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上髒了嗎?”紫顏用素手撫摸臉龐。呵,看得出每個人心裡都有謎團,但偏偏不想說。“喂,你們倆好好吃飯,菜涼了就沒味道。讓我猜猜,螢火你做的是哪道菜?咦,你竟出來和我們一起用膳?也好,兩個人吃太冷清,有空你就常過來。”
紫顏絮絮叨叨地說,長生終於忍不住打斷他,“少爺,你的臉……”
“上一張用舊了,那傢伙要就拿去好了。”紫顏驕傲地說,“用一塊皮換三個人,真是稱心如意。”
他沒心思再與長生作答,他回來,要細看那兩具屍體易容前的臉。照浪城中潛伏的高手會是誰?竟有與他匹敵的手段。
沒有鬆懈的時候。紫顏知道,彼岸,永遠不能到達。
這一日,天越發熱了,院子裡的山石曬得燙手灼人,呼吸間全是悶熱的氣息。長生窩在書房裡,從冰鑑裡取出的涼水不多會兒就放溫了,恨不能浸在水裡消暑。
紫顏著了飛鷺碧波紋越羅直身,大襟寬袖,袖口以捻金線繡了纏枝蓮花。手中一柄牙邊襄扇緩緩搖着,笑眯眯倚在竹嵌紫檀木躺椅上看長生作畫。旁邊立了一名青衣童子,時不時往他的玉蟹杯裡倒上椰漿。
他嬌媚的臉孔已然換過,並不是長生熟悉的那張。長生大爲抗議,說這樣會不認得少爺,紫顏不依,告訴他要漸漸習慣。
“今後我會時常換臉,要認得我也簡單,只管看誰的穿著最鮮豔。”紫顏得意地道。自從把那張舊面孔扔給照浪後,他就有了換臉的癖好。往往早上還是千嬌百媚的臉,午後就成了英氣勃勃的模樣,長生走進屋子,老是被他新換的臉孔嚇一跳。
終於,長生學會了目不斜視,不管紫顏換作何樣面目,既不讚賞,也不作嘔。紫顏見沒人理會,失卻了新鮮,就固定用回一張臉。雖然不是長生看慣的那張,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好日子啊。”紫顏彷彿看見時光的流逝,就在扇子的起落之間,發出舒適的感嘆。
長生體會不到他悠閒的心態,抱了一堆紫顏指派的畫卷在看。他想學易容之心一日日在增長,可惜紫顏不肯讓他一蹴而就,非要從學畫開始磨練他的心性。
“吳道子的南嶽圖、王維的圓光小景、荊浩的山水圖……”長生翻閱畫卷,奇道,“少爺,我要學的是易容,最多摹些人物就罷了,爲何都是山水景物?”
“能與造物爭奇者,莫如山水。”紫顏悠悠地道,“作畫形易而神難,你先摹山水之形,等用筆氣韻流動,胸中自有丘壑時,我再教你繪人。”
長生諾諾應了,彎腰像只蝦米,撲在案上畫着,惹得紫顏“噗”地一笑。他也不多說,閒閒地看了一陣,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坐起身道:“我竟乏了,你先練着,我睡一覺去。”童子扶了紫顏,往廂房去了。
銅甪端薰爐裡,薄荷的香氣散入空中,長生猛吸了兩口,精神一爽,繼續研習如何用墨。
澄心堂紙,歙州龍尾硯,配上一枚犀紋李墨。紫府的陳設用品都是骨董,長生卻是不識,嫌畫得枯澀或是重濁了,便抽出另外一張紙再畫過。
硯裡的墨水漾過絲絲細紋,隱約浮起一張模糊的臉,長生心上忽起警兆。
回頭看去,屋中靜謐如畫,長生聽到的唯有自己的喘息。他不敢擡頭看,越想越慌,移過鎮紙壓在畫上,丟下筆尋茶喝。一見水涼了,便拎了茶壺,慢吞吞走向門口,拉開門往外去了。
他直奔螢火的住處。偌大紫府,螢火是唯一有武功的人。
螢火正在湖邊柳樹蔭下釣魚,手一搖,撈上一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長生快步趕到他身旁,說道:“府裡來了賊。”
螢火恍若未聞,把魚餌串到魚鉤上,專心致志。長生急了,推他一把,“少爺小睡呢,別驚了他。你和我去拿賊。”
柳葉的陰影打在螢火身上,夾雜幾絲陽光的亮痕,這個人也有了一分鬼氣。
他擡起一張斑駁的臉,滿不在乎地道:“能讓你發覺的賊有何可怕?不過貪這府裡幾分貴氣。先生說過,他最寶貝的是那些衣裳,早尋了*收藏,其餘物件全不在心上。這賊就算三頭六臂,能搬去多少?”螢火和長生不同,提到紫顏每每尊稱“先生”,然,語氣裡的敬畏都是一樣的。
長生惱了,他以爲近來和螢火有過交情,這人便不會那麼討厭。
“哼,你不去拿賊便罷,只管叫他們把府裡偷得乾乾淨淨,最好連你睡覺的牀也偷去!”
螢火一笑,見他小臉通紅,問他:“有幾個人?武功如何?偷術如何?”
