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現在出現的意外波折是她始料未及的,她覺得當時想得太簡單了。她想只要克服幾年,待玉林回到省城上班,自己也跟去。只要離開村子,沒有人會對玉兒的身世感興趣。那時候再爲玉林生一個他自己的孩子,一個不夠生兩個,只要玉林喜歡。眼看着離玉林結束野外工作的日子不遠了,在這節骨眼上出現了她最不願意見到的事,她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辦。

叫玉林回來?不可能,且不說因爲工作的關係被限制自由,就算玉林可以回家,能解決問題嗎?玉兒不是玉林親身的事實不會改變,她的處境也不會好轉。寫信告訴玉林?既然玉林不能回家,告訴他不是徒增煩惱?

靈靈覺察到玉林爹孃的態度有了引起變化,對她似乎越來越冷淡,她希望這是她的錯覺。她偷偷地觀察他們對玉兒的態度,她發現他們現在更喜歡小鈕鈕了,抱着小鈕鈕的時候還時不時地打量在身邊的玉兒,那疑惑的眼神讓靈靈膽顫心驚。靈靈不知道的是玉林爹孃曾偷偷去信詢問玉林,玉林回信說叫他們不要想多了,玉兒是他的女兒。

靈靈覺得住在婆家讓她越來越害怕,她第一次感覺到時間過得如此緩慢。她想回孃家住些日子,一切等玉林回來再做定奪。

她把意思和公公婆婆說了,他們沒有挽留的意思。

倒是玉樹的媳婦有點於心不忍,她總覺得是自己當初的無心之語害了靈靈。看到公公婆婆將注意力轉移到鈕鈕身上,她確實獲得過一定程度的心理平衡,可這平衡並沒維持多久。當關於靈靈和玉兒的議論在街頭巷尾漫延時,她感到彷徨、不安。同爲女人,她能感受到靈靈的心理壓力。她死過丈夫,當過寡婦,作爲過來人她也經歷過被人議論的日子。他們說是她剋死了她的丈夫,因爲她剛過門不到一個月,她丈夫就暴死了。

玉樹媳婦幫靈靈紮好包袱,送她出門。

一路上倆人無語。臨別時,玉樹媳婦說,靈靈,你放心,我瞭解玉林,不管如何,玉林都會是孩子的爹。

靈靈看到玉樹媳婦眼裡內疚的目光,說,我知道。你也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玉樹媳婦沒有問孩子是不是玉林的,靈靈也沒解釋。這個問題在兩個女人之間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靈靈帶玉兒回到孃家,本以爲暫時離開了是非之地,不曾想一場更大的災難在等着她。

家門口,娘正在掃地。幾個月不見娘好像老了許多,背彎了,白髮也多了不少。

娘沒看見她,直到她來到面前,娘才擡起頭。孃的眼睛混濁,臉色暗淡。見到靈靈顯然很意外,嘴角不自覺地抽搐着,顯然是想說什麼。她張了張嘴,叫了聲,靈兒……

話音未落,兩行淚水便從她佈滿褶皺的臉上滑過。

娘,靈靈應着,您還好吧?爹呢?

娘點點頭,指着屋子說,在裡面呢。娘把站在靈靈身邊的玉兒拉過來,攬在懷裡,說,我可憐的孩子!又說,靈兒,你爹這兩天脾氣不好,你不在放在心上。

靈靈進屋,見爹一人坐在凳子上抽着旱菸,靈靈叫了一聲爹。爹擡起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反應,又低下頭抽菸。靈靈把玉兒拉到跟前,說,玉兒,叫姥爺。玉兒怯生生地叫了聲姥爺好。爹看了看玉兒,還是沒吭聲。

一種壓抑的氣氛頓時籠罩在靈靈的心頭,爹和孃的態度讓她覺得家裡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爹怎麼對玉兒也不理不睬的?她小心地問道,爹,您身體還好吧?

爹沉默着。娘在一旁接口道,好,好着呢。

能好才奇怪呢!爹哼了一下。

爹不陰不陽的態度使靈靈不自覺地戰慄着,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她求救似的望着娘。

娘趕緊說,沒事,沒事。肚子餓了吧,走,給你盛飯去。

你還能吃得下?一聲不響的爹又冒出一句。

靈靈站住了,轉過身來問道,爹,到底怎麼啦,是不是家裡出什麼事了?

