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識得她,與她曾有一段過往,騙得她癡心實意地等,可是皇帝並不想召她入宮。
儘管如此,皇帝卻每時每刻在意她。
回京後濟王終日鬱郁,母妃打聽到這段曲衷,卻有另外的打算,母妃看中的是王晴薇貴爲十萬幫衆的幫主,這心思不正,可是他只要得償所願便成,所以他假作糊塗。
郭貴妃親往求婚,這個突如其來的行動打亂了所有人按部就班的步伐,就連皇帝也未能料及。
對於這門親事,姊妹商量再三,他也明白她們在商量嫁與濟王地利與弊,他和她無形中都成了一件商品,他不舒服,但是他等待,他想只等過了這一關,一切都會好轉,她那樣聰慧的女子,不會被無限止利用,他同樣也是。
王晴薇正式地和他談,問他心性,問他志向,看他的答覆揣摩他的誠摯,他很坦然地面對她,一顆心晶瑩且潔白,她沒什麼可說了,沉默半晌。忽然問了一句:“天家,有一位叫碧蘭的王爺嗎?也許,是王爺。”
他立即捕捉到一縷不同尋常地信息,深知這個名字對她的重要性,但是他只要闖過這一關,便可看到希望的曙光,他道:“我從未聽說此名,要麼……我回京再打聽一下。”
她搖了搖頭,臉帶苦笑:“算了,不必打聽,天文也不曉得這個名字,大約。他真是胡亂謅了個名字在哄人罷。”她的笑容有隱隱哀傷,他心痛得如鈍刀子一記記在割。“薇,”他鄭重許諾,“嫁予我,我只給你歡樂,不給你哀傷。”
她真的答應嫁給他,而他卻做不到給她的承諾,哪怕只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再往後所發生的事,便如一場荒誕離奇、電光雷鳴的噩夢。
他接連上了兩道摺子,想來母妃在宮中也催促再三,父皇遲遲終於有了答覆,將允而未允,只說帶這民間女子入宮見駕,他還幼稚地以爲父皇是因晴薇地身份而遲疑,滿心歡喜地想父皇只要見了她,無不允的。
又深又闊的金鑾殿,他不明白父皇的心思,竟然文武百官都隨駕,皇帝坐得高高的,煙雲籠罩着了真實表情。
王晴薇叩拜如儀,皇帝輕輕地笑了起來:“是你嗎,阿薇?你擡起頭來。”
她未擡頭,一動也不動,而他霎時間也心冷凝成了冰。
皇帝陡然間發作,咆哮如雷,斥責他,更辱罵她,隨手抓起銅鎮紙,朝她擲過去,兩旁拉住他,他拼命掙扎,眼睜睜鎮紙落在她額上,鮮血橫流,那自然是皇帝手下容情,以其功力,她不躲的話,決計斃命無疑,但是當場大亂誰也不曾想到這個細節,他只是怕,聲嘶力竭地叫父皇,被人腦後敲了一記而昏厥。
皇帝餘怒未歇,命將她拉至午門行杖斃之刑。
至今思來猶後怕,若不是仲天文預感大禍,將碧蘭就是皇帝的實情吐露給秋明怡,秋明怡不顧一切闖進宮門的話,沒人能救她,皇帝無臺階下,說不定真的一怒之下將她杖斃了也未可知。
再然後,更荒謬絕倫的事出來了,皇帝首次找他平心靜氣談話,他出生以來,未曾單獨一個人距離自己地父親這樣近,而有生首次與父親最近地接觸,居然一五一十地討價還價,爲了他娶不娶妻的問題。
