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
原本在一水之隔的西園坐席的明奕跟令狐儼,一收到消息,便知道海寧縣主要藉機發作常相逢,明奕當時就惱了,提袍就往溪雲橋上衝,如果今天常相逢因他獲罪,那她堂堂七尺男兒還在什麼面目立於世間?
令狐儼暗罵明奕太過沖動,忙向李巡撫,錢大人告罪,說是那邊縣主有召,趕着追上明奕。
“你站住,你這麼衝過去,只怕相逢必死無疑了,”令狐儼一把拉了明奕,恨不得將他丟到溪雲橋下。
“都是因爲我,相逢已經不理我了,再爲我受委屈,表哥,乾脆殺了我好了!”明奕看着溪雲橋下潺潺的水流,狠狠一拳砸在闌干上,“你不用多說什麼,如果今天相逢有什麼閃失,什麼功名利實祿,前程親人,與我再沒有半分干係!”
“剛纔胡萬隻是來說,縣主叫相逢做幾個新式菜,你就知道她做不出來?”令狐儼對常相逢的手藝還是有信心的,“至於後頭跟着有什麼?咱們先過去,到時候看情景轉圜吧,我剛纔也請李巡撫過來了,既然是‘福女’要做新的龍宮菜,大家都要開開眼不是?”
“表哥說的是,那咱們先叫人過去通報一聲,再等李巡撫他們過來一起去,”明奕被令狐儼一攔,也冷靜下來,頷首道。
見明奕肯聽自己的話,令狐儼又交待道,“但你要保證,無論出什麼事,你都不用開口,”見明奕不語,“縣主顯然是在刻意爲難相逢,爲的是什麼你最清楚,如果這個時候你說話,只會火上澆油,真到了圖窮匕首見那一刻,再說!”
常相逢帶着小丫鬟捧着自己的“新菜”走到的時候,但見花廳裡除了端坐上首的海寧縣主,未出閣的小姐們都不知道哪裡去了,就剩下幾位有年紀的夫人太太,一旁卻多了好幾位大人。
“已經好了?”令狐儼迅速朝常相逢面上看了一眼,見她一片坦然,略覺放心,又看兩個小丫鬟手裡的托盤上的五道菜式,他竟見所未見,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快奉與縣主,請縣主娘娘品評。”
待小丫鬟將五道色澤鮮亮,造型各異的“龍宮菜”擺到海寧縣主面前,海寧縣主已經恨不得立時掀桌了,她從來不是個講究口腹之慾的人,眼前這五道菜,居然沒有一道是她見過的!
“這個好像是水晶糖,皇后娘娘過年的時候曾經賞過,”半天海寧縣主指着盤中的桂花茶凍道,“是不是?”
趙氏活了半輩子了,哪裡會看不出今天海寧縣主是栽在這個常相逢手裡了?她心裡可憐這個瘦削蒼白命又不好的小姑娘,忙笑道,“嘖嘖,怨不得常姑娘說這是龍宮裡仙子吃的飯食呢,我孃家也算是有些門第了,這樣漂亮的飯食愣是沒見過,常姑娘快過來,給我講講都是什麼?”
逼海寧縣主說“輸了”那是活的不耐煩了,現在笑笑揭過這張,纔是皆大歡喜的作法。
“這四道也算不得正菜,只是些小食罷了,這頭一道是用香蕉炸的,蘸了這甜醬來吃,第二道是鮮奶,草莓,蛋清做的,”常相逢的草莓布丁盛在一隻琉璃杯中,上紅下白,十分鮮亮,“民女也是無意中在大東家的洋貨鋪子裡見到一罐瓊脂,便拿來做了這桂花茶凍了,幸而叢春園裡存冰的地方夠冷,不然還真不好成型呢,”這就是在說海寧縣主連水晶糖這一道都沒有猜對了,“這道蘆薈,咱們這裡是不吃的,頂多就是擺在園子裡當個洋景兒來看,其實蘆薈可是件好東西,民女拿來淋橙汁做了這道菜。”
輸了就輸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輸了自己還有“好處”送給常相逢呢,海寧縣主抿嘴一笑,好像找到了常相逢勾引明奕的竅門了,“確實不錯,饒是我宮宴吃過不少,你這些菜連御廚都不會呢,有機會倒是應該帶你進京去給宮裡的娘娘們嚐嚐這龍宮裡的稀罕菜。”
進宮?常相逢可不願意,她太瞭解自己了,就自己這脾氣,還是在小地方橫行吧,到了京城,一塊磚頭砸下來,都有三個權貴,自己只怕棺材都來不及買,“縣主過獎了,民女這種柴門小戶出來的,手藝也粗鄙,沒得污了貴人的眼。”
“哪有啊,常姑娘今兒可是叫本縣主大開了眼界了,”海寧縣主大度的將幾道菜一一嘗過,放下筷子道,“本縣主說了,要賞賜你,常姑娘,你說說,想要什麼樣的好處?”
