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再次傳來閃閃電光,接着便是陣陣的雷聲,林義哲循聲望去,陣陣電光中,大片的烏雲滾騰翻卷,一場大雨眼看便要到來了。
一陣風從窗外吹來,林義哲桌前的燈臺的燭光不住搖動,室內頓時忽暗忽明,僕人趕緊上前取過燈罩,將燈罩好,使得室內的光亮又恢復如初。
“他站了這麼久了,也不嫌累的慌。”僕人對林義哲說道,“要說這日本人,也真是夠倔呢。晚膳時大人命人送去的香團點心,現在還放在那裡,一口沒動。他就是在那站着不走,進出的人不明所以,還以爲是大人的侍從,在這裡挨罰呢。”
聽到自己送給柳原前光的晚飯他竟然沒有吃,就這麼餓着站着,而且大有站上一晚上的意思,林義哲不由得心中暗暗稱奇。
看樣子,自己對柳原前光,認識得貌似還不深!
“你去要門房告訴他,請他回去,公事在先,私交容公事畢後再敘。”林義哲吩咐道。
僕人應了一聲,領命而去。
林義哲正待起身歇息,卻突然聽得外面傳來一聲日語的嘶吼,嚇了他一跳。
“林君!求你看在你我故交的情份上,不要再逼迫日本了!”
林義哲聽出了是柳原前光的聲音,想到這時賢良寺一定有不少人被他的這一嗓子給吵醒了,不由得暗暗好笑。
“林君!清國和日本,不應該永遠是敵人!還請給日本留一條生路!不要讓兩國人民,世世代代。永遠的仇恨下去!”
“林君!你我各爲其主!我不怪你的所作所爲!因爲我們都是在爲了本國的強大而奮鬥!日本已經因爲賊徒的暴走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還請你高擡貴手,給這個弱小的國家一個機會!”
“林君!我瞭解你心裡的痛苦!但人死不能復生!你失去了最愛的人!但在日本,同樣也有成千上萬個家庭失去了父親、兒子和兄弟!我們大家所遭受的痛苦都是一樣的!這次不幸的事件已經造成了太多的悲劇!我們應該有責任,不再讓這樣的悲劇重現!”
柳原前光的聲音在夜空中迴盪。一時間竟然壓過了陣陣的電閃雷鳴之聲。
“哎喲我說!柳原先生!我求求您嘍,別這麼扯着嗓子的叫喚成不成?”門房打開了門,一溜小跑的來到了柳原前光面前,一邊拱手哈腰作揖,一邊難看地咧着嘴,“您這動靜兒,可是要把這京城邊兒的狼都招來啊!”
柳原前光沒有理會門房的話,而是繼續的高聲嘶吼起來。
“林君!我們不是敵人!你爲什麼不出來見我!”
“林君!我求求你!不要這麼絕情!你真的想要讓兩個國家永遠的仇恨下去嗎?”
“喂喂喂喂!柳原先生!求您別這麼嚎成不成?大半夜的,這裡邊住的,可都是大官兒。這會兒全都給你吵醒了!”門房這一次真的急了,帶着哭腔對柳原前光說道,“這要是全怪罪下來,我這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柳原前光熟悉漢語,聽到門房的哀求。便停了口。對他深深一躬,說道:“麻煩你替我轉告林大人!讓我見他一面!”
