猜到,增設關卡,乃出於皇上的授意。一年九萬兩,皇上如何抹的開這面子,二十萬也不多,長青兄何苦計較?一年二十萬,換取東南太平,換取朝廷開海,長青難道認爲不值的?”
值。千值萬值,這比以前要好的太多,胡萬里雖然心裡千肯萬肯,卻是有意的沉吟半晌,纔開口道:“爲了促進海貿,三個私港都已經改變了月港那種高額壟斷的模式,小船轉運費都已取消,只是正常的徵稅。一年給朝廷二十萬,東興港倒只落了個小頭,也罷,就算是東興港的誠意了。”
見他同意,嚴世藩不由大喜過望,一年二十萬,三大市舶司存在的時候也不可能有如此豐厚的收入。嘉靖必然會就坡下驢,至於說東興港只落了個小頭,這鬼話,他才懶的相信。胡萬里可不是省油的燈,當下他便笑道:“長青兄果然是豪爽過人。”
王廷相卻是笑道:“聽聞東興港最近又研製了一款新式火槍,能精準射擊二百步開外,是下面誇大其詞,還是真此事?”
胡萬里微微笑了笑,同意賣燧發槍給朝廷,他便有心用線膛槍震懾一下朝廷那幫不開眼的官員,再給他三五年時間,線膛槍、米尼彈絕對能夠大幅提高產量,屆時,這所謂的新式遂發槍——東興——1335就是淘汰貨。
略微沉吟,他才道:“這火槍在戰場上亮了相,也瞞不了人,這是一款能夠媲美小號弗朗機火炮,甚或可以說是壓制火炮的火槍,浚川公既然問起,這下也不敢藏私。”說着,他便對外喝道:“來人。”
李風烈連忙躬身進來,道:“小的在。”
“叫唐金寶帶警衛排去靶場。”胡萬里隨即吩咐道。
“砰砰砰。”接連不斷的槍聲在靶場響起,隨着槍聲,擺放在二百步的瓷壇一個接一個的破碎,看着這一幕,王廷相、嚴世藩、周志偉等一行人不由的盡皆失色,一直以來,都認爲火槍不如弓箭,不論是射速還是射程,弓箭都優於火槍。
但東興港的火槍發展速度實在是太驚人了,前面那款新式火槍的射程已經堪比步弓,如今這款更是遠勝弓箭了,別說弓箭,如此距離,如此高的精準度,火炮都要被完全壓制,畢竟火炮的準頭不可能有如此之高,之前那新式火槍跟這款火槍一比,根本就是渣!
因爲胡萬里不允許他們近前觀察槍彈,瞧着這一幕,王廷相、嚴世藩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半晌,嚴世藩才道:“這個距離,能否穿甲?”
這話不是問的外行,要知火槍較之於弓箭,最大的優勢便在於穿甲,火槍的穿甲能力遠甚於弓箭,這好距離,若是不能穿甲,威力也就有限,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隨即便沉聲道:“換甲靶。”
待的一衆兵丁換上甲靶,胡萬里含笑道:“諸位是否覺的有些難以置信?上前去檢查一番,鱗甲、鎖子甲、皮甲、棉甲皆有,不過,破甲的距離要近點,在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能穿甲也足以驚世駭俗了,王廷相也不謙讓,率先過去查看,確實,套在木靶上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各類鎧甲,待的槍聲響過之後,過去查看,不論什麼甲,都是一槍動穿,至此,對東興港這款新式火槍,他是徹底無語了,更令他無語的是東興港在火器研製方面的驚人速度,不知道再過三五年,東興港會研製出何等威力的火器來?
原本他還想不通,胡萬里在明知朝廷對東興港不懷好意,還肯賣新式火槍給朝廷,如今算是明白了,胡萬里賣給朝廷的不過是東興港淘汰下來的貨色罷了。別說一萬枝,就是三萬五萬,胡萬里也敢賣,有這款遠距離,殺傷威力也絲毫不遜色的火槍,胡萬里根本不擔心被朝廷反噬。
他想不明白的是,東興港研製火器的能力爲何如此強?不僅是火槍。火炮也是如此,要說是工匠研製的,打死他也不相信,大明火器近百年來,幾無寸進,到了東興港這裡。卻是突飛猛進,這根本就是質的飛躍,不可能是一衆工匠能夠鼓搗的出來的,看來,問題還是出在胡萬里身上。
這就更令他費解了,胡萬里不過一書生,年紀輕輕就連捷進士。按理說是根本沒有閒暇時間去讀其他閒書,而且這些東西也不是可以從書中得來的,火炮的鑄造且不說,火炮的集中使用,跑羣的整體瞄準這些東西技術性極強,,不可能在大明能夠學的到,難道都是從西洋人哪裡學來的?還是他本身天分極高。悟性極強?