皇帝說,朕給你最大的權柄,最大的富貴,最大地榮耀,你答應了,大夏天下就是你的,條件不可娶王晴薇爲妻,朕總有一天要死,你總有一天位極九五,即使那樣了,也不可以。
他視爲笑話,大聲爭辯道:王姑娘是我決意所娶的妻,便是不要那榮華,那富貴,那權柄,父皇將我們發配到極苦極寒之地永生不得回來,我還是要娶她!他不敢說,你曾經放棄了她,是你的錯,卻無資格阻止我與她,這話,他們都無謂,難堪的,只是她。
皇帝只是
微笑,胸有成竹,而他的母妃從後閃出,短劍抵在喉中,問他,是認定那個女子還是認定尚有一個親孃。
郭貴妃是那樣乾脆決絕之人,話未完,喉部鮮血已狂涌,他知道只要再一疑惑,第二劍就將割斷氣管,既是威脅他,也是對皇帝的交代,他不能猶豫,沒有時間猶豫,母妃不曾給他選擇,他們早就給他選定了答案。
雷,隆隆地鳴,雨,嘩嘩地響。
那個殘破的世界,變味地世界,黑白易色陰陽顛倒的世界。
他在雷鳴電閃中奔走,大聲喝問,爲什麼,爲什麼,上天的鞭子,吝於降到他身上?!他不要再看,不要再聽,那殘缺破敗的世界發出的冷酷無情的狂笑。
他無能,被迫與自己的父母簽下違心合約;他無能,看着無辜的皇后趕出正宮殿;他無能,旁觀同胞兄長拔劍自刎;他無能,在滔天大火中只救出一個陽家後嗣,他無能,在角落裡,靜靜地注視皇后唯一的後代小公主在幽暗地冷宮裡默默長大,他知道她冰冷的心裡結出了黑暗的花,可是他代她守望,替她擋開一次又一次、已貴爲皇后的母親的暗中算計。
震天的喜慶喧囂於他若同身外物,內侍緊張地躲在後拉他衣襟,太子恍恍惚惚回過神來,冷淚,滿頰。
那富貴堂皇的車輿緩緩駛近,宮嬪撒着鮮花,漫天花雨,芬芳奪目,這是他曾許給她的婚姻,然而這一世都已在夢中。
默然看着,宮輿近一步,太子的臉色就蒼白一分,那樣奢華的場景,周圍的官員和宮侍們都顧不上看了,一個個提心吊膽地望着太子,望着太子,那眼裡流出的淡淡絕望。
車輿停下了,樂聲更加熱烈,但在衆人聽來,這樂聲再也聽不出半絲喜氣,反而加重了衆人心頭沉重,各人煩燥不安,忐忑地觀望着自始至終不肯走動一步的太子。
車輿以至宮殿門口迅速地擺上一長條大紅錦繡地毯,畫得都是燦爛光華富貴如意的圖案,上面撒以明珠成千,美玉瓔珞,宮嬪於兩邊輕輕掀起珠簾,女官將盛妝的太子妃扶出轎輿,頭上繡着精美花樣的紅鞋輕輕觸及無瑕美玉及明珠。
太子眼眶陡然紅了,好象那輕輕一腳,狠狠踐踏過他的心房,他募然失態大叫:“停下!停下!”
衆人齊唰唰地倒抽冷氣,鑼鼓喜樂也顯得無所適從,一剎時頗見凌亂。小內侍嚇得魂飛魄散,跪下來抱着他的腿,只大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一怔,冷靜下來,但悲涼如水的神情慢慢堆上面龐,募然奮力甩開衆人,飛也似逃開。
太子當面逃婚!