“得得,柳原先生,我算服了您了!左右您這麼個嚎法兒,我也睡不着,林大人這會兒也沒睡,我這就去替您通稟一聲!您先候着,可千萬別再嚎了,成不?”門房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對柳原前光說道。
柳原前光點了點頭,又向門房鞠了一躬。
門房重新掩上門。正要前去通報,衛兵值房中,一名讓柳原前光給吵醒了的賢良寺當值衛兵走了過來。
“我說,這位日本國舅爺,還沒走哪?剛纔是他在叫喚?”衛兵苦着臉,向門房問道。
對於固執的站在門口不走的柳原前光,衛兵們本打算攆他走的,但從林義哲的僕人處聽說這個日本人是駐京使臣,又是日本國主的大舅哥,身份非同尋常,是以剛纔儘管柳原前光的哀嚎讓他們不勝其順,但顧忌柳原前光的身份,怕引發糾紛惹禍上身,沒敢對柳原前光動粗。
“是啊!我這不正要去找林大人說一聲嗎?這要是讓他嚎下去,咱們這一宿可就全交待了!”門房哀聲道。
門房告別衛兵,又是一溜小跑的來到了林義哲的房間,向林義哲通報了柳原前光執意要見他,不見就不走的意思。
林義哲皺了皺眉,沒有說話,而是來到了窗邊,隔着窗扇,向下望去。
林義哲的臥室是在一間二層小樓的二樓,透過窗戶,正好可以望見圍牆外側。此時林義哲看到柳原前光緊握雙拳,望向這邊,筆直的站在那裡。在柳原前光的腳邊,放着一個木盒。木盒裡盛裝的是給柳原當晚飯的香團,盒蓋原本是打開的,但這時已經被柳原前光給合上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日本人,大概是日本使館的工作人員,也等在那裡。
“大人,剛纔他嚎的,您也聽到了,您看他就是賴着不走,這都大半夜了,若是驚擾了諸位大人的好夢,我這可是……”門房小心地看着林義哲的臉色,說道。
“想不到他竟能如此……”林義哲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
就在這時,陣陣冷風透過窗戶吹來,林義哲感到了絲絲的涼意,竟然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冷戰。
風起雨到,剎那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如注,整個天地間頓時一片昏暗。
柳原前光仡立於暴風雨中,任憑那碩大的雨點衝擊着身軀,淋洗着臉頰,浸澤着全身每一個毛孔,讓雨水在身上匯成一條條河流,在身上四處流淌。讓肌膚感受着雨滴的激烈。
那名候在一旁的日本使館人員見狀,忙不迭地撐開傘,跑到柳原前光身邊,爲他遮蔽雨水,但卻被柳原前光一把推開了。
可能是知道林義哲能夠看見他。柳原前光忽地展開雙臂,迎着狂風暴雨,猛地發出徹入心肺的大喊!
“林君!求您放過日本!放過大和民族吧!求求您——”
此時柳原前光的心情是如此的激動,他感到渾身熱血奔騰,好似完全溶入狂風暴雨中的瘋狂!此時的他佇立雨中,張開雙臂,仰面向天,似乎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林義哲立於窗前,緊緊的盯着柳原前光,狂風猛地吹開了窗扇。風雨淋入,將他身上的衣服也打溼了,但他的身形彷彿鐵鑄一般,紋絲不動。
柳原前光看到了那個肅立於窗前的身影,鼻子一酸。眼前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淚水混合着雨水。順着柳原前光的臉頰流了下來。
“你終於肯見我了!林君!你爲什麼不說話?”
“林君!請不要這樣絕情!求你放過日本!無論日本曾給你帶來多大的傷害!柳原前光願以身代之!林君!這樣可以嗎?可以嗎?求你告訴我!”
林義哲看着柳原前光,此時此刻,心中亦是掀起了沖天的巨潮!
柳原前光,果然不愧爲柳原前光!
日本能有如此之人,明治維新安得不能成功!