他這裡百思不得其解,嚴世藩卻是試探着問道:“如此神器,以步對騎,完全是綽綽有餘,不知長青兄能否售賣?不說一萬枝,一千枝也是極好的。”
胡萬里微微一笑,乾脆的道:“這款火槍。除了東興港護衛隊,概不對外售賣,這是東興港的技術儲備。”
技術儲備?幾人聽的都是一愣,這完全就是新鮮詞兒。他們不僅是沒聽說過,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王廷相當即便道:“長青,這技術儲備又是怎麼回事?”
自覺說漏了嘴,胡萬里微微一笑,道:“簡單點說,這款火槍要是生產出來,前面的火槍就沒人買了不是?因此,這款火槍,至少要等幾年纔會售賣,研製一款新火槍,要花費大量的心血和人力物力,不能輕易淘汰,這款火槍眼下就只能收在倉庫。”
說到這裡,他掃了幾人一眼,才接着道:“東興港火器的主要市場不在大明,也不在倭國,而是在西洋諸國以及奧斯曼、阿拉伯、莫臥兒三大帝國,大明百餘年來火器幾乎沒有進步,這技術儲備不是針對大明,而是針對西洋諸國。
非是在下狂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大明威脅不了東興港,能威脅東興港的是西洋諸國,東興港的假想敵,一直是西洋幾個海上強國,火器的研製的基礎是什麼?是各類自然科學!大明沒有,但西洋諸國這些年來在自然科技、天文曆法、數學物理、勘探繪測等各方面進步很快,東興港如今卻纔開始着手培養,起步已經晚了。
這款新火槍,倒不是怕被人仿製,而是怕被人在此基礎繼續改良,東興港跟不上,這火器生意可就沒法做了,當然,如果西洋人也研製出來,咱們也的提前解禁,因爲有庫存,同樣能夠快速的搶佔市場,贏的先機,不僅是火槍,火炮也是同一個道理,東興港是做火器買賣的,總的留點壓箱子的貨色。”
胡萬里這番話信息量有些大,而且話語中對大明的士子輕視可說是毫不掩飾,周志偉幾人都雖是不服,卻也無可辯駁,事實擺在眼,大明立國以來,火器確實沒有什麼進展,東興港短短几年時間,卻是接二連三的推出新式火器,威力更是堪稱恐怖,與原來的火器可謂是雲泥之別。
嚴世藩卻是聽出了明顯的威脅之意,大明與東興港的火器天差地別,根本就不是一個層面的,研製火器方面更是沒有可比性,胡萬里根本就沒將大明放在眼裡,想想也是,易位而處,擁有如此威力奇大的火器,他也不會將大明放在眼裡,這事回家的好好回稟給老頭子,別有事沒事的給東興港添堵,也別老想着在戰船火炮上趕超東興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廷的調整對東興港的策略。
王廷相卻是與幾人不同,他抓住了最關鍵的東西,研製火器是以自然科技爲主,胡萬里在廣州、福州、寧波重金懸賞招攬各色冷僻人才,想來就是他口中的自然科技人才,不過,即便知道也是枉然,朝廷不可能象東興港那樣重視這等人才,也沒有東興港那麼大的手筆,根本不可能爭的過東興港。
一行人回到衙門後院,各自隨意坐了。待的小廝奉上茶水,胡萬里這才含笑道:“諸位的心意都應該了了吧?今日特意叫人好好整治了一席,痛痛快快的醉一場。”
聽他如此說,王廷相不由撫須笑道:“長青既如此說,老夫唯有捨命陪君子了。”
嚴世藩卻是有些鬱悶的道:“本來心情大好,看了東興港的技術儲備,卻是大打了折扣。”
“東樓看樣子是有心入仕了?”胡萬里含笑道:“在南京東樓幫着打理賑濟工程也有一年多。這份人情,在下一直沒有機會還,今日就當是還東樓這份人情。”
聽的這話,在座幾人都不由詫異的看向他,嚴世藩更是大喜過望,連客套話都忘了說。胡萬里斯條慢理的呷了口茶,這才緩聲道:“東興港這次打廣州、福州、寧波三城,你們也應該察覺到了,朝廷國庫空虛,財政緊張,但民間卻是富足,特別是商賈。這是典型的民富國弱。民富國弱,於國而言,非是幸事,若有民富國強之法,東樓可動心?”
