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部隊的戰鬥異常的艱苦卓絕,先是四進四出攻克的東北的交通樞紐四年,然後又兵臨城下, 迎來了解放長春。緊接着錦州戰役打響了,也就是後來人們常說的遼瀋戰役。

這時的邱柳北已經三歲了。

在遼瀋戰役暴發前,邱雲飛來到了東北的田野,他現在已經不是教員了,被分配到胡一百那 個師當新聞幹事,現在他的胸前掛着照相機,兜裡又彆着筆,這就是他的武器。

邱雲飛出現在野戰醫院的時候邱柳北正在醫院的院子裡瘋玩,她穿梭在那些飄蕩在陽光下的 白布單之間。

自從在延安分別,邱雲飛還沒有和柳秋莎見過面,他自然不認識邱柳北。那時正是中午時間 ,院子裡一個大人也沒有,邱雲飛別無選擇地衝邱柳北走去。

邱柳北早就熟悉了這裡的一切,她對穿軍裝的軍人更是穩熟得很,她好奇地打量着邱雲飛。

邱雲飛就說:小朋友,柳秋莎阿姨在哪裡。

邱柳北就說:柳秋莎不是阿姨,是媽媽。

邱雲飛意識到眼前的孩子就是邱柳北時,他心頭一熱,伸出手要抱邱柳北,邱柳北卻跑了, 她一邊跑一邊說:媽媽,媽媽快來呀——

柳秋莎剛給傷員換完藥,她聽到孩子的喊聲,便走了出來,一擡頭,便望見了邱雲飛。眼前 的人就是她朝思夜盼的,兩個人都怔在那裡,在她眼裡,邱雲飛黑了,也壯了,別在上衣兜 裡的鋼筆帽,在太陽下閃着光,不時地晃着她的眼睛。她在他的眼裡,她瘦了,更加成熟了 ,三年不僅是戰爭的磨礪了,還有孕育孩子的過程,在他看來,她更像一個母親了。

她說:雲飛。他說:秋莎。

在那一瞬間,兩個人眼裡都含了淚,視線朦朧了。最後兩個人相擁在一起,淚水分別從他們 的眼裡流了出來。

邱柳北突然在一旁大哭起來,她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嚇壞了。

當柳秋莎抱起女兒時,女兒紮在她的懷裡驚恐地衝着邱雲飛說:你是壞人。

柳秋莎打了邱柳北一下,嚥着聲音說:他是你爸爸。

母親無數次地提過爸爸這個詞,爸爸對她來說是熟悉的,她甚至無數地想過爸爸的模樣,可 從來沒想過眼前的邱雲飛就是父親。邱柳北驚懼地望着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的邱雲 飛和自己想像中的父親對上號,接下來邱柳北躲在母親的懷裡大哭不止。

他衝她說:這個孩子真像你。

當兩個人單獨面對的時候,兩人就那麼長久地凝視着,他們似乎有許多話要說,但又不知從 何說起,兩人就那麼相視着。

她說:你回來了,不走了吧。

他說:不走了。

她說:你的槍呢?

他掏出了鋼筆,舉在手裡說:這就是我的武器。

她明白了,他回來不是參加戰鬥的,而是來採訪的,她對採訪並不陌生,他們醫院經常來這 樣的人,拿着一支筆,端着一個小本,問這問哪的,然後把問到的話寫在小本上,回去後就 把這些東西發表在報紙上了,讓更多的人看。她沒有瞧不起這些採訪人的意思,她總覺得這 些男人大材小用了。拿筆的手本應該是拿槍的,現在拿個筆,連一個人都消滅不了,又有什 麼用。

於是她衝他說:你爲啥不打仗?拿個筆能打死敵人。

他笑一笑說:這是上級的命令,況且,什麼都得有人幹才行。

她說:那就讓別人去採訪,你去參加戰鬥。

他說:這是上級的命令。

既然是上級的命令,她就不好多說什麼了,但馬上又聯想到了自己,自己有邱柳北拖累着, 三年了,除了給傷員換換藥之外,她沒有幹過更多的工作,一想起這些,她臉上就發熱,總 有一種吃閒飯的感覺。現在自己家裡又多了一個吃閒飯的,她一直認爲不打仗就是吃閒飯, 她心裡愈加不安了。