出什麼事?出什麼事那得問你。爹狠狠地盯着靈靈。

靈靈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說,我……我怎麼啦?

正說着,門上一聲響,靈靈以爲有人敲門,過去開了門。她沒見到什麼人,卻看見門口有隻破鞋。她身子一震,一下子面如死灰,她什麼都明白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她機械地把門合上,這個動作是她下意識的。此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她只是不想讓爹孃見到那隻鞋子。

接着又是“咚”地一聲響,又是一隻鞋子。

靈靈爹“噔”地一下站起來,顫抖的手指着靈靈的鼻子厲聲喝道,你說,你實話,只要你說這孩子是田玉林的種,我現在立馬出去,我立馬出去撕爛他們的嘴,拼着我這條老命不要我也要把他們的牙給敲下來……你告訴我!

娘在一旁急了,她護着靈靈,說,他爹,你別生氣,有什麼事好好說,不要朝孩子嚷嚷。靈兒難得回來一趟,怎麼能這樣給孩子使臉色呢!

爹一把甩開孃的手,吼道,走開,沒你的事!

靈靈的淚水刷地一下涌出來。她能說什麼呢?她什麼都不能說,什麼也說不清。她唯一希望的是這件事不要影響到爹孃,沒想到這個也化爲泡影了。

玉兒見娘哭了,緊緊抱着靈靈的腿也哇得大哭起來。

他爹,你這是幹什麼?你把孩子嚇着了。她把玉兒抱起來安慰着。

誰也想不到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靈靈的臉上,靈靈的身子晃了晃,半邊臉立時腫了起來。她覺得一陣溫熱從嘴角涌出來,她嚥了兩口還是沒全部嚥下,她張了張嘴,一股血紅的液體順着下頜淌在胸口,她沒有擡手去擦。她的耳中翁翁直響,她只看見娘在一旁嚷着什麼,她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又回過頭來看着爹,看見爹的眼裡噴頭怒火,那把火足以將爹燒燬。她想說,爹,您別生氣,再怎麼樣我也是您的女兒,玉兒也是您的外孫女啊!她張開嘴,又一股液體流了出來,她只得把嘴合上。

她轉過看着娘,娘抱着玉兒流着淚不停地在說着什麼着,孃的聲音太小,她聽不見。她覺得很奇怪,孃的臉上怎麼出現點點金星,再看玉兒,玉兒臉上也有金星。娘和玉兒的臉變得模糊了,她伸出手想把金星抹去,卻越抹越多。她突然不想抹了,她覺得這樣更好看,於是她咧開嘴笑了……

靈靈走了,帶着玉兒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卻了哪兒。

那天靈靈臉上捱了爹的一記重擊,把她心裡最後一絲希望給擊毀了。她撐不住了,覺得身子在往下墜落,是娘把她扶住的。娘把她攬在懷裡,孃的另一隻手還抱着玉兒。她看見孃的眼淚滴在她臉上,暖暖的,鹹鹹的。她擡起手替娘擦了擦,卻越擦越多……

不知過了多久,她好像恢復了意識,有點清醒了。好發現自己躺在裡屋的牀上,手裡握着一隻小手,是玉兒的。哦……玉兒……玉兒,她在心裡念着,玉兒不能呆在這兒,玉兒不屬於這兒,我得帶她走。她掙扎着欠起身來,娘不見了,爹也不見了。她看了看窗外,黑魆魆的什麼也看不見。玉兒睡着了,躺在她身邊,睡夢中還在抽噎。她把玉兒抱起來,她喘着氣,有點吃力,不過還能堅持。她挎起隨身的包袱,出了裡屋。大門虛掩着,爹孃不在,這樣更好。她緩緩地轉着身掃視一遍屋子,沒有什麼要帶走的,也沒有什麼要留下的。正要跨出大門,她想了想,轉身在桌子上留了張字條:爹,娘,我帶玉兒回去了。您別生氣,多保重。

她不放心,最後又加上一句:等爹氣消了,我再回來看您。

她知道如果不這樣,娘定會漫山遍野發瘋似地找她。

她將門輕輕地帶上。

不知道現在是幾時了,夜裡的山路不好走,她磕磕碰碰走了一段山路。她回來時沒想着帶手電,離開時沒顧得上帶手電。這條山路是通往田家村,她走了不下千遍,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可這一次她好像是第一次走,陌生極了。過了一處拐彎,她望見半山腰上的田家村。村子裡燈火稀稀拉拉,看樣子是深夜了。她看不清玉林的家在哪兒,她朝着那個方向在心裡說道,玉林,我走了,忘了我吧!

