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路鷗把玉兒找到生父的消息告訴曉婭,曉婭也是驚得張大了嘴。不過她立馬又說道,對了,這就對。路鷗問什麼這就對了。曉婭說你還記得那次我跟你說過的話?我說見到潘教授總覺得怪怪的。路鷗點點頭。曉婭說我現在想起來了,是潘教授的神態,玉兒和他的一模一樣。我早該想到的。現在好了,方嫂玉兒一家可以團聚了。

路鷗嘆聲道,團聚什麼啊?潘教授可是有自己的家庭,他能拋下他們和玉兒在一起?

那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哦,對了,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噢?曉婭感到意外,一向只會下指令的路鷗今天第一次和她商量事情。

是私事,路鷗說,是這樣,方姨和玉兒過些天要回老家一趟。方姨二十多年沒回去過,你也知道玉兒不方便照顧方姨的,所以我想……

你是想讓我也跟着去,幫着照應?路鷗還沒說完,曉婭就猜出他的意思。

對,不知你方不方便?

這沒什麼不方便的,只是我還得問問另一個人,他要同意了我才能去。

是誰?

喬婭沒馬上回答,她站起來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我得回去問我們集團的總裁,看他給不給我准假呀。

你……

曉婭未等路鷗發火,一溜煙躲遠了。回頭時她還見路鷗在那兒乾瞪眼。

曉婭明白,這是路鷗第一次找她幫忙,並且告訴她有關方姨和玉兒的事。這些事都事關她們倆孃的隱私,路鷗竟然毫無顧忌地和她說了。這些都意味着什麼,曉婭心裡很清楚。她心裡又泛上一股甜絲絲的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兩天後,方嫂一行上踏上的回鄉的路。爲了這一次回鄉之旅,方嫂特意叫上玉兒陪她去買了件新衣服。她還去剪了頭髮,是髮型師按照她的意思剪的。那是她二十多年前離家時留的髮式,在當時是非常普通而簡單的髮式,只是現在沒人還這麼留了。

一行人幾部車直往方嫂的老家駛去。路鷗擔心方姨長途行車勞累,特意換乘一輛寬敞的商務車。玉兒和曉婭坐在方嫂兩邊,路鷗坐在前面。方嫂一路無話,只是看着窗外。當年她抱着玉兒出山時還沒有行車道,現在卻能開着車直達方家村。

快到方家村時,曉婭感覺到方嫂的手在輕微地抖着。她輕輕地握着方嫂的手,不時地安撫着。

到了,快到了,方嫂說。

曉婭擡起頭,車子前方不遠處出現一個小山村。那應該就是方家村了,曉婭想。

曉婭雙手感到一陣生疼,她一看,是方嫂把她的手抓在手裡。

快認不出來的,方嫂說,不知道老房子還在不在。

車子沿着村道進入村子裡。這時候還是中午剛過,村裡的人都在家裡休息。村裡的人沒見過有這麼多的車子進村,都圍過來觀看,村裡的孩子幾乎把車道給堵上了。方嫂掃視了一下,沒有一個認識的。

看,就是前邊,老房子還在,它還在。方嫂說。她呼吸急促,聲調也啞了。

車子在一座老房子前面停下。曉婭一看,是座兩間平房,窗戶關着,門也關着。

方嫂沒有立即下車的意思,她閉着眼睛,喘着粗氣,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着,過了許久才慢慢平靜下來。她睜開眼說道,曉婭,把你的鏡子借我一下。

曉婭的包裡隨身帶着化妝盒,自從她擔任旅遊發展部經理後,爲了公司的形象,她在上班之前都會化上淡妝。她從包裡掏出化妝盒交給方嫂。

方嫂照了照,按了按頭髮,說,爹孃會不會認不出我來?這麼多年了,會不會?

