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李修齊在電話裡跟我說他感覺自己發燒了,我的手馬上摸上了他的額頭,還真的有點燙。
“大夫,他什麼情況?”
聽見我問,給李修齊做檢查的醫生目光上下打量我,“傷口裂開感染了,發燒39度,準備打退燒針。”他吩咐那個小護士準備打針,自己繼續在李修齊腹部的傷口處進行處理。
我把手收回來,看着李修齊略微有些泛紅的臉頰,離得這麼近了我才注意到,他的嘴脣也有些發白,怎麼之前給他處理臉上的傷口時,我就沒感覺到他身上還有更重的傷呢,他自己說沒有別的地方受傷我就信了。
李修齊的呼吸聲有些沉,看我盯着他的傷口皺着眉頭,就笑,“沒什麼大事,就是發燒加上沒睡覺,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看着李修齊發白的嘴脣,語氣有些不大好,因爲心裡一直隱隱的揪着疼,“你叫我來是……”
他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一晃頭,“差點忘了,讓你來是因爲咱們做的那個活體傷情鑑定有點小問題,你替我去處理一下吧,我怕自己發燒的這副樣子讓家屬看了不好。”
我的視線移到李修齊的眼睛上,我們做的活體傷情鑑定,不就是曾念。
“什麼問題啊。”我問。
李修齊,“你過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到普通病房了,你不是有他助理電話嗎去問一下,我要打針了,你走吧。”
那個小護士真的拿着打針的東西盯着我看,我知道退燒針是要打在人體什麼部位,看了看李修齊含着笑意的眼神。“那我過去看看,一會再回來,你配合點。”
我給曾唸的助理打了電話,他在電梯口等着接我,帶我到了醫院的貴賓病房區,進了一間單人病房,曾念正仰面躺在牀上,閉着眼睛。
聽見有人進屋,曾唸的頭動了動,睜開眼睛看着門口,目光發現我的一刻,眸色深了起來。
助理很識趣的關上門出去了。
我朝病牀走了幾步。曾念一直保持姿勢不動盯着我,什麼話都不說。
我把手插進了口袋裡,那裡面放着曾念家的鑰匙。
有個念頭在心裡升起,其實沒有什麼傷情鑑定的小問題必須法醫過來處理,李修齊是故意把我叫過來的吧,讓我來見曾念。
可他們兩個也沒什麼交情來往,他幹嘛要做這些。
見我到了眼前,曾念夾着脈搏監護的手指擡了擡,張了張嘴,聲音很虛弱的吐出幾個字,“去了嗎,我家裡。”
我的手指肚在口袋裡用力捏住了那把鑰匙。硌得有些疼,心裡也疼,疼得厲害。
沒說話,我只是默然點點頭,忍住了眼裡泛起的水汽,不想在他面前哭。
曾念扯了扯嘴角,他的脣色比李修齊還要蒼白,整個臉也是發白的,還在輸液,身上露出來的部分好幾處都纏着紗布。
“你那是什麼意思。”我本來想柔着聲音問一下曾唸的傷情,可一開口說出來的卻是硬邦邦的這麼一句質問。
在曾念面前,我瞬間就能回到年少輕狂時。還像過去那樣對他說話,心裡帶着一點怨,一點氣。
曾念似乎對被我這麼質問很受用,竟然神色舒然的看着我,努力的笑了起來,“沒什麼,就是怕我自己在地獄裡待久了,忘了那些不想忘的……”
我眼裡刷地涌起一片水霧,連忙仰起頭,硬是又忍了回去。
“年子。”曾念叫我,手指努力朝我的手腕靠近,可還是差了一點距離,摸不到我。
我感覺到他的動作,慢慢低下頭看着他的手,曾經我超級喜歡的手。
曾念又叫了一次年子,喘息聲有點急促起來,手指依舊努力朝我伸過來,我把身子往後移了移,曾唸的手就不動了,僵在半空一陣,無力地落回到了牀單上。
我把那把鑰匙從口袋裡拿出來,舉到曾念能看到的位置晃了晃,“鑰匙給你放在這兒,我去跟你的助理說點事情,你好好休息。”
說完,我迅速把鑰匙放在了牀頭櫃上,轉身就往外走。
我以爲曾念會叫住我不讓我離開,可他在身後一聲不響,我打開門臨出去時,還是忍不住回了下頭,又看了看他。
病牀上的曾念,側臉眼神死死的正盯着我放下的那把鑰匙看着,對於我的回視無動於衷。
我這麼快就出來了,讓曾唸的助理有些意外,他從走廊一側的沙發上起身朝我走過來,我迎着他走過去直接問,傷情鑑定方面有什麼問題需要處理。