她轉身朝山下走去,懷裡抱着熟睡的玉兒。夜裡的山風冷颼颼的,她怕玉兒受寒,從包袱裡拿出自己的一件衣服給玉兒披上。忽然她想起包袱裡還有給爹孃的東西,那是她給爹孃織的。爹的是一頂毛線帽,孃的是一條圍巾。她呆了半晌,返身朝家裡走去。

此時該是後半夜了,家裡還亮着燈。她輕手輕腳地來到窗口,看見爹和娘坐在牀上,相對無語。爹的手裡摩挲着一樣東西,是一頂虎頭帽,她記得那是她小時候常戴的。虎頭帽本是男孩子戴的,爹孃只生了她一個,覺得是個遺憾,從小就把她當男孩來養着。孃的手裡拿着一件小毛衣,正往上面繡花。娘說了過年時要給玉兒織件毛衣。孃的學問不高,卻是個編織好手,不論是什麼樣的織法看上一眼就會了,而且針腳密實,花樣新穎。靈靈的手藝還是娘教她的。

靈靈的心裡一陣潮熱,她咬着嘴脣努力平復着。她將帽子和圍巾悄悄放在窗臺上,然後緩緩地跪下來。她將玉兒輕輕放下。她前傾身子,雙手按下,磕在地上。她泣道,爹,娘,女兒不孝,讓您受累。女兒要走了,帶玉兒一起走,您保重!

靈靈娘正繡着花,突然一陣恍惚,繡花針狠狠地紮在食指上,扎得很深。她心裡一陣哆嗦,胸口不自覺地揪緊了,她忍不住地**了一下。她驀地想起有一次也扎得這麼深,那是她年青的時候,那時候她還懷着靈靈。她也是這麼繡着花,肚裡的靈靈蹬了一下腿,她一分神就給紮了。她清楚地記得扎着是同一個地方。

靈靈!娘喊了一聲,她朝窗外望去。窗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兩天後靈靈登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車。她想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不管哪兒都可以。在這之前她要去一趟省城,她要先了結一直壓在心裡的兩件事。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她一直都記得。與這兩件事相關的人就在省城,這人就是潘志平。

四年前在醫院時她記得那位齊科長說過,玉器廠不再爲她支付醫療費了,而且之前墊付的費用都得收回。她第二次醒來後就嚷着要出院,她沒有錢再住下去了。她偷偷問過收費處,想知道她要補交多少錢。收費處告訴她有人替她交過錢了。再問是誰。回答說那麼多人怎麼會記得。

她想了半天,爹孃不知道這事,田玉林沒有這個能力。顧老師呢?他與她非親非故,沒有這個義務。看來只有潘志平了。他覺得對不起她,想用這筆錢做出補償?不管他怎麼想,她都得把這筆錢還上,在她出院時她就下了這個決心。

爲此她攢了四年的錢,是她省吃儉用省下來的,是她靠做手工活一點一滴攢起來的。這事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只有細心的玉樹媳婦問過她,見她賣了許多手工製品,也沒見她爲自己添置一裳半褲。她還問她是不是偷偷存了體己,她不作聲,只是笑了笑。

另外她還想讓玉兒和志平見一面,畢竟玉兒是志平的親骨肉。她想不管她和志平之間怎麼樣,這是她的責任。

兩天後她來到省城的東江大學。望着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流她不知該去哪兒找,她牽着玉兒在門口徘徊着。她的舉動引起門衛的注意,一位老大爺過來了,問她幹什麼?她說要找人。

是老師還是學生?

老師。

哪個系?