玉兒說,娘你放心,兒女不管走多遠,走多久,爹孃都會一眼認出的。就像我不管多久沒回家,娘都會記得我的模樣。娘,你放心,姥爺姥姥會認出孃的。

方嫂下了車,一步一步走向那所房子。村裡的人圍了上來,他們不知道這一行人是誰。他們在低聲議論着,不知這位陌生的婦人究竟想要做什麼。

門上掛着鎖。方嫂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個老舊的四方形布包。玉兒自記事起就記得孃的身上一直帶着這個小布包,從不離身。她不知裡面包着是什麼,娘從不讓她看。玉兒懂事,從沒有要娘打開過。

現在她慢慢地把布包展開,一層又一層,最後玉兒纔看到裡面的東西,是一把鑰匙。方嫂拿起鑰匙,抖抖索索地插進鎖孔,一擰,打不開。再一擰,還是打不開。方嫂的面孔立時蒙上一層死灰,不自覺地抽搐着。兩眼中的亮光漸漸暗淡,像即將消失於夜空的流星。

一旁的曉婭見狀說,讓我試試吧。她接過鑰匙轉了幾下,覺得鎖孔有些鬆動。她把鑰匙拉出少許,再一轉。啪嗒一聲,鎖開了。這聲響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似有千鈞之重。這聲響也震開了方嫂兩眼的陰霾,兩行熱淚從眼中溢出。方嫂的眼中又閃着亮光。

方嫂推門而入。一張靠牆的方桌正對着大門,方嫂一眼就看見桌上擺放着東西。大家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娘……

方嫂一頭栽倒在地……

桌子上擺放着方嫂爹孃的靈位。

方嫂醒來時正躺在裡屋的牀上。路鷗他們圍在牀前,見她醒來都鬆了一口氣。

屋裡還有一位中年男子,方嫂並不認識。那男子說,我是村主任,聽說你回來了,我過來看看。你爹孃生前交待我一些事得跟你說說。方嫂問村裡的方隊長還在嗎。中年男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說,你說的是原先生產隊的方隊長?方隊長前些年也過世了。自從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後生產隊就取消了,現在叫村民委員會了,這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當年你爹孃看見你留在窗臺上的東西就感到事情不妙,他們找了你幾天,幾座山都翻了個遍。你爹孃找到村裡,哦,就是那個方隊長,請他無論如何要幫個忙。方隊長就通知周圍的幾個村子留意一下,還是沒有你的消息。我當裡還小,才十歲,聽說過這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過了許多年,你娘過世了。你爹找到方隊長,他把一包東西交給方隊長,說,麻煩你留着這些東西,等靈靈回來了,你就交給她。你跟靈靈說,你回來吧,爹不會再打你了。爹打了你一巴掌,疼在心坎上了,到現在都沒緩過來。你走後,你娘就一直跟我置氣。她把你織的圍巾圍在脖子上,不肯拿下來,冬天圍着,夏天也圍着。我說你這麼包着會得病的,我把它給扯下來,你娘卻說冷,渾身打顫,我只得再給她披上。你走後,你娘就沒再笑過。後來有一天你娘笑了,她說她看見靈靈回來了。還有玉兒,玉兒都長成大姑娘了。她說靈靈到了門口了,她聽見靈靈在敲門,她叫我去開門。我開門一看,什麼也沒有。我回來說,老婆子,你聽錯了,沒人來過。你娘沒說話,她還在笑,看着門口一動不動。我又說,老婆子,我不騙你,真的沒人,不信你去看看。我拉了拉你娘,才知道你娘已經走了。她拋下我一人走了,我知道她恨我。靈靈不管我了,你娘也不管我了。我對你娘說,你醒醒吧,你要恨我你也抽我一巴掌,你狠狠地抽,你要還不解恨,你讓我站在村裡的打穀場上,讓村裡的人都來,當着他們的面你再抽我。老婆子,只要你醒過來,怎麼抽我都行。我喊了半天,喊不出聲來了,你娘就是不理我,她再也不會理我了。那以後啊,我一人對着空蕩蕩的房子,沒人陪我說話了。我就一個人說,就是你和你娘在家時的那樣,不停地說。後來,我說累了,我不想說了,我想聽你娘說話了。我知道我該去找你娘了,時候了。我就把那件毛衣找了出來,那是你娘爲玉兒織的,胸前還繡有一朵黃花。你娘在繡這朵花時不小心紮了一下,花瓣上沾了一點血。我說你把毛衣洗洗吧。你娘說算了吧,毛衣洗了就縮水,還怎麼穿?爹知道,這毛衣玉兒早就穿不了了,但這是你孃的意思,隨她吧。還有那頂虎頭帽,那是你小時候戴的,也留給你吧……