助理聽了我的話稍微一愣神,想了想跟我說,他不大清楚,是董事長直接和警方聯繫這件事的,董事長就在醫院裡,可以帶我過去見面。
要去見舒添,我一點都不想。我下意識總覺得自己會在舒添那裡,聽到不想聽的話。
“那就再聯繫吧,我還有事沒時間了。”我也不等助理再說別的,快步朝急診室方向走了,我要回去看看李修齊。
到了急診室,隔了好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走廊裡,靠牆而立,目視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麼。
這樣子,這身影,讓我想起送李修齊去浮根谷跟蹤羅永基的時候,他在人羣裡回身看我的樣子,我記得好清楚。
我挺喜歡看他的背影,側影。
可他怎麼站在外面了,不是應該躺下牀上打着點滴休息的嗎,我心裡瞬間有了點怒氣,加快腳步朝他走過去。
李修齊的手扶在自己腰上,略微佝僂着腰,眼神看着窗外很投入。都沒發覺我己經快到他面前了。
傷口一定很疼,他纔會站成這個姿勢。
“李修齊,你折騰自己有快感嗎。”
李修齊聽到我的話,收回目光看向我,身體也站直了,手從腰上拿了下去,眼裡依舊帶着淡淡的笑意,“什麼時候開始不叫我李法醫了……挺好,我喜歡聽你直接叫我名字,以後請保持。”
我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居然直接叫了他名字,我可是一直都稱呼他李法醫的,腦子裡想什麼呢就突然改口了。
我不大自然地靜了一瞬,“你不是得輸液嗎,怎麼自己站在這兒了。”
“輸液室沒位置了,我說自己可以回家打,等着拿藥呢。”李修齊語氣輕鬆地回答我,眼神朝我身後望,“藥來了。”
我回頭,又看見之前給李修齊檢查處理傷口的那個男醫生,他手裡拿着藥正走過來,不戴口罩的一張臉沉着,像是帶着好大的怨念。
“這是我發小,臉臭人好。”李修齊突然低頭在我耳邊小聲說道。
男醫生已經走過來了,看我一眼後就去瞪着李修齊,把手裡的藥丟給他,口氣嚴肅的說明用法用量,最後還問李修齊,確定還會給自己打點滴嗎。
“要不給你找個病房,就在這裡打吧。”男醫生語氣無奈的緩和下來。
李修齊拿好那些藥,低頭看着回答,“不了,我還是想回家躺在我的牀上,那樣舒服,放心吧,我沒忘了怎麼治活人,不會把自己打死的。”
男醫生哼了一聲。
離開急診室往醫院外走,我說要給他拿着那些藥,因爲怕他抱着藥會牽扯到傷口,李修齊還真就把藥都給我了,自己拿出車鑰匙。
“你不能開車了,我送你。”我看着車鑰匙,提醒他。
李修齊扭臉看看我,“心疼我?”
我被問的嗓子眼一噎,“我是怕你成馬路殺手,對別人不公平。”
身旁,響起噗呲一聲笑,李修齊笑得眼睛都彎了,笑着笑着,眉頭蹙了蹙,手下意識就去摸腹部傷口那裡。
我看到他的動作,沒開口去問,只是抱着那些藥直奔自己的停車位,李修齊乖乖的跟在我身後,坐進了我的車裡。
“你家位置。”我係好安全帶,問李修齊。
他渾身放鬆的靠坐在副駕上,“不遠,醫大家屬區,從下個路口左轉。”
我看了眼李修齊,“你怎麼住那裡?我剛畢業的時候也在那兒住過半年呢。”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剛畢業時。導師把在醫大家屬區裡閒置的一套小房子暫借給我住的日子。
“是嗎,我們那時候可能遇見過呢。”李修齊拿出看了眼,“送我到家屬區門口就行,你抓緊回家睡覺,下午和晚上肯定有得忙。”
我哭笑不得的瞪了眼李修齊,他還知道休息時間寶貴,那幹嘛還莫名其妙把我叫到醫院,還讓我去見曾念。
“傷情鑑定那邊好像沒什麼問題,我白跑了一趟。”我把車子開出了醫院。
李修齊沒說話。
我等了一下,還沒聽見他出聲,放慢車速轉頭看一眼,李修齊的頭歪向一邊,好像是睡着了。
他的脣色還是發白,側臉透着冷冽的感覺,嘴脣緊緊抿住。
我沒在說話,儘量把車子開的平穩,直到停在了醫大家屬區門口,才小聲叫醒了李修齊。
他睜開眼茫然的看看我,“我睡着了,就這一會兒?”