靈靈記得志平說過他在地質系,就說道,是地質系的潘志平老師。

哦,我認識,是地質系的潘主任。大爺顯然記得潘志平,知道他是主任助理,但習慣上還是叫他潘主任,因爲大家都這麼稱呼他。他說,那你等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看他在不在。

一會兒大爺出來了,說他已經下課了,不知他出來沒?你還是在這兒等着吧,這麼大的校園,你要進去找說不定就錯過了。正說着,大爺老遠看見並肩走來了一男一女,忙揮手示意,叫道,潘主任,潘主任,有人找!

其實靈靈也早看見了,她在猶豫着。她不知道志平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她不願這事被志平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妻子撞見。

現在迴避來不及了,她只能硬着頭皮迎了上去。

潘志平見有一個女人找他,身邊還牽着一個小女孩,根本沒想到是靈靈,待走近一看才認出來。他驚呼,靈靈,你……怎麼是你?身旁的女人問道,志平,這位是誰?志平遲疑了一下,說,是以前礦區的學生。他指了指那女人對靈靈說,哦,這個是我愛人,白藍同志,

靈靈正要伸出手去,見白藍沒有握手的意思,又縮了回來。志平問,靈靈,你找我什麼事?靈靈看了一眼白藍,支吾起來,也沒什麼事,只是……只是……

白藍說,志平,我先過去,你們慢慢聊。她朝靈靈點點頭就走了。

靈靈,去那邊,坐下慢慢說。他朝那棵樹下的長椅指了指。

娘,我累了。玉兒牽着靈靈的手,仰起頭來看來志平。

你叫什麼?志平蹲下來問道。玉兒像是對玉平有敵意,抱着靈靈的腿躲在身後。

跟叔叔說你叫什麼,靈靈把玉兒從身後拉出來。玉兒怯生生地說,我叫玉兒。

真好聽,來讓叔叔抱抱你,志平說。告訴叔叔,你爹怎麼沒來?

玉兒又躲開了。

這孩子怕生,不像她爹。

玉林呢?志平問。

還在跑野外,不過也快了。靈靈說。

哦,對,我都忘了要在野外五年時間。過得真快!你……你還好吧!

嗯,你呢?

我還是老樣子,就是給學生上課。另外還兼做些行政方面的事。志平說的是他兼任系主任助理的事。

我聽說了,靈靈說。剛纔見着你愛人,她真漂亮,和你般配。

般不般配只有自己知道……志平突然住了口,把後面的話咽回去。

志平沉默半天才說,靈靈,我想……我想……你爲什麼不問問我……

什麼?

志平猶豫片刻,還是說道,不問問我當時爲什麼改變主意?

靈靈一驚,沒想到志平會突然這麼問。這事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她不想重提起它來。她說,算了,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麼?她笑了笑。

不,靈靈,你聽我說……

志平!靈靈收斂了笑容,嚴肅起來。

娘……玉兒見兩個大人都扳着面孔,她有點害怕。

玉兒,娘沒事。靈靈緩了緩口氣,安慰道。她轉向志平:孩子都好吧?

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小點,才兩歲。他們奶奶帶着呢。

娘,我餓。玉兒小聲說。

來,吃點東西。靈靈從包袱裡掏出一塊麪餅來,這塊麪餅還是她從玉林家帶出來的。擱了兩天,麪餅有點幹。

我不要吃這個,我不要。玉兒撅着小嘴。

玉兒乖,你不是最喜歡吃麪餅嗎?

都吃兩天了,我吃不下。玉兒的眼裡含着水珠。

志平心裡一陣痠痛,他抱起玉兒說道,走,叔叔帶你去那邊吃牛肉麪。他沒有徵詢靈靈就徑自走進一家飯館。靈靈也沒反對,跟着志平進去了。

志平要了兩碗牛肉麪,點了一份蒸魚,一份雞蛋炒蝦仁,外加一盤素菜。

玉兒有兩三天沒像樣吃飯了,沒等菜上齊就自顧自地吃起來。志平把麪條推到靈靈面前,靈靈搖搖頭說不餓,她把麪條推到志平面前。志平正要再推,靈靈說我吃不下,你們倆吃吧。志平看看靈靈,覺得靈靈是希望他和玉兒一起吃,他就不再推辭。