方隊長有點擔心,他問你爹,你還好吧?你爹說還好,他說要出一趟遠門,要去很遠的地方。怕你回來找不到他,他得事先安排下。你爹掏出一把鑰匙交給方隊長,說,如果

靈靈回來了就跟她說,家裡的鎖還是原來的,沒換。這丫頭,心粗,家裡的鑰匙被她弄丟好幾把。我擔心她又給弄丟了,在你這兒先存一把。末了,你爹又掏出伍百元錢交給方隊長。方隊長問這是做什麼。你爹說有件事要請方隊長幫忙。方隊長問什麼事。你爹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明天,明天到我家裡來,那時你就會明白的。第二天,方隊長來到你家,發現你爹也過世了,他這才明白那筆錢是請他幫忙料理後事的。

後來方隊長退了,我接班了。方隊長過世前把那包東西和門鑰匙交給我,跟我說了你爹和你孃的事。還交待我每隔一段時間到你家去打掃下,說也這是你爹交待的,說靈靈回來時就不會沒有家的感覺。

村主任把東西交給方嫂。方嫂打開包袱,一件小毛衣展現在眼前,胸前的黃花上依稀還能看見一點血跡。方嫂捧起小毛衣再次抵制不住地失聲痛哭,玉兒抱着娘也哭了,一旁的曉婭和路鷗在陪着掉淚……

兩天後,原定回程的日子到了。方嫂沒有走的意思,這下把路鷗給難住了。玉兒想留下來陪着娘,被方嫂拒絕了,一是玉兒腿腳不便,不能久住。二來玉兒知道孃的意思,娘不在路鷗的身邊,她得替娘看着路鷗。可路鷗他不放心方嫂一人留下,最後決定曉婭留下陪着方嫂。方嫂起初不答應,路鷗說了,再不同意他們一行人就都留下,方嫂才作罷。

路鷗和玉兒就先行回城。路上玉兒捧着姥姥給她織的小毛衣一言不發。快到平江,玉兒突然說道,小鷗,我要你做件事。

什麼事?

我想知道潘志平的社會關係,所有的!

他不是你爹嗎?你怎麼……路鷗見玉兒的神色不對,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你別問了,查清楚就是。

行。

方嫂給爹孃上了墳後,去了一趟田家村。玉林的爹孃也過世了,玉樹和他的媳婦還在。原來那次路鷗和玉兒第一次來到田家村遇到的那個老伯就是田玉樹。那時路鷗說玉兒是他姐,田玉樹誤會了,以爲方嫂又嫁人了,他就沒向他們說起以前的事。

田玉樹一家還是以務農爲生,日子過得還可以,有時會收到田玉林寄回的一些錢。這些年村裡的許多年青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賺了錢帶回來蓋了樓房。村裡人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不時有許多山外的姑娘嫁到村子來。田鈕鈕也嫁人了,是本村的。

方嫂和玉樹媳婦聊了許多,對二十多年來的人和事都感慨不已。聽說村裡的年青人都到外邊打工去了,就問玉樹媳婦願不願意讓鈕鈕跟着她進城打工。玉樹媳婦說女人家外出打工,讓男人家呆在家裡,沒這個道理。要不就讓他們兩個都去。