那天,她突然做出一個決定,把邱柳北送回老家靠山屯去。在這之前,她曾動過這樣的念頭 ,他們這支中隊這樣的例子也不新鮮了,長征時候有,延安的時候也有,就是到了解放戰爭 也有。剛開始,她沒下定決心,那是因爲邱柳北還小,她捨不得,況且在醫院工作,她一邊 帶孩子一邊工作,還能忙得過來。她現在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要離開醫院,去部隊參加 戰鬥。但她這話誰也沒對誰說。

兩人商定把孩子人送回老家靠山屯,說做就做,兩人請了一個假,一起回了靠山屯一次。她

相信,好心的屯人是會接受邱柳北的,自從逃離靠山屯,她還沒有回去過。

當柳秋莎一家三口出現在於三叔家門前時,於三叔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柳秋莎會回 來,在他的印象裡,芍藥早就被日本人打死在老林子裡了,就是不被打死也被凍死戰死了。 這對於當年抗聯來說,發生的一切都不新鮮。

於三叔前後左右地把柳秋莎看了。

柳秋莎就說:三叔,我是芍藥哇。

真的是芍藥,於三叔驚呼一聲,便呼地奔了過來。

一家人圍着柳秋莎問長問短,問園問方地問了個遍,柳秋莎便一一答了,當於三叔得知芍藥 要把邱柳北放在自己家裡寄養時,他一拍腿說:芍藥哇,你就啥也別說了,這算了個啥,你 們爲革命腦袋都不要了,這點事算個啥。

柳秋莎還想說句客氣的話,見於三叔這麼說,便把所有想說的話又咽回到了肚子裡,她知道 鄉親們的心情是火熱的。

當下,於三叔叫過自己的三個孩子,老大是個男孩,十幾歲了,老二是女孩,**歲的樣子

,老三是個男孩,拖着鼻涕,五六歲的樣子。於三叔就說:芍藥哇,不瞞你說,我和你三 嬸本來還打算再生一個的,現在不生了,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放心,有我孩子吃乾的 ,就不讓你的孩子吃稀的。

柳秋莎面對着鄉親的熱情豪邁,她還能說什麼呢,來之前,她讓邱雲飛帶上了相機,此時, 她抱起孩子,站在於三叔家門口,讓邱雲飛認認真真地給自己和女兒留了一張影。在以後 的歲月中,這張照片一直伴隨着她。

後來,於三叔又帶着柳秋莎和邱雲飛來到了柳秋莎父母墳前,當年的父母是於三叔等鄉親幫 助掩埋的。此時,父母的墳前被當地**立了塊碑,上面寫着:“抗聯烈士”幾個字,墳頭 已是荒草悽悽了。

柳秋莎跪下了,邱雲飛也跪下了。

柳秋莎說:爹,娘,芍藥來看你們來了。

說到這便說不下去了,她痛哭流涕,她此時也只能用痛哭來表達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於三叔說:芍藥你就好好地哭一回吧,當年有日本人要抓你,大聲哭一回都不能,哭吧,哭 吧,把爹媽哭醒了,看看現在的芍藥,完了你好上路。

柳秋莎在父母墳前,傷心欲絕地痛哭了一回。

接下來,她和於三叔一家人告別了。

三嬸抱着邱柳北,剛開始孩子不明白這是要幹什麼,她還和三個孩子玩了一會兒,此時看到 媽媽要走了,把自己扔下了,她受不了了,扯開嗓子哭了起來,她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給那邱雲飛身上,她沒有爸爸時,一切都過得好好的,現在有了爸爸,她的日子就全變了。於是 ,她就一邊哭一邊喊着,我不要爸爸,媽媽你帶我走,別不管我。我聽話。

以前,柳秋莎曾威脅女兒,不聽話就不要她了。此時的邱柳北多麼希望母親能把她帶走哇。 女兒起初的哭叫,讓她停下了腳步,她淚眼朦朧地回望着女兒,於三叔揮着手說:走吧,別 回頭,幾天就好了。

柳秋莎掉轉頭,果真沒再回一次頭。她邁着大步向前走去,後面跟着邱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