“譁!”的一聲,所有人失卻了方寸,亂糟糟、吵嚷嚷,如一團熱浪向四方轟然炸開,波及各方,女官扶着身着吉服的太子妃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消息硬着頭皮傳到皇帝跟着,皇帝笑容未變,仍舊開開心心地道:“哦,太子飲酒過量,讓他清醒一下無妨。”目光在底下一溜兒女中掃過,大婚舉行倉促,已分府遷地的王爺們都未迴轉,況且他們也都成了親,未分府的皇子年齡偏小,都不大合適,目光停留於玲瓏身上,“玲瓏,就是你代皇兄成禮吧。”
玲瓏張了張嘴巴,驚詫不已,早知她這皇帝父親狂妄無行,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也能幹出來,但是叫妹妹代哥哥成親,還算是未所未聞的奇舉了。
皇帝笑盈盈的喜氣十足,似毫未受到太子中途逃離的影響,見女兒猶豫,他便笑着催道:“快啊,你皇嫂都快到門口了,沒的讓人家空等,這裡只有你能代替你哥哥啦,事急從權嘛。”
“是,女兒遵旨。”遇到這種事,皇帝沒發火,已屬上上大幸,好多人暗中使眼色,玲瓏也不敢違命,萬般無奈,只得答應下來。
玲瓏前簇後擁,夢遊似地擠在人羣
中。
新娘子進堂,相見,參拜,成禮,宛如牽線木偶似地被擺佈,新娘也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她的丈夫,未免舉止動作都有些僵硬,好容易等到一切就緒,新娘攙進洞房,玲瓏才緩得一口氣。
不過這麼一來,新婚之喜蕩然無存,原先必不可少地鬧席等也就鬧不下去,皇帝坐了一會會,大約終究是無趣,臨走關照玲瓏:“去瞧瞧你哥哥,大喜的日子,可別胡鬧,哪怕喝醉了酒,也該醒了。”
他吩咐下來,玲瓏本也要走的,可就走不成了,好在執事的宮女老早尋着了太子下落,悄悄報了她,正牌新郎倌哪兒都沒去,只在園子裡僵着。
玲瓏嘆了口氣,她兄妹前不久吵也吵過,鬧也鬧過,決裂也決裂過,皇帝偏偏跟沒事人似的,這幾個月,沒少把他們兩個一起喚在面前,處處撮合,硬要裝出兄妹和睦地樣兒來。
借她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違皇帝的命,她只好走到園子裡,按着總管指點,看到太子孤清的身影,一個人坐在池邊,月色晶瑩,照得池水明晃晃的,象鏡子,光芒反射在他臉上,臉上有淚。
玲瓏站在樹影裡默默地看着他,他也許知道背後有人,也許不知道,但總是懶得轉身瞧一瞧,時光一刻刻地流過去,他們安安靜靜地一個坐着,一個站着。
玲瓏眼波募一閃,似是想到了什麼,引袖掩口,輕聲而笑。
“太子哥哥……”她喚道。
“住口。”
玲瓏從沒見過他如此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態度,即便上次割袖而絕,他也還是傷心多過氣惱,忽然間受了一驚,倒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她不出聲,太子也不開口,還是那麼愣愣對着水面,這種事情按說和她無關,太子和皇帝鬧彆拗,她還應當暗自暢快纔是,然而總也歡喜不起來,不知打哪兒來的氣,堵在心裡,半日冷笑了聲:“呦,沒料着堂堂太子殿下還是一位多情種子,可是我想不明白,你既這般愛她,這會兒死撐着不拜堂、不入洞房,早些時候幹什麼去啦?爲什麼不敢反抗父皇旨意,爲什麼要把個不愛地女子,正正式式娶進門來?既娶了人家,又頭一天就把人家撂開,一股氣沒出成,全撒在太子妃頭上,這就是重情重義的我們家太子所爲嗎?”故意拖長音調,話說得極其刻薄,聽得太子緩緩垂下頭,無言可對。
玲瓏又道:“這般想她、念她、戀她,卻不得不納他人爲妃,想必你總是難受已極的了,在這裡乾坐着,有何意義?真是想不開了,你就跳下去呀,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算個什嗎?”
太子震動,迷惘而怔忡的眼光,向她望來。
玲瓏不爲所懼,反而挑戰似地擡起下巴,微帶冷笑看着他。
太子微微轉過來,啞然地開口:“尋……死……”
“只怕你捨不得這大好的富貴與榮華吧?”玲瓏故意說道。
太子道:“富貴有何難棄,我……我……”
他沒有說下去,對着一泓碧水沉吟,那神情彷彿孤寂之中帶着些冷冷的超脫,眼內也有某種決絕,玲瓏忽然害怕起來,不要這個人真的發了瘋,往水裡一跳,救得起救不起她可都當不起這個責任。
欲思向前,另外藉辭勸他,太子卻已緩緩說道:“玲瓏,你不必激我,死有何難,只是我……”
他若是尋求一死,將來無論民間、史家,落下來的罪孽都是由王晴薇負擔,他不能夠這樣自私,皇帝年紀已老,精力時有不逮,到如今千斤重擔他已擔了八百,他不再是當初無所事事的濟王,這萬里河山家國,須得有個明白交代,最起碼,也是需找到下一個合適地頂替人才可。
шшш .ttкan .¢ ○
但是這些話,卻不必對那個也是生性執拗的少女說了,他低下頭,苦澀一笑:“還沒到那個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