鈕鈕婆家商量後同意鈕鈕和她的男人外出闖蕩一番,說小孫子由他們帶着,不用擔心。

方嫂問曉婭駱駝嶺上面是否還招人,她想介紹兩個人去。其實現在的駱駝嶺遠非一般的景區可比,收入高,待遇好,許多人搶着要進駱駝嶺開發公司。曉婭手裡還有一批人要等着安排,這些人都是平江市領導介紹來的,也不好拒絕。她是左右爲難,不知如何纔好。

按理說現在不是缺人的時候,曉婭卻是一口答應。說竹林客棧正缺人,就讓他們到竹林客棧上班。曉婭明白,方嫂其實大可不必通過她,只要跟路鷗說一聲就行了。方嫂這麼做是爲了表示尊重她這個部門經理。

半個月後,方嫂和曉婭返回平江。

隨着地產開發的陸續推進,各大地盤相繼進入預售階段。路鷗見了創新公司的設計大爲驚訝,其設計理念相當新穎獨特,尤其體現在戶型結構和戶外空間的佈局上。既融入現代建築的新元素,讓人耳目一新,又參照傳統平江市民的居住習慣,不會覺得突兀。其設計的地盤個個不同,與周圍的環境巧妙結合,融爲一體。其經驗之豐富,思路之獨到也使集團工程部的資深設計人員深爲折服。他們都說像這樣現代大氣獨具風格的作品沒有十來年的磨練和修行是不可能做出來的。

正當路鷗對此疑惑之時,二虎的調查有了新的進展。二虎查明,平江創新只是一家分公司,組織上隸屬於省城的創新集團。創新集團是家大型公司,是一家專門從事工程設計的專業公司。公司成立至今有十來年,其分公司遍佈全省的各大城市,直到最近創新集團才進軍平江。

看來,創新集團的實力遠超宏遠集團的工程部。路鷗心裡儘管不願意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至於英華公司將所有的設計任務交給創新集團看來沒什麼疑點了。

真是過敏了,路鷗這麼想。真是這樣嗎?他似乎又不放心。表面上看似什麼問題也沒有,可處處似乎都不正常,路鷗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又想起了英華公司的那個老總葉英華,不是覺得在哪兒見過嗎?就是想不起來。

路鷗叫來了二虎,給他下達了新的指令:再查葉英華。

在二虎的努力下,調查又有了進展。二虎說葉英華並非與平江毫無關係,他二十多年以前在平江呆過,在一家叫長青園的種植園裡。

二虎並不知道長青園這三個字對路鷗意味着什麼。路鷗聽後臉色一變,想了半天才喃喃說道,是他,是他。

路鷗記得當時長青園內是有這麼一個人,是個年青人。那時路鷗很少去長青園,去的話也只和傅強呆在一起,對其他人並不注意。他依稀記得每隔一段時間長青園總會有一個年青人到來,幫着處理髮往省城的花卉。

有一次,路鷗見葉子叫他叔叔,路鷗也跟着叫叔叔。他卻哈哈大笑,說,兩個叔叔,一個真,一個假。小路鷗不解,葉子卻說,他是我的叔叔,不是你的叔叔。路鷗才明白,他是葉有脈的弟弟,是葉子的親叔叔。

葉有脈父母早亡,只有這一個弟弟。是葉有脈供他上學的。他大學畢業後就留在省城了。長青園開拓省城市場時都是他在幫忙。他很少來長青園,路鷗對他的印象並不深。

長青園出事後,就是在他的建議下葉家才搬去省城的。葉家處理掉平江所有的產業也都是他一手操辦的。

事情差不多明擺着,如果所料不差的話,那創新公司的背後也應該是萬年青集團。

路鷗的擔心終於成爲現實。葉知秋回來了,帶着她的萬年青集團回到了平江。

之前宏遠集團在平江的地位無人能及高高在上,沒有哪家公司有實力與宏遠一較高低。現在這種地位似乎受到了無形的挑戰,甚至還未交手就已經立分高下了,這使路鷗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想到宏遠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現在,想到宏遠的每一個項目都滲透着自己的心血,想到宏遠最初是靠什麼起家的。路鷗就在告誡自己,宏遠絕不能在他的手中有任何閃失,更不能毀於一旦。這不僅是爲了他自己,也是爲了他早已逝去的父母。