看到林義哲的身子也已經被雨水打溼,門房和僕人都有些慌了手腳,想要上前關上窗戶,但當他們上前時,卻被林義哲伸手阻住了。
門房和僕人驚訝地對望了一眼,作聲不得。
“你下去告訴他。請他先回去。皇太后萬壽慶典在際,不會與日本爲難的。”林義哲說道,“要他放心便是。”
門房應了一聲,轉身又是一溜小跑的下樓,取了傘開了院門,來到了柳原前光的面前。
此時的柳原前光,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他的目光,仍然緊盯着立於窗前,和他一道承受風雨的林義哲。
突然間,柳原前光感到身上的雨消失了,他愣了一下,轉過頭,這纔看到,正在給他打着傘的那個門房。
“柳原先生?柳原先生?”門房一迭聲的喚着,柳原前光深吸了一口氣,看着門房,沒有說話。
“柳原先生,我家林大人要我轉告您,請您先回去,大人要我告訴您,皇太后萬壽慶典在際,不會與日本爲難!請您放心!”門房照着林義哲的吩咐,對柳原前光說道。
柳原前光聽到“不會與日本爲難”這句話,一時間心頭劇震,他強忍住內心的激動,轉過身,望着仍立於窗前的林義哲,深深的鞠了一躬。
林義哲沒有動,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柳原前光立起身子,對門房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後俯下身子,捧起裝有香團的木盒,再次向林義哲鞠了一躬,轉身向巷口走去。那位日本使館工作人員見狀,趕緊舉着傘來到柳原前光身邊,給他擋住雨水。
林義哲目送柳原前光的身影消失,長嘆一聲,轉身離開了窗邊,僕人趕緊上前,將窗戶關好。然後忙不迭的替林義哲換下淋溼了的衣服。
柳原前光渾身溼透的回到了使館,這才發現,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竟然並沒有睡,而是在那裡等他。
看到柳原前光回來,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趕緊迎了上來。
“你沒見到他?柳原君?”木戶孝允注意到渾身上下滿是雨水,有些着急的問道。
柳原前光點了點頭,徑直來到桌前,將手中的木盒放在桌面上打開,取出一個香團放進嘴裡大嚼了起來。
“很好吃的東西,鬆菊先生,春畝先生,要不要嘗一嘗?”柳原前光一邊吃着香團,一邊對木戶孝允和伊藤博文說道。
雖然木盒在雨水中淋了很久,但由於密封性很好,竟然沒有絲毫的雨水滲入,裡面用油紙包裹着的香團完好如初,此時一個個整齊的擺在盒中,仍是一副色香味俱全的樣子。
木戶孝允和伊藤博文聞言一愣,但二人看到柳原前光的神態很是鎮靜,心中稍定。沒有再繼續追問,而是也各自伸出手拈起一個香團,放入口中大嚼了起來。
可能是等柳前前光等得心焦的緣故,伊藤博文和木戶孝允也都沒有吃晚飯(或者說是沒有心思吃晚飯),這時已是半夜。都有些餓了,三個人你一個我一個的吃着,竟然很快將一盒香團吃得精光。
“真是好吃的點心。”伊藤博文回味着口中的甜香,看着那個裝香團的精美木盒,向柳原前光問道,“這是他送給你的?”
“是的。”柳原前光點了點頭,“他不肯見我,我一直站在那裡,到了晚餐的時間,他怕我餓了。便送給了我這個。”
“你還是沒有見到他?”木戶孝允聽了柳原前光的回答,眼中現出一絲失望之色。
“見到了,他沒有下樓,當時下起了大雨,我站在雨中大喊。他站在窗前。和我一起承受風雨。”柳原前光想起剛纔的一幕,心中竟然有一絲暖流涌動。
聽了柳原前光的講述,木戶孝允和伊藤博文飛快地對望了一眼。
“他什麼都沒說?”木戶孝允又問道。
“我在雨中呼喊,請求他放過日本。”柳原前光說道,“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要他的僕人下來,對我說,清國皇太后萬壽慶典在際,他不會和日本爲難的。要我放心。”
聽到柳原前光的這句話,木戶孝允和伊藤博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他這麼說。那便是有鬆口的跡象了!”木戶孝允興奮地說道。
“他的這句話,隱藏的意思實在太多了!”伊藤博文點了點頭,“至少我們可以判斷出以下幾點:第一,他不會再提出來更多的苛刻條件了;第二,清國皇太后要舉辦生日慶典,至少在慶典期間,清國不會對日本採取軍事行動;第三,他在心裡可能已經願意放鬆條件,但是需要一個理由。清國皇太后過生日,很可能便是一個合適的理由。第四,清國皇太后想要平靜的過生日,不希望在這個重要的日子裡發生戰爭,那麼日本便不會有遭到入侵的危險。”
“你分析得非常有道理,俊輔。”木戶孝允點了點頭,他轉頭看着仍是渾身溼透的柳原前光,感慨不已,“柳原君,你這一次,真是辛苦了!”