玉兒難得吃上這麼香的飯菜,吃得是嘖嘖作響。志平不時地給玉兒挾菜,時不時擡起頭看一眼靈靈。他覺得靈靈變了很多,之前那活潑開朗的舉止不見了,代之的是一種成熟而內斂的感覺。他隱隱覺得不安。

靈靈看着志平和玉兒吃飯的樣子,臉上浮現出少有的笑容。她笑得有點悽楚,臉部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自然。這一切都被志平瞥在眼裡,他心裡一動,轉向玉兒,呆呆地盯着玉兒出神。良久,他正想着問靈靈什麼,見靈靈從包袱內拿出一個布袋子,打開一看,是厚厚一疊錢。志平以爲她要付飯錢,趕緊說我來,我來。叫過服務員付了飯錢。

靈靈沒有阻止,等他付了費後將錢放在他面前,說,這是還你的。志平一愣,想了半天,說我沒借給過你什麼錢。

靈靈說這是你墊付的醫療費,就是我當時住院時的費用。志平詫異問道,你的費用不是由玉器廠支付嗎?靈靈再問,真不是你付的?志平搖搖頭。靈靈見志平不像撒謊的樣子,愣在當下。沒想到不是志平付的錢,會是誰呢?志平見靈靈發呆,問道,怎麼,出什麼事?靈靈回過神來,說,沒什麼,是我誤會了。又問玉兒,吃飽了嗎?玉兒說吃飽了,真好吃。

靈靈收起錢說,志平,我想見一見顧老師,怎麼能找到他?志平說,顧老師帶着學生跑野外去了,短時間內回不來,你找他什麼事?靈靈說也沒什麼要緊事,等顧老師回來了,就說我找過他。好了,我走了。志平問你去哪兒?

我要回去了。

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爲了還錢?

還想看看你和顧老師。玉兒,叔叔請你吃了這麼多東西,你要怎麼感謝叔叔啊?玉兒不知要怎麼感謝,一會兒看看志平一會兒看看娘。靈靈說,來,你親叔叔一下。

志平蹲下來,玉兒在志平臉上親了親,說謝謝叔叔。志平一時性起,也在玉兒臉上親一下,說,玉兒真乖。

靈靈說,志平,我得走了。玉兒,跟叔叔說再見。

叔叔再見。玉兒擺擺手。

靈靈……志平叫道。

什麼?

志平不知要說什麼,只是不願意靈靈這麼快就離去。他總覺得靈靈這次來不僅僅是爲了還錢這麼簡單,如果單是爲了還錢,爲什麼不等到玉林回省城時再還。四年都過來了,還在乎這一時嗎?

他的直覺告訴他還錢只是她的藉口,她還有什麼事瞞着他。他的直覺還告訴他靈靈這些年過得並不如意,他很想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也想把這些年他是怎麼過年來告訴她。她願意聽嗎?

你就這麼走了?你不想再多呆兩天?你可以帶玉兒在省城逛逛。志平的話有點言不由衷。

再過半年玉林就該回來了,那時候有的是時間逛,靈靈說。

那……我送送你吧。

志平,我知道怎麼走,你回吧。她抱起玉兒說,和叔叔說再見。

叔叔再見,稚氣的童聲再次響起。

靈靈抱着玉兒轉身離去,玉兒趴在靈靈的肩上,望着志平。

志平心裡涌上一股潮溼,鼻腔痠麻,眼眶裡汪滿了水。

娘,叔叔怎麼哭了?

靈靈沒有回頭。玉兒見娘不做聲,轉過來看娘。她說,娘,你怎麼也哭了?

志平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他父母和兩個孩子都睡了,只有白藍還坐在沙發上看着書。靈靈走後,志平一個人在街上走着,漫無目的。他不想這麼早回到家裡,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他覺得煩悶,胸中有口悶氣吐不出來,憋得難受。靈靈的到來使四年前發生的事又拉到他眼前,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以爲會慢慢淡忘它。都說時間是最好的療藥,他也是這麼認爲的。可是今天靈靈的到來才使他明白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他今天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再正視靈靈的那雙眼睛,他確定他做不到了。

志平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來,仰靠着,閉上眼。他覺得有點累,腦袋發漲。看來今晚又得失眠了。

白藍看着書,半天也聽不到她翻書的響聲。這種無聲的靜默更讓他難受,他站起來想去臥室。

怎麼,不想和我聊聊?白藍問,視線並沒有從書本離開。

聊什麼?