爸,媽,路鷗在心裡說,您放心,宏遠是路家的心血,是路家的底子,我會保護好它的。

臨近春節,各家公司陸續放假,宏遠也不例外。宏遠今年收益頗豐,集團的員工都收到一份厚禮,那是自宏遠成立至今每年都發放的獎金,只不過今年發的更多。

曉婭也準備着回家過年。好在回家也不過是兩個小時的車程,她並不着急。她想到家園那兒看看,她聽說創新公司的設計任務很緊,有的部門春節也沒放假,她不知家園的情況怎樣。

曉婭來到濱江新城,沒碰上家園。令她奇怪的是,家裡蒙了一層灰塵,許久沒人打掃過的樣子。

臭小子,真夠懶的,自個兒的窩也不收拾收拾。她想。

她幫着把屋子打掃一遍。幹着幹着她覺得有點不對,她拉開冰箱一看,冰箱是空的,斷着電源。她又查看了廚房,沒見着烹調過的痕跡,似是好些日子沒用。

曉婭心裡一跳,看樣子家園沒在這兒居住。那他住哪兒呢?工作再忙可以不回來吃飯,可不會不回來睡覺啊,瞧那一牀鋪的灰。難不成創新公司給他分宿舍了?家園沒提過,她也沒聽說過。曉婭心裡不安,決定到他公司裡看看。

剛下樓就碰到路鷗。路鷗說我不知道你回家了沒有?去駱駝嶺找你,他們說你來這兒了。曉婭問有什麼事?路鷗支支吾吾,說也沒什麼事,就是方姨說想你了,要你假期有空來家裡玩。曉婭自然曉得路鷗說的家裡是指哪兒。自從上次她和方嫂倆人在方嫂的老家呆了半個月,方嫂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有事沒事老在路鷗面前提起她來。方嫂想趁假期和曉婭聚聚,就叫路鷗來請她了。

曉婭問真的是方嫂請我嗎?路鷗說是,絕不假傳聖旨。曉婭說那我看看吧,過年家裡事情挺多,不見得有空。你就跟方姨說我抽空會去看她的。

路鷗眼一瞪,你……

我怎麼啦?

方嫂那麼喜歡你,你竟然是這種態度。

沒事的,方姨寬宏大量,不會怪我的。

那如果……如果我想要你去呢?

曉婭臉一紅,飛快地瞥了一下路鷗,見路鷗滿臉期待,說,那我就去。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聽見。

路鷗見她嘴脣動了幾下,沒聽清她說什麼,追問她。她立馬說,開個玩笑也不行?我知道了,跟方姨說我一定去。大年初三怎麼樣?行,路鷗高興地說。

哦,對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曉婭說。

什麼?

我想去考個駕照,自己開車,行不行?

當然可以!路鷗想都沒想就說道,集團給你們每人配輛專車原本就是希望你們能自己開車。一來能爲集團省下司機工資,二來你們也方便不少。就像現在,司機都放假了,你不會開車,多不方便?走吧,你要去哪兒?我送你。

去家園那兒,想問問他什麼時候回家。

倆人上了車,曉婭見是路鷗自己開車就問,二虎呢?路鷗說,放假了,我讓二虎先回去。這小子跟了我東奔西跑,怪累的,讓他早歇幾天吧。

曉婭想起二虎以前的事,說,謝謝你,路總,幫了二虎這麼大忙。路鷗笑笑說,我看他最應該感謝的是你,要不是你說了二虎家裡的事,我是不會出面的。要是都像他那樣搞法,那不亂套了吧。曉婭說不管怎麼,還是得謝謝你。

說話間車子到了創新公司。遠遠望去,創新公司門口停着一輛車,車旁站着一個女子。曉婭眼尖,說道,咦,那車牌挺眼熟的,像是集團的車。再一看,曉婭叫道,是素素,她怎麼還沒回家?