“民女的手藝能得縣主的肯定已經是意外之福了,哪裡還敢跟縣主要賞賜?”趕快叫我走已經是你給我最大的賞賜了,常相逢強笑道。
海寧縣主斜掃了一眼一臉擔憂的明奕,心裡咬牙,“嗯,剛纔聽趙夫人說你的經歷,倒真是惹人憐兒,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又被繼父賣過,只怕也不太好找人家兒,”說到這兒海寧縣主看向趙夫人,粗黑的眉毛一揚,眼中並不見一絲笑意,“本縣主是個女兒家,倒不好幫常姑娘做媒,不如趙夫人當個冰人,幫常姑娘擇一門般配的親事吧。”
“這個?縣主既然開了口,”趙夫人沒想到忽來巴的這麼個差事丟到自己頭上,常相逢這身份,她認識的人家兒裡,哪有願意娶她的啊?
“哼,瞧你愁的,常姑娘是個孤女,又在商戶之家當廚娘,夫人前幾天不是還送我一個騎術很好的小廝麼?這樣吧,湊成一對兒,王府收了趙夫人送的一房下人,連姑姑,你去叫常姑娘簽了身契,回京城的時候咱們帶走,”海寧縣主站起身,“我也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不是手藝好麼?她就收到府裡,叫明奕天天吃着這賤人做的菜,卻摸不到手,那纔好看呢,而且,這賤人的手藝也確實好,倒真是可以回去獻進宮裡討皇上跟皇后個歡喜。
“你,”明奕已經霍然起身,如果手裡有刀,他會一刀砍死這個毒婦!
“縣主!”常相逢已經氣的臉色鐵青,渾身顫抖,“我常相逢雖然無父,但母親尚在,我父雖早亡,但生前也有秀才功名,叫我賣身爲奴是絕不可能的,縣主是打算帶着我的屍體走麼?”
“你敢威脅本縣主?來人,”海寧縣主看到鬚髮怒張恨不得將自己吃了的明奕,也是怒火中燒,“來人,將常相逢給我拿下!”
“縣主息怒,”令狐儼大步上前,將常相逢攔在身後,拱身道,“相逢一時大意,沒將話說清楚,縣主確實弄錯了,相逢雖然在學生家的酒樓掌廚,卻不是一般的廚娘,她是學生的未婚妻,而龍宮水席樓也只是掛在令狐家名下,其實是相逢自己的產業,另外,學生的岳母出身鞏縣海氏,族兄在陝西寶雞任知府,縣主叫她賣身爲奴,只怕族裡的人也不會答應。”
這是逼着自家結仇啊,趙氏心裡恨死這個沒腦子的縣主了,你想整人也打聽清楚,現在誰不知道常相逢是龍宮水席樓的二東家?就算是個商戶,也沒有按着腦袋叫人家賣了自身嫁給個奴才的道理,逼良爲賤可是犯了永安律的。
何況令狐儼這麼一說,常相逢居然是正經人家的閨女,還有門不錯的親戚,若是這樣的身份,跟令狐儼訂了親倒是極有可能的,“原來常相逢跟令狐公子已經有婚約在身了?唉,真是可惜,我還想着我孃家有個侄子人很不錯呢,”趙氏自動將海寧縣主叫自己將常相逢嫁小廝的話給忽略過去。
“原來是令狐公子的未婚妻,”連姑姑輕扯海寧縣主的衣袖,笑道,“倒叫我家縣主白操心了,不知道婚期定在何時,沒準兒我還能過去湊個趣喝杯喜酒呢!”叫常相逢嫁了令狐儼,也等於是絕了明奕的心思,倒比直接弄死常相逢,叫明奕恨上自家縣主以後連個同心的日子都過不成來的強些。
百氏頭上見汗,可孫子當着全洛陽頭面人物的面說了,自己難道說不是?“回縣主的話,相逢確已跟我這個不成才的孫子定了親事,只是這丫頭的繼父去看纔沒的,雖然那段天生虧待了她,可是相逢卻願意爲他守上一年孝,這是孩子的孝心,我們做長輩的也不能駁不是?這婚期麼,怎麼要也在相逢出孝之後才能定。”
明明是自己心上的人,卻要眼睜睜的看着嫁給自己的表哥,只怕這其中的滋味不好受吧?看着明奕緊攥的拳頭,海寧縣主心裡一陣痛快,“我聽戲文裡不是說那姓段的畜牲虧待了常相逢還將她三兩銀子賣了?這繼父既無生恩,也無養恩的,守什麼孝啊?這樣吧,既然連姑姑想喝喜酒,就下月初六吧,咱們啊,喝完令狐公子跟常姑娘的喜酒再回京城去,”海寧縣主看着堂下一羣戰戰兢兢的人,傲然道,“就這麼着吧?連姑姑,你見識多,也過去幫襯幫襯,還有,咱們到底住着令狐家的園子呢,主家娶媳婦呢,你好好給常姑娘備一份添妝禮!”