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客人來了,總得盡一下地主之宜吧。帶她們去吃了晚飯,就晚了點。

既然是客人,應該請她們到家裡來啊。家裡的客房還空着,可以請她們住下來,住多久都行。你呢,也不用躲在外面,想和她聊多久就聊多久。

你什麼意思?志平聽出味道有些不對。

什麼意思你還不知道嗎?

我不明白!志平有些發火。

還要我提醒你嗎?你是有家庭的人啦。可不比單身的時候,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不就一頓飯嘛,你至於……

這是一頓飯的事嗎?你不想回來也行,想和其他女人吃飯我也不攔你。可你總得跟家裡說一下吧,你不想給小晨過生日也得提前告訴我吧!白藍有點激動了。

哦,我……志平纔想起今天是小晨的四歲生日。昨天他們商量好了,要買一個生日大蛋糕,在家裡慶祝一下。靈靈一來就把這事給忘了。

我去買蛋糕。志平轉身向門口走去。

你覺得這時候你能買得上嗎?白藍站起來,合上書,把書半扔半撂地丟在茶几上。

志平一看時間,已經十一點了。

蛋糕呢,我們吃過了,小晨爲你留了一塊,在飯桌上。白藍看也不看志平一眼徑自走向臥室。哦,對了,白藍站住了,爸讓我轉告你,地質系副主任過兩個月退休,叫你這段時間注意點,不要惹出什麼事來。走到門口,又撂下一句,特別是桃色新聞。

志平吃着蛋糕,心裡想,兒子的生日沒過上,卻陪着靈靈和她女兒吃了一頓。他嘆了一下,走向兒子的睡房……

靈靈帶着玉兒來到長途車站。此次省城之行了了她的一樁最大的心願,至於還錢的事以後再說吧。她現在就想馬上離開省城,到其他地方去。去哪兒她無所謂,反正要遠離省城,遠離家裡。沒有異樣眼光,沒有背後議論。

天色漸晚,候客廳內只有三三兩兩的旅客。她來到售票窗口,要了一張票。售票員問她去哪兒?她愣了半晌,也不知要去哪兒。她聽售票員說還有最後一班車,開往哪兒她也沒聽清楚就點點頭,售票員遞給她票並找了她錢。

車上已坐滿人,她上車後沒多久車子就出發了。

現在她才覺得有點餓,剛纔在吃飯時她是一點胃口都沒有。她拿出麪餅吃了幾口。連日來的奔波使她疲憊不堪,她還沒吃完就抱着玉兒沉沉睡去。

喂,醒醒,到站了。靈靈被一陣晃動給搖醒了。她睜眼一看,車上就剩她們倆了。她看了看窗外,像是到了一個車站。她問這是哪兒。司機說,這是平江,是這趟車的終點站。

她下了車,車站內一個人都沒有。守門的人正等着她出來,她一出大門,鐵門就在她身後合上了。

平江,她在心裡默唸着,從來沒聽說過,也不知離省城有多遠,離爹孃有多遠。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要在平江和玉兒開始新的生活。只有她和玉兒,誰也不需要了。

街上沒看見什麼行人,看來夜已深了。她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看見街邊的一所房子上掛着個招牌:住宿。

她覺得有點冷,懷裡的玉兒身上很暖和,她把玉兒抱得緊緊的,儘量往身上貼。不知怎麼回事,她覺得玉兒越來越重,她有點抱不住了。她調整了一下,還是覺得沉。

是不是玉兒今天吃多了,她心裡想。

她知道現在需要休息,她走向招待所,她要了一個房間。她從包袱內掏錢準備交房費,才發覺那疊厚厚的錢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她想起在車上時,迷迷糊糊間有人往她這邊擠了擠。晚上天冷,車窗縫隙很大,她自己也覺得冷,並沒有在意。

她從招待所走了出來,她忘了那個服務員對她說了什麼,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甚至不記得那個服務員是男是女。她抱着玉兒走在路燈下,走着走着,她覺得路燈在她眼前搖晃。她停下來,擡起頭,路燈沒動,是幻覺。她接着走,又覺得腳下的路在搖晃,像走在甲板上。她想找個人問個時間,可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人。