我嗯了一聲,“我跟你一起回家,點滴我也會打,你放心睡一下,我看着。”
說完我就先下了車,拿上他的藥,站在車邊上看着李修齊下車。
“小心傷口。”我盯着他的動作,提醒他。
李修齊看看我,也沒廢話什麼,領着我走進了大門裡。
他家就在離大門最近的一座樓,二樓,我們很快就開門進了屋。
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收拾的很乾淨,裝飾很簡單,入眼到處都是白顏色,就連門口鋪着的地墊都是白色的。
我自己是學醫的,知道很多醫生都有潔癖,可是沒想到李修齊家裡是這個風格。
他是一個人住嗎,我進屋四下看着。
“我自己住,房子是我爸媽留下的,他們跟着我哥去國外生活很多年了。”李修齊招呼我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白色的沙發。
我坐下,“你要躺着打針吧。”
李修齊拿了一瓶水遞給我,“在沙發上就行。”說着,他走進一間屋子拿出來一個衣帽架放在沙發邊上,自己靠邊坐下,“我怕疼,你扎得準點啊,別給我弄成篩子了。”
我洗了手。做好準備工作,下手摸上了李修齊的手背,找準位置後很順利的把點滴紮上了。
“疼嗎?”我調節着滴液的速度,問李修齊。
“還行,你不當法醫的話,喜歡哪個科室?”李修齊靠坐在沙發上,語氣淡淡的問我。
弄好了,我坐回到沙發上,看着李修齊手背上的針頭,“我喜歡拿着手術刀的感覺,不做法醫的話,會去外科急診吧,我喜歡急診室那個氣氛。”
我說完,看着李修齊,卻發覺他看我的眼神裡,有了往日從沒見過的神色,心頭一震。
“你說這些時,眼睛裡亮亮的,很好看。”李修齊繼續盯着我的眼睛看,像是要看進我心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舔了下嘴脣,把目光移向屋子別處,不和他繼續對視。
有小小的一點尷尬,屋子裡靜了一會兒。
“客房的牀很舒服,你去躺一下吧,看你的黑眼圈那麼老大了,我這裡你放心,滴完了我自己會拔針,下不去手的話我會喊你的。”李修齊打破了沉默,擡手給我指了客房的位置。
“不用,困的話坐在這兒閉閉眼就行,你才應該睡一下呢,傷口究竟怎麼弄的,我粗心的厲害,都沒發現。”我不想去什麼客房休息,起身看了下輸液瓶。
“跟那個襲擊我的人過招時傷到了。沒什麼大事,不過我就是很容易發燒加上沒睡覺,比起我以前的……你要是不去客房,那就趕緊在沙發上休息吧。”李修齊沒把話說下去,岔開話題又說起讓我休息的事。
我坐回到沙發上,看着李修齊,忽然對眼前這個男人的過去,有了探究的興趣。
“聽石頭兒說起過,你有段時間沒做法醫,是當刑警去了嗎,就像王隊他們那樣的,在一線的。所以纔會受傷。”我問起來。
李修齊挑了挑眉毛,有點無奈的表情,“有兩年是那樣,受傷就有過一次,那時候跟着石頭兒破了一起大案,差點轉行直接當刑警去了……可就像你說的,我也喜歡握着手術刀的感覺,所以傷好了之後,又幹回本行了。”
原來這樣,可他說的太簡單了,我聽得不算滿意。
“什麼案子,爲什麼會受傷。什麼傷?”我連着問下去。
李修齊擡頭看了眼輸液的瓶子,“案子不能說,到現在還是保密級別的……受傷的原因嘛,就是運氣好中招了唄,是槍傷。”
槍傷,我倒是想到了,眼神在李修齊身上轉悠着,不知道那處槍傷在什麼位置。
李修齊卻突然自己閉上了眼睛,把頭往後一靠,“我們都休息一下,我不想說話了,好累。”
他還真的就不再說話了。我看着他,本來很困可現在倒是沒什麼睡意了。
我知道他的身體狀況需要休息,就也把身體放鬆下來,靠在沙發上,眼神盯着輸液瓶看着,滴答滴答的一滴滴藥液往下滴着……
李修齊家裡的一片片白色,漸漸在我的視線裡模糊起來。
我在心裡提醒着自己,我還要看着輸液呢,不能睡,想着就努力睜大了眼睛,可很快眼皮就沉得不行,我就再次睜大眼睛,然後又沉下去。
往往復復不知道多少次以後,我然突清醒了大把,眼皮不沉了,整個人也從沙發上坐直了,眼神朝輸液瓶的位置看過去。
看了一眼空,輸液瓶不見了,連掛着瓶子的衣帽架都沒有了。
我竟然一下子急了起來,額頭都出汗了。
再去看李修齊坐的位置,他的人正側臥在沙發上,手裡拿着本雜誌在看,我的響動都沒讓他轉移視線看看,不過他倒是開口說話了。
“醒了。我們還有兩個小時時間,你可以繼續睡。”