話還沒說完,曉婭身子往前一衝,差點撞到擋風玻璃,是路鷗突然踩了剎車。原來路鷗看見羅素素與創新公司出來的一個人揮了揮手,而那人竟是曉婭的弟弟――喬家園。

素素和家園鑽進車子,車子開動了。曉婭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路鷗和曉婭倆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路鷗問,跟還是不跟?曉婭沉默片刻說,跟。路鷗想了想說,這樣不太好吧,我作爲集團的總裁居然去跟蹤下屬,還是個漂亮的女下屬,這要傳出去有損集團形象。曉婭說不對,是我在跟蹤家園,姐姐跟蹤弟弟,說得過去。路鷗說,還是覺得不妥。曉婭急了,說再不追車子就跟不上了。

路鷗一踩油門,車子竄了出去,曉婭沒防備叫了一聲,路鷗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抓住曉婭的手臂。好半天曉婭沒吭聲,路鷗瞥了一眼,見曉婭漲紅了臉,忙把手放下,說,你還是扣上安全帶吧。

羅素素不緊不慢開着車子,看樣子是在閒逛。天色將黑,她纔來到一個小區,在一幢公寓前停下。路鷗知道素素住在這裡,他在公寓的拐角處停下來。曉婭開了車門就要下來,路鷗問,你想幹嘛?曉婭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要下一步要幹嘛。她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慣性思維的結果,心裡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

她坐回了車子,沒好氣地說,那你說要怎麼辦。

我說你跟誰發脾氣?是家園惹你了,還是素素惹你了?

他們倆怎麼會走到一塊?

怎麼不能?路鷗笑了,家園是單身,素素也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家光明磊落。我倒覺得我們這樣纔有點鬼祟。

你……曉婭一時語塞,一會兒又說,那家園也不該瞞我呀。我是他姐。

路鷗又笑了,話,如果換成你,你會說嗎?

……

等了半晌,路鷗說,我看別等了,還是就回吧。我還沒吃飯呢。

再看看,說不定一會兒家園就下來了。

別等了,人家在吃飯呢。

你怎麼知道?

你瞧素素家的廚房燈亮着,路鷗用手一指。曉婭隨他指的方向望去,一個窗口上現出兩個人影。

曉婭突然問道,你怎麼知道?你來過?

路鷗不置可否,不等曉婭同意就掉轉車頭,說,我們也去吃飯,這回我請你。

他們來到一處飯莊,停車就座。飯菜上桌,曉婭悶悶不樂,簡單吃了幾口就放下碗筷。路鷗問,你可記得我這是第幾次請你吃飯?曉婭搖搖頭。第一次,路鷗說,你就用這種臉色來對付我?曉婭說,我不放心家園,要跟家園提個醒,說不定人家腳踩兩隻船呢。說完她白了路鷗一眼。

路鷗愣了一下,又笑了,說,你這是不放心家園還是不放心我啊?算了,我還是跟你解釋清楚,省得影響你的食慾。你心裡想我怎麼會知道素素住那兒?那套房子以前就是我的,是我送給她的。

曉婭瞪大眼睛。

不要這麼看着我,話還沒話完呢。那時公司剛剛起步,規模也沒現在這麼大。當時我手裡接的都是小項目,因爲公司沒有那麼大的實力。不光是我,平江的其他公司也拿不下,平江的大項目都被省城的大公司包攬了。除了資金以外,主要是公司沒有對應的設計資質。資質靠什麼?就靠人才了。爲才招攬人才,特別是工程設計方面的人才,公司出了一個決定:凡被公司招錄的設計人員,爲公司服務滿五年,公司贈送一套房子。就這樣,公司吸引了許多高級工程師前來,有許多原來是在大型國有設計院所工作的,也被我挖來了,其中也包括素素。

素素是搞設計出身的?曉婭忍不住插嘴。

沒想到吧。不過她當時還只是剛出校門的小丫頭,哦,和你差不多。

那你怎麼看上她的?