懷裡的玉兒越來越沉。得找個地方歇歇,找個擋風的地方,實在太冷了,她想。她接着往前走,路燈越來越少,風也越大。

這是在哪兒?她自言自語。哦,想起來了,在平江,平江。

深夜的空氣中飄來一股香味,淡淡的,薄薄的,如絲如縷。她不知道這是什麼香味,也不知道這是從哪兒飄來的。她迎着香味走去,香味斷斷續續,但越來越濃,她知道走對了方向。她說不清這香味爲什麼對她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只是因爲這香味使想起了爹孃,想起了玉林,顧老師,想起了志平。對了,那時候志平的房間裡就有這種香味,那是放在窗臺上的一盆花散發出來的。哦,志平……

她兩腳發軟,輕輕飄飄,眼皮開始不自覺地向下耷拉。她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像是變得模糊了。她覺得自己開始旋轉起來,天地像是掉了個個兒。她看見前面有一扇鐵門,鐵門上掛着一盞燈,那香氣就是從裡面飄出來的,她搖搖晃晃地朝那兒走去。

剛到大門口,她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在她失去意識的瞬間,她依稀看到鐵門上掛着一塊牌子,牌子上寫着幾個字:平江市農科所。

……

玉兒早哭成了淚人。她像是在做夢,恍恍惚惚。她從來沒料到娘會有這樣坎坷的身世,若不是由孃親口說出來的,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娘從來沒有對她說起過,沒對她有過任何暗示。娘把一切苦難都放在心裡,一個人默默承受……

方嫂接着說,等我醒過來時,已是在醫院裡。那天正巧輪到你路叔叔值夜班,他聽到了你的哭聲。他見我躺在地上,你坐在一旁沒命地哭着。我身上滾燙滾燙的,在發着燒,是你路叔叔送我到醫院的。

你路叔叔當時承包着農科所的荒地,需要人手,他就把我們娘倆留下了。後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了長青園,我就到長青園幫忙。再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呆在平江,從來沒離開過路家。誰也不知道我在平江,除了田玉林。那是我來平江後的幾年,聽人家說才知道我和玉林的婚姻根本就沒有登記過,是不算數。我就想,我害了玉林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了。我就給他寫了封信,我知道他工廠的地址。我告訴他我現在過得很好,有玉兒跟我在一起,叫他放心。如果他有回老家的話,請他跟我爹孃說一聲,就說我一切都好。我還告訴他我和他的婚姻是無效的,叫他要是有喜歡的女人就和她一起過吧。我不想他來找我,就沒留下地址。我怕他會從郵戳上推斷出我是在平江,爲了防止他做無畏的查訪,我說了狠話。我說我只是路過這個城市,我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到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我還說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他了。

玉兒你還記得嗎,你的腿不好,以前醫生建議到省城的康復醫院去治療,我沒答應。不是我不想去,我是怕啊。你爹,玉林,還有顧老師他們都在省城,我一到省城就會想起以前的事,我不知道是否還有勇氣去面對他們。就算不會碰上他們我也無法面對我自己。後來,小鷗說乾脆去北京治療,那時我心裡也答應了,我也想跟你去北京,去照顧你。只是我實在不放心小鷗,你俞靜阿姨把小鷗交到我手裡,我得看着他呀。路家的人走的走,丟的丟,就留下小鷗一人了,我不能再讓小鷗有任何意外。

這麼多年了我從沒跟你說起過,我是怕你受委屈啊,玉兒。要不是你身上掛着這枚玉佩,你爹他也不會認出你來。你當時嚷着要回老家,我就擔心着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真相。該來的總是躲不過的。那時你和小鷗一塊回去,我就想着要你到隔壁的方家村去,去看看你的姥爺姥姥。他們也該有七十來歲了吧。我一直忍住,沒說出來。這些年我一直夢見你姥爺姥姥,老夢見你姥姥在給你織毛衣,在給你的毛衣上繡花呢。

你不會怪娘不早告訴你吧。

玉兒拼命地搖頭,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任臉上的淚水狂奔直下。

娘!玉兒叫了一聲,撲到方嫂的懷裡。她嗚嗚地哭了出來,從來沒有這麼大聲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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