我感覺身上有東西,低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一條薄薄的毯子正搭在我身上,觸着皮膚的感覺很舒服。
“你自己拔了呀,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我沒想睡的。”我訕訕地把手放在毯子上,不知道自己怎麼困成這樣了,自控力簡直變成渣渣了。
李修齊放下了手裡的雜誌,一手支着頭看我,“有什麼不好意思,做我們這工作就該有這種能力,你沒聽那些老刑警說過嗎,幹這行就得學會見縫插針的休息,辦起案子來昏天暗地的連軸轉,不會這個還不得累死了,你有天分,已經熟練掌握了。”
他說完,笑眯眯的看着我,笑裡邊……怎麼帶着點壞壞的味道呢。
要是平時,我聽了別人這麼挖苦我,一定會冷冰冰的還回去的,可是今天我卻感覺自己嘴笨了起來。心裡也似乎沒了很強烈的反駁意思。
“下午回讓高宇去看他妹妹嗎。”我把話題直接拉到了案子上。
李修齊的神色也正經起來,我看着他的臉色觀察着,不知道燒退了多少,看他嘴脣的顏色倒是好了不少。
“燒退了嗎,傷口疼不疼。”我沒等李修齊回答剛纔的問題,又問了一句。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好多了,傷口不疼。”
我抿抿嘴脣,不知道怎麼的,現在一和李修齊的視線觸上,就覺得不自在。
“應該是會讓他見的,他等了六年。終於有結果了,可惜這結果對他來說,有點殘酷。”李修齊的聲音低沉起來。
我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來。
面對自己曾經心愛的人或者至親之人的白骨遺骸……那不僅僅是殘酷,我無法想象如果自己面對那樣的場面會是什麼反應。
我是法醫,見慣了生死,可總歸見的是別人的生死,臨到自己頭上我真的不知道會什麼樣。
沒人願意有生之年得到這樣的體驗機會,我也如此。
想着高宇在審訊室裡,無聲用手語比劃表達的樣子,我心裡那份探究李修齊過去的興致,淡了下來。
而曾念一張蒼白的臉,也突兀的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離開李修齊家之前。我看着他體溫計上的溫度顯示,37·5度,雖然燒退了下來,可還是沒達到完全正常。
“要不你在家休息,我跟石頭兒說一下。”我打算勸李修齊留在家裡。
李修齊剛換了一身衣服,從臥室裡走出來,“不用,我會注意的,不用擔心我,走吧。”
我知道再說也無用,就跟着他一起回了市局專案組的辦公室。
至於他受傷發燒的事情,我們達成一致。我不說,他自己去說。
可是一到辦公室,就看到半馬尾酷哥拿着電腦急匆匆往外走,見我和李修齊進來,停下來對我們說,石頭兒他們都在審訊室那邊呢,本來想讓昨晚通宵的我們多休息一下,就沒打電話給我們,審訊之前已經安排高宇先去了法醫中心。
我和李修齊都明白,半馬尾酷哥這句話的意思。
我們三個一起到了法醫中心,同事說高宇正在存放屍體的地方呢。
“我想去看看。”我說了一句,就自己朝暫時存放屍體的屋子走去。我也不清楚自己幹嘛要去看那樣的場面,總之就是很想去看看。
溫度低寒的存屍間裡,高昕的白骨遺骸完整的擺放在那兒,高宇背對着我走進去的門口,一動不動的站在遺骸面前,微微低着頭。
同事看我進來沒說話,我們點點頭對了下眼神,都沒驚動高宇。
高宇的個子中等,從後面看上去有些駝背,單看這背影會讓人感覺高宇年紀很大了,其實他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
我小心地慢慢往裡面走了走,高宇依舊保持那這個姿勢,看着臺子上的白骨遺骸。
等我一點點走到高宇對面,站在同事身邊時,高宇的頭才稍稍擡起了一些,可他並不是在看我,只是把自己的視線移到了白骨遺骸的頭骨上。
之前請來做翻譯的那個手語老師也在旁邊,我看到一個大男人臉色發白,眼神直盯着高宇的臉,似乎一點都不敢看看面前的白骨遺骸。
這很正常,常人哪有什麼見到人體屍骨的機會,見到了一定不適應的。
高宇擡起手,對着屍骨比劃起來,手語老師認真的看着,等高宇停下來了,他看向我和同事,“他問,這屍骨能讓那個羅永基被抓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