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妥起見,方臨此次擴建的廠坊,仍是織造坊,今日,過來工地上視察。
這片土地,正是顏知府批下的土地,就在‘第一良品織造坊’臨近,頗爲方便。
“大人!”
黨主事帶來一個好消息——第一良品織造坊運轉穩定,這傢伙用的順手,方臨就暫時抽調過來了。
“按大人您的吩咐,這兩天已經在招募工人,我把過關,招進來的清一色的熟練工,等廠坊建成,立刻就能全力運轉。”
對織造坊來說,小白新手和熟練工,完全就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效率、良品率天差地別。
“這些人都是從谷、馬、邵、段四家廠坊過來的?”
“是,大人睿智。”
黨主事笑道:“咱們廠坊打下的基礎好,福利全城人都知道,再就是您的名聲了,在咱們淮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其實,若只是方臨的名聲,這邊工錢稍高一些,還不一定能吸引那麼多熟練工跳槽過來,畢竟,他們也要考慮和這邊新建廠坊的距離,還有在原本廠坊做熟了,跳槽時間、精力的成本。
而他們之所以能下定決心過來,更多是在於那些實實在在的福利:宿舍、技能培訓班,前者解決自身問題,保障沒有後顧之憂;後者,賦予下一代希望。
人都是趨利的,谷、馬、邵、段四家廠坊給不了這些,他們跳槽可不是自然的麼?
“咱們廠坊的福利,經過工人們自發宣傳,如今全城都知道了,這次招人,來的人極多……說句不客氣的話,新人直接不要,就是熟練工,咱們都得挑挑揀揀、優中選優,普通的都不行,非得那些有着積年經驗、極優秀的。”
‘這麼說,谷、馬、邵、段四家廠坊變相成了我的人才培訓基地,這一次,直接將他們最核心、最精粹的人挖過來了,恐怕四家不會善罷甘休。’
不過,方臨也不可能放着這些人不要,拒絕送上門來的好處:‘我這邊早有準備,就看他們如何應對了。’
……
最近,淮安城中除了《西遊記》第二部的火爆外,最引人矚目的就是方臨的廠坊擴建招人了。
如今,城中誰不知道,方臨的廠坊福利極好,論起吸引力,都趕得上書肆、糧鋪這些店鋪中的體面活計了。
可惜,這次招募大多都是紡織熟練工,若是新手,除非有一些識字、算術的才能。
總體來說,還是人多、活計少,另有谷、馬、邵、段四家廠坊的工人跟着卷,一個名額難求,還要找關係、走人情。
……
最近,田五心情極爲不錯,廠坊食堂說書《西遊記》第二部,他聽了,回去和妻兒們說,每日晚上回去,妻兒都是早早坐下,期盼看着,一家之主的價值實現,極爲滿足。
再就是,廠房擴建,對外招人,城中許多人蜂擁想擠進來,而他自身早就方臨廠坊工人的一員,心底有着不可說的自豪感、優越感。
這日晚上,田五回來,帶了廠坊食堂的炒大白菜,雖然其中沒有肉,但是油水足,已然是田家難得的美味,一家人吃着飯,說着今天聽到的說書,會使三昧真火的紅孩兒,連大聖都懼怕三分……
妻兒們聽着精彩的故事,目不轉睛。
這時,從前的街坊葉坪找過來,手上拿着個紙包。
——這人和他是同村,當初是去晚了,方臨的‘第一良品織造坊’已經招滿,只得去了別的廠坊。
“葉二哥,坐,吃了沒?坐下吃些吧?”
“不了,不了,吃過了!”
葉坪聽了,擺着手,有些尷尬,這時代糧食珍貴,在飯點去別人家,其實有些惡客意味,他也是算着時間,只是沒想到今天田家因爲講說書晚了一些,還沒吃完。
“葉二哥,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喲,這是紅糖?”田黎氏說着,發現紙包中竟是二兩紅糖,如此貴重東西,連忙揣回去。
田五也是說着:“這般好東西,可是使不得。”
“使得,使得。”葉坪吭哧着,臉色漲紅,終於說出來:“聽說你們廠坊在招人,我就琢磨着,能不能進去,想請幫幫忙……”
上次錯過方臨的廠坊,這次可是再也不想了,這才一咬牙,肉疼買了二兩紅糖,過來走人情。
大夏這片土地自古就是人情社會,他和田五一樣,是逃難從下面村裡過來,也沒什麼背景人脈,骨子裡的不自信,讓他下意識就想着找同村出來、如今‘發達’了的田五,走走人情。
——是的,進入方臨廠坊,如今住進了宿舍,還將兒子送進‘技能培訓班’,在葉坪看來,田五已經算是發達了。
“我就是個普通工人,連管事都不是,哪有那個本事?就是管事,也不行啊!”田五有自知之明,做不到的事情真不敢胡亂應承。
葉坪也是有點情商的,還是將紅糖塞了過去:“是我難爲田五哥了,不能介紹進去,和我說說也行,心裡有個底。”
田五聽了,這才收下,說道:“我聽說,這次招人,就是看本事,具體考覈……只要能考過去,就收……哦,還有不能是以前辭退的,麻旺就考過了,可因爲是以前辭退的,也沒要。”
麻旺,曾經也在方臨的‘第一良品織造坊’做活兒,後來因爲懶散,沒有三次達到定下的基準線,遭到辭退。
再後來,這人看到方臨廠坊福利越來越好,後悔了,想要回去,使了很大勁也沒能成,這次擴建招人,去考覈通過了,可還是因爲以前的記錄遭到黜落,後悔得大腿都拍紅了。
“葉二哥在你們廠坊,也是優秀工人,是有本事的,想來能成……”
葉坪所在的廠坊,是馬家的,模仿方臨這邊也設了‘優秀工人’,不過摳摳搜搜,各種福利都是縮水版。
“我們廠坊,哪比得上方大人的廠坊?這次就盼着能進去哩!我家的菜伢子,想着給他謀個出路……”葉坪說着,心中也是有了些信心,他是踏實肯幹的,在廠坊從沒偷懶,手藝練得不錯,只是需要一個機會。
……
像是葉坪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谷、馬、邵、段四家廠坊幾年、十幾年中培訓出的最優秀的熟練工人,這些精華飛快向着方臨廠坊匯聚。
……
谷家。
谷同仁近來一直在關注方臨動靜:“那位方僉事又是擴建廠坊,又是要應用新技術,這是來勢洶洶啊!”