“這些算什麼!”柳原前光毫不在意的說道,“爲了日本,我什麼樣的苦難,都願意承受!”
“既然他透露給了我們這麼重要的消息,我們就應該把握住機會。”伊藤博文說道,“我們應該把現在的情況通知國內,同時懇請天皇陛下寫一封賀信,並贈送禮物給清國皇太后,表示我國的和平誠意。清國皇太后也許會考慮減少日本的賠款。她如果下命令給林義哲,那麼一切就都好辦了!”
“這個辦法很好。”木戶孝允說道,“就這麼辦吧!”
此時窗外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伴以地動山搖的電閃雷鳴,但幾個日本人卻絲毫沒有感覺,他們現在,都完全的沉浸於剛剛得到的希望所帶來的興奮之中。
第二天,雨過天晴,日本使團重新來到總理衙門,進行下一輪的和談。讓日本人沒有想到的是,在雙方會面後,林義哲便告訴日本使團成員,由於慈禧皇太后的壽辰臨近的關係,和談暫時停止。等到萬壽慶典過後,再重啓談判。在談判暫停期間,雙方的停戰協定依然有效。
聽到這個消息,伊藤博文等人明白這是林義哲在兌現昨天晚上對柳原前光的所說的話,心中都不免鬆了口氣。
林義哲接着又告訴他們,皇太后萬壽,按照慣例,“可能”會大赦天下,他將上奏皇帝,請求釋放日軍俘虜歸國作爲“恩典”,對此伊藤博文等人表示了“深切感謝”。
伊藤博文記起了西鄉隆盛的囑託,委婉地向林義哲提出“贖回”西洋從道的人頭和戰死者遺骸的要求。日本人原本以爲林義哲會藉此機會向他們再大大的勒索一筆贖金,但林義哲的回答卻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
林義哲大度的表示,中方將完全歸還所有戰死者的遺骸,其中包括西鄉從道、谷干城、赤松則良等將官的屍首,不要任何贖金,並說“此緣深敬貴使團一片報國赤誠”起見,令伊藤博文等人感動不已。
對於日本人來說,連日來的地獄般的談判,終於出現了一縷希望的陽光。
《李文忠公集:述東使赴臺接俘(九月二十八日)》:
“迭奉公函鈔件,欣悉臺灣之事,經鈞處與威使、熱使再四酌議,力持定見,折衷妥辦,銷患方萌,欽服無似!木戶於二十五日午刻抵津,訂明酉初來晤,談次,深感尊處曲加體恤厚誼,並詳詢中國輪船制器開礦一切規模數目,行期甚急,是晚即附商輪南下。鴻章遵照指示,於戌刻前往答拜,詢其到臺後是否與沈大臣會晤?據云:聞琅嶠距郡城尚遠,能否有暇往晤,未便遽定。因與計議:東兵被俘者不過輪船六、七隻可以裝載完竣,是否僱用別國船隻?據云:仍調伊國輪船往裝。其意甚願從此釋嫌修好。鴻章告以彼此必須堅守一信字,則交情愈久愈厚耳。熱使亦因威使有言在先,辦法妥當,可以無須攙越;前與敝處密議自作罷論。然非鈞處智珠在握,操縱得宜,固未易如此妥協也。此後沿海地方練兵置器,益求精強,勿再因循,庶可堅外交而杜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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