嚴世藩反應極快,隨即便道:“長青兄可是準備盤剝商賈?大明雖然重農輕商,然這些年來,風氣亦有所轉變。多有士紳參與經商,富商巨賈多是世家豪門,多有子弟爲官,或是家有致仕大員,這關係盤根錯節,可謂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豈可輕動?”
“君子愛財取之以道。一味強取豪奪,豈能長久,又豈能是朝廷所爲?”胡萬里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海貿之所以利厚。是因爲長途販運,說直白一點,就是物以稀爲貴,商品——也就是貨物的流通能產生極大的價值。
比如說,嶺南的荔枝、廣東的香蕉在當地不值錢,但若能夠運到南京、北京,必然是身價倍增,一則商賈可以謀利,二則朝廷可以抽稅,三則豐富了兩士紳百姓的生活,四則,刺激了嶺南荔枝、廣東香蕉的產量,當地百姓也能因此增加收益,這只是簡單列舉出來的,顯而易見的商品流通的好處。
然而朝廷的舉措,卻是限制商品的流通,雖然商稅不高,但水陸通道卻是關卡林立,重複徵稅,其他地方且不說,就說南京到北京的水路,僅這一路有多少關卡?尋常商賈販運大宗貨物,要遭受層層盤剝,其利甚薄,然有官場背景之商賈卻能暢行無阻。
長此以往,必然是大明的士紳和官員壟斷大明的商業,如此,必然導致士紳官員富足,朝廷和百姓兩頭窮困窘迫,如果此時不加以改善這種局面,將會爲大明種下亡國之患,這是否危言聳聽,諸位可以慢慢琢磨。”
聽他說的如此嚴重,在座幾人神情也都凝重起來,胡萬里呷了口茶,也不理會衆人,自顧接着道:“大明商業之盛,無須在下贅言,諸位都能夠感受的到,朝廷要想富足,唯有從商業這塊增加收入,農稅即便能夠增加,亦甚是有限。
商業這塊如何增加?提高商稅,三十稅一太低,至少可提到十五稅一,同時裁撤關卡,鼓勵商品流通,商品流通量越大,朝廷的收入越高,除此之外,開海,鼓勵海運,不要誤會,在下可沒有私意,東興港從來不劫掠大明的海商,也不會以海商來要挾朝廷。
之所以要朝廷開海,鼓勵海運,一則是減輕內河航運的壓力,二則是海運快捷,運貨量不是內河能夠比擬的,就說廣州到天津,順風不過半月,豈是陸路能夠相比的?
真要準照這兩條,朝廷一年僅是商稅就能高達百萬兩,東樓不妨琢磨一下,這法子並不侵害商賈的利益,也不侵害士紳官員的利益,只是給了所有商賈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這叫共贏——朝廷受益、士紳官員受益、一衆商賈也受益,朝廷不僅能夠增加歲入,也招攬了人心,同時還能打破士紳官員對商貿的壟斷,促使商貿良性競爭和發展。”
共贏!這詞還真是新鮮,卻也貼切,嚴世藩不由砰然心動,這法子確實好,看了看王廷相、周志偉、孫光輝、蔡克廉幾人一眼,他不由暗自腹誹了一句,胡萬里雖說是還他一個人情,但當衆說出來,卻也是逼迫他老爹上疏攬下這份差事,開海一時間怕是有難度,但提高稅費,裁撤關卡,卻是行的通的。
蔡克廉這時卻開口道:“長青兄,提高稅費,裁撤關卡,朝廷實際上並無多大的受益。”
胡萬里笑了笑,道:“東樓幫着解說一下。”
嚴世藩也不客氣,當即便道:“表面看是受益不大,實則相去甚遠,裁撤關卡,官員士紳商賈就是同一個標準,無形就鼓勵了尋常商賈長途販運,貨物的流通量會大增,再則,關卡林立,朝廷實則所獲不多,受益的是地方的官員胥吏和經商的士紳官員,提高稅費,朝廷的收益較以前要多上不少,這一增一減,看似變化不大,實則大有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