海寧縣主甩臉走人,連給在座的女眷們告別的機會都沒有,趙夫人被這個不着的調的縣主折騰了一天,也不願意在叢春園多留了,帶着一羣身心俱疲情緒激動的太太小姐跟百氏打了招呼,也不勞她相送,匆匆走了。
花廳裡只剩下明家跟令狐家諸人,大家一時無言,令狐儼回頭看着一直僵立不動的常相逢,滿眼痛惜,他現在是過了明路的常相逢未來的夫婿,倒也少了許多忌諱,轉身輕聲道,“相逢你也累了,叫燕兒跟明珠扶你回去歇着。”
“相逢,都怨我,”明奕已經掙脫明微達跟明章的阻攔,衝到了常相逢跟前,卻看到順着常相逢袖子而下的血珠,“你怎麼了?我看看,”
令狐儼也才注意到常相逢的腳邊已經積了小小的血泊,連忙捧起她的右手查看,才發現常相逢的手裡緊緊扣着一支銀簪,而麿的雪亮的簪頭抵在腕上,已經將常相逢纖細的手臂扎出血來,“你,快鬆手!”
“相逢,我對不起你,是我沒用,”看到自己曾經傾心相許,承諾要攜手一生的女子如今居然在他的面前做好以死相搏的準備,明奕整顆心都碎了,頹然跪在常相逢面前,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奕哥兒,你快起來,你這是做什麼?”譚氏看着兒子這副模樣,直接撲過來要將他拉起來,“你快起來,小心叫縣主看到!”
“祖母,祖母,這是怎麼回事?表哥怎麼跟這個女人定親了?這肯定是假的,假的,”明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心念唸的表哥居然告訴大家他跟常相逢有婚約!
令狐儼厭惡的看了一眼花廳裡亂糟糟的人,衝王氏道,“母親送送姑祖母吧,這裡亂成這副樣子,小心縣主降罪。”
自己居然跟令狐儼定了婚,常相逢這時才恍然回神,低頭看到明奕明奕跪在自己面前,也嚇了一跳,“你快起來,這是做什麼?還顯我死的不夠快?”
“相逢,你,是我對不起你,你放心,我必回給你一個交待,”明奕找不出請常相逢原諒的理由,半天才鏗聲道。
“你說什麼呢?咱們不是說好了嗎?誰也不怨怪?”若是怪,就只能怨天意弄人了,常相逢想伸手將明奕拉起來,才發現原來右手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不由失笑道,“你是被這個嚇着了吧?你放心,我不過是備了個防身的,並沒有真的打算做什麼?你真以爲一個縣主說叫我嫁誰就嫁誰啊?她不怕我告御狀?”
若是今天沒有令狐儼出面,常相逢也不會應了海寧縣主的,又不是親爹孃,還能左右她的人生不成?舍一個明奕是因爲有皇上的賜婚,但拿她的親事做文章,也得有那資格,大不了跟她一拼,左右自己也落到谷底了,沒有什麼好顧忌的。
“常姑娘說的是,奕哥兒你快起來,以後常姑娘就是你表嫂了,你這成什麼樣子?”譚氏萬萬沒想到常相逢不哭不鬧,反而開解自己的兒子,對她的惡感降低了不少,抱了明奕的手臂附和道,“是啊,你快起來,看成什麼樣子?常姑娘氣色不好,又受了傷,快叫人幫她看傷是正經。”
譚氏說到常相逢的手,明奕才起了身,一邊的王氏卻還是渾渾噩噩的,百氏無奈之下,親自出面命人強行攙了哭鬧不休的明豔出去。
“相逢這裡有我看着呢,你也回去吧,事情走到現在,誰也不想的,”令狐儼走到兀自看着常相逢發呆的明奕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頭,“大丈夫立於天地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方能出世間於世間,不以萬物付萬物,還天下於天下。”
“我知道了,有些事情急不來,可是相逢今天受的委屈,我終會有爲她討回來的一天,”明奕看着海寧縣主離去的方向,咬牙道。
“以後還請表哥多多照看她了,”想到自此之後,常相逢便會成爲表哥的妻子,自己的表嫂,明奕覺得自己心上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這傷口卻是再也無法復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