我怎麼會看上她?她當時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幹設計這一行的最清楚,經驗比學歷重要的多。她當時把一件東西裝在文件袋裡,交給我的助手,說讓我看看,如果不行,她立馬就走。

什麼東西?

是一份設計作品,她的獲獎作品。這個獎項我知道,是全國建築設計一個重要評獎活動,兩年舉辦一次。儘管她獲得的不是最高獎,但她尚未畢業,在校期間設計的作品能獲得國家級評委的肯定,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就這樣她留下了。

原來素素還要這些經歷,難怪她和家園走到一塊兒。曉婭自言自語。

開始那幾年,公司設計任務非常繁重。素素和那些老工程師一樣沒日沒夜的加班,他們都說這個小姑娘不錯。後來公司規模擴大了,成立了集團。員工多了,部門也多了,壓力也少了,我就調素素去了行政部。

我也兌現當時的承諾,爲那些集團的元老每人獎勵一套房子。素素住的就是我答應給她的。

這下你放心了吧,我和素素這間就這點關係,路鷗補充說。

我纔不管你和她怎麼樣,我是擔心家園。曉婭破顏一笑,又吃起飯來,吃得飛快。

除夕之夜,平江的夜空被煙花爆竹渲染得耀眼奪目,家家戶戶沉浸在喜慶的氣氛裡,路鷗家裡更是如此。往年都只有方嫂和路鷗兩個人在家過年,今年玉兒回來了,他們更是樂得合不攏嘴了。

吃過年夜飯,三個人又包起餃子來。平江地區有大年初一吃餃子的習俗,這是他們準備第二天吃的。

三個人揉麪,擀皮兒,剁餡兒,忙個不停。這些活本來方嫂一人就可解決,被路鷗和玉兒倆人一攙和反倒亂了。路鷗還沒學會包餃子,玉兒根本就不會,倆人按着自己的想象把餃子弄得大一個小一個圓一個扁一個。方嫂也由着他倆胡鬧,她想不起來有多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方嫂像是記起什麼說道,前兩天我見到他們家請的那個保姆回家了。玉兒和路鷗對望一眼,他們都明白方嫂說的是誰。

那又怎麼?玉兒問。

可是剛纔我去賣東西時路過他們家,感覺裡邊有動靜。方嫂擡起頭看着玉兒和路鷗,似乎在問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說她也應該回省城過年,你說是吧?方嫂說。

娘,你什麼意思?玉兒說。你是說有外人闖入?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這個擔心,方嫂笑笑說,也許是我多慮了。

要不我去看看吧,看見了總不能裝作不知道吧。玉兒說。

你一個姑娘家的,你在家呆着,我去看看。方嫂說着就解下圍裙。

方姨,還是我去吧,你去我也不放心。一旁的路鷗說。

你……方嫂遲疑着。

娘,我和小鷗一塊兒去,這下您放心了吧。玉兒說。

方嫂答應了。

路鷗推着玉兒來到竿子巷三十三號,這裡是葉知秋的家。路鷗朝門縫裡看了看說,哪兒有人?

玉兒諦聽了一會兒說,按下門鈴試試。路鷗按了門鈴,還是沒動靜。倆人正要轉身離去,院門卻吱呀一場開了。朦朧的路燈下,玉兒和路鷗看清了那人竟是知秋。

知秋見到他們也是一呆。玉兒說,是我娘,她聽到裡面有動靜,不放心,叫我們過來看看。沒想到卻是你,你沒回省城?

知秋才醒悟過來,邀玉兒進去。她看了看路鷗,欲言又止。玉兒想了一會兒說,小鷗你也進去,一會兒走的進候知秋一個人擡不動我。

路鷗看看院門口那幾級臺階,彎下腰去擡輪椅,一旁的知秋也過來幫忙。倆人俯下身時不禁對望一眼,又連忙避開視線。

三人進入院子,路鷗見四合院與以前無二,只有小時候他們家種下的玉蘭樹如今比碗口還粗。路鷗呆望片刻才同玉兒進入客廳。

玉兒見院子內沒有其他人,不解問道,你不回家過年?