長生怔住,撓頭道:“這我不知,就覺有人在樑上,面容映在我的墨汁裡,想來是賊。”
“若是一隻野貓,我不是白跑一趟?”
“不會不會,要是野貓……起碼少爺多個逗趣的小傢伙玩,他心情一好,我們也開心。”
螢火一想,到底欠了紫顏人情,不如去看看。就放下魚竿,伸了個懶腰,道:“算你走運,我陪你去拿賊。”
“砰--”什麼東西的碎響從前面院子直傳過來。螢火登即飛身奔出,長生連忙跟上,心想真是來了笨賊,偷個東西也要砸碎。
趕到書房,一隻青釉雙魚洗斷作幾瓣,宛如玉碎。長生頓足道:“糟糕,別讓他驚了少爺。”
螢火查看地下,走到門口辨明方向,道:“恐怕來人不止一個,起了爭執,纔會弄碎筆洗。府裡這麼大,非得叫醒少爺不可。”
長生無奈地撿起碎瓷,用絹布一併包好,道:“好罷,我去叫少爺,你趕快找出他們在何處。”
廂房裡,紫顏正在雕漆大理石牀上熟睡,一條黑影掠進屋來,見到滿屋金玉耀眼,訝然止步。紫顏翻了個身,黑影急忙藏至屏風後,不想那寶氣珠光的屏風亦讓他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去摸。
這時又一條黑影飛入,拿了一隻棉布大袋,不由分說拿起几案上的器物就往裡放。前面那人從屏風後探出頭來,剛想招呼,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說道:
“你們想偷什麼?”
紫顏端坐牀上,披上一件沉香素紗衣,好整以暇地問道。那兩人一男一女,緊身衣飾,聞言站在一處,擺了個起手式,警惕地望着他。紫顏神色平靜,示意兩人坐下,兩人見他無吆喝動手之意,頗有些不知所措,互視一眼,皆不回答。
紫顏含笑道:“你們不用怕,但說無妨。人生在世,金銀珠玉是最可愛之物,我也最愛蒐羅。來,你們瞧瞧。”他在屋裡隨意一指,“那隻金王母蟠桃盤,上面共有蟠桃三十五隻,是我來京城後所接的生意數目。每多接一趟,它就會多出一隻蟠桃來,你們說奇也不奇?”又一指面前的大屏風,“這面珊瑚七寶屏風,鑲嵌的珍珠、瑪瑙、水晶、琉璃、玳瑁、象牙、犀角不計其數,但是這一分一毫,不是搶來,也不是偷來,是我用手一次次換來的。”
他笑容一斂,肅然對兩人道:“你們想要這些東西不難,只看你們用什麼換。”
兩人一聽這主人不但不想報官,還想送財物給他們,對視一眼,皆是迷惑不解。
那女子見紫顏生得妖媚眩目,兀自心神不寧,忙道:“小心,別中了他的計。”那男子低聲說道:“看這府裡的氣派,定不是簡單人物,能不動手最好。”那女子不以爲然,向紫顏喝道:“看你這樣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手無縛雞之力,我們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你還能阻擋我們不成。”
紫顏聽了她的評語,摸了摸牀角,失笑道:“是嗎?你們若能從這屋裡出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啪啪”數聲,門窗忽地全然關閉,咔嗒幾聲響過,像是闔上了繁複至極的鎖釦。兩個賊人驚疑地奔到窗前,搖動窗戶,才發覺硬木窗櫺裡竟包有精鋼,根本不是人力可拗斷。
二賊驚慌地走到紫顏牀前,那女子遲疑一下,揪起紫顏厲聲道:“你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紫顏仰起一張花樣的臉,從容說道:“你們飛身進房,沒有半點聲響,這份輕功已是江湖上可數的人物。殺了我未必能出去,何妨與我談一樁生意,以免魚死網破,折了兩位在武林中的名頭。”
這時,傳來長生急迫叫門的聲音:“少爺,你沒事吧?”
紫顏高喝道:“我沒事,來了兩位客人,你退下吧。”那女子一聽,不覺鬆開了手。
不多時,螢火也趕了過來,長生狐疑地指了門窗,小聲把紫顏的話說了。螢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靜聽。
“螢火,你跟長生釣魚去,別在門口裝神弄鬼。”紫顏又叫了一聲。
螢火無奈,趕着長生回到湖邊,心裡想着先生的話和門窗的機關。
趕走了長生和螢火,紫顏一攤手,道:“我願出高價請兩位辦事,你們看可好?”
那兩人看看紫顏,再看看門窗,被他淡定的氣魄鎮住,不得不坐下,點了點頭。
“我叫紫顏,兩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我叫青靄,他叫沙飛。剛纔打碎了閣下一隻筆洗,都是那傢伙不好,連筆洗也偷。”沙飛道:“你懂什麼,那是龍泉窯的精品,比尋常金銀可值錢得多。”
紫顏微笑道:“原來是冰狐、雪狸兩位神偷,久仰久仰。”沙飛悻悻地道:“先是被你手下發現,再被你抓着,也算不得神偷。”紫顏一想,說的定是長生了,笑道:“哦,你以爲他是普通人?被他發現可不丟臉,也算是你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