知秋一笑說,我還回哪兒,這兒就是我的家。她沏了兩杯茶,遞與他們。在遞給路鷗時,她垂着眼。路鷗接過茶杯,倆人的手指觸碰了一下,知秋微微一抖。

怎麼就你一人?玉兒又問。

知秋兩眼一紅,苦笑說,他們都過世了。

玉兒一驚,路鷗也愣住了。

那時候我爸癱瘓了,這……你們也知道。我們去了省城,我爸住進醫院,也沒見好轉,住了一些日子就出院了。後來就在省城安下家。那時起,我爸對我媽開始冷淡,在家裡他從不跟我媽說話,他有什麼話只和我說。那時候我還小,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後來,我爸提出要跟我媽離婚,我媽哭了,死活不答應。我爸從些不再提離婚的事了,他只是不說話了,也不跟我說話了。他也變得聽話了,我媽說什麼他是做什麼,從不違拗。只是人變呆了,眼也直了,像個木偶。我媽說還不如以前,以前他們倆老是吵架,我爸甚至還動手打我媽。可我媽說吵完了,打完了心裡倒踏實了。現在不打也不鬧,心裡卻沒着沒落的,倒折磨得讓人受不了……

知秋落下兩滴淚來,可能她覺得客人在,有點不妥,便忍住了。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接着說,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我媽的來信,那時我還在上大學。我媽說我爸開口說話了,要我回去一趟,有事交待。他把我叫到牀前,要我答應他一件事,他要我在他和我娘有生之年不得回平江。我並不願意,我原本想着等大學畢業後回平江來,可看我爸那模樣,想必是最後一次要求我,我還是答應了。我爸見我答應了就閉上眼走了……

知秋只是淡淡地說着,玉兒和路鷗的心裡卻翻騰起來。沒想到葉有脈的晚年竟是這樣度過的。儘管路鷗對於葉家有着無法排除的敵視心理,但聽到這個消息他心裡還是不免陣陣悸動。

路鷗驀地想起知秋說過在她父母有生之年不得回平江的限制,現在知秋回來了,那傅蓮香她……

路鷗和玉兒對視一眼,他看出玉兒眼裡也有同樣的疑問。

果然,玉兒又說道,就在前不久我媽也走了……

知秋沉默許久,說,是自殺。是,別說你們不信,我也不信。我在收拾遺物時才發現我媽的病歷,是抑鬱症,有好幾年了。那時我還在上大學,基本沒住在家裡,偶爾回家也沒發現什麼異常。在我大學畢業後,我接手了家裡的生意。我所有的心思都在生意上,無暇顧及家裡,自然也忽略了我媽……

直到路鷗和玉兒回到家時,他們倆還在沉默。方嫂聽說知秋的事,嘆了嘆氣,說,真是沒想到,她娘年紀比我輕多了,這麼快就去了。她揀了些餃子準備送過去,玉兒悄悄使個眼色,方嫂會意,說,小鷗,這些餃子你給她送些去吧。又說了一句,一個人過年怪可憐的。

路鷗看看方嫂,又看看玉兒,遲疑了一會兒,沒有反對,端了餃子去了。他在她門口站住了,想要摁鈴又停住了。猶豫片刻,就端了餃子往回走。走到半道上,又停下了。

這只是一盤餃子,只是餃子而已。沒有什麼意義,什麼也代表不了,什麼也不會改變。他想。

默立半晌,最後還是來到三十三號門口。

他深吸一口氣,按響門鈴。門開了,知秋見是路鷗深感意外。路鷗未等她開口便將盤子往知秋手中一塞,昏暗中知秋不知是何物,問這是什麼。

餃子,路鷗答道。說完他扭頭便走。

巷子不遠處有幾個孩子在放煙花,煙花竄上半空,炸出一朵飽滿嬌豔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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