“是啊,爹,看來這次,咱們是不得不鬥上一場了,哪怕只是生意場上。”谷士嶼感嘆。
“老爺、少爺!”這時,常管家突然進來,彙報道:“這幾天,咱們廠坊工人走了不少,離開咱們這邊,轉頭就去了那位方大人的廠坊。”
“這羣泥腿子……真是豈有此理!”谷士嶼聽了,頓時怒不可遏。
是的,他第一反應,並不是生氣方臨,而是生氣那羣跳槽的工人,對他們大恨——以前,你們在我家做活,吃我們谷家的,喝我們谷家的,現在人家方僉事放出招工的消息,立刻離職,屁顛顛跑去人家那邊了,你們的忠誠吶?忠誠吶?忠誠吶?
這就好比:自家田地的韭菜,自己將自己的根拔了,跑到對頭家地裡種下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谷同仁作爲谷家家主,經歷過大風大浪,倒是冷靜些,問道:“這些走的工人有多少?”
“大概不到一成……”
“那還好。”
谷同仁、谷士嶼都是鬆了口氣。
如今城中大環境,還是不缺人的,這一成半成的人,很快就能補上,影響不了大局。
“不是,老爺、少爺,賬不是這麼算的,離開的那些工人,都是骨幹工人,咱們廠坊最優秀的,就算是招新人補上,也會效率降低,成本增加,持續很長時間……其實,其他次一些的熟練工人,也不是不想走……”
常管家這話沒說完,不過,谷同仁、谷士嶼父子倆都能明白潛臺詞:那些稍次的熟練工,不是不想走,而是達不到那位方僉事的招人水準,現在不過是騎驢看唱本,說不定等在他們這兒鍛鍊純熟了,再一遇到機會,拍拍屁股就跑了。
這真是……何等尷尬,何等侮辱,他們谷家就那麼不得人心麼?
“那位方僉事,這是專門撿‘最出挑的’收,咱們這邊鍛鍊、培養出來,他立刻摘桃子,這是將咱們谷家廠坊當成培訓場坊了啊!”
谷士嶼說着,都險些被氣笑了:“不能這樣下去,爹,咱們得想些法子,阻止這種事情……對了,常管事,那些泥腿子沒有簽訂契書麼?”
“少爺,是這樣……”常管家解釋着。
原來,從前工人少,勞動力最稀缺的時候,大概就是方臨一家剛逃難來到府城那段時間,的確是讓廠坊工人簽訂長久契書的,不過,那個時候,也在各方面讓利了,如工錢、如伙食種種。
後來,不是人多了嘛,這些好處谷家不想給了,好處沒了,還想讓人家長久契書?人家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答應。
谷家也沒勉強,一是,人多活計少,也沒必要將人給強留着,你想走,多的是人願意填上坑位;二來,好處少、義務多的‘霸王條款’,明顯違背公平原則,蒲知府是有道德的,官司打到他那裡,必然不會認可。
“現在是顏知府,可不是什麼蒲知府,能不能……”谷士嶼言下之意,還是想威逼那些工人,簽訂霸王契書。
“嶼兒,此法不可。”
谷同仁搖頭道:“若只是那羣泥腿子,這位顏知府,大概率是偏向咱們的,可還有那位方大人,對方和顏知府正打得火熱……再者,這個關口,拿出來這一套,會刺激那些泥腿子,讓他們加速流失。”
“那聯絡馬、邵、段三家出手吶?現在,也不是咱們谷家一家受損失,他們三家廠坊最出挑的工人,也都在往那位方僉事那裡去吧!”
“是這樣,不過,少爺,已經聯絡過三家了,只是他們目前態度曖昧。”常管家賠着小心道。
“呵,這是看那位方僉事不好惹,而我谷家又廠坊規模最大、損失最重,想讓我谷家擋在前面,做出頭鳥,幹得罪人的事。”谷士嶼怒聲道。
“唉,那就如他們所願,咱家先出頭吧!”
谷同仁道:“那位方僉事,又是應用新技術、又是擴建廠坊、又是招募熟練工人,可歸根結底,這些尚未運轉起來,目前規模仍比咱家織造坊小,織造坊這種東西,規模越大,成本越低,再考慮上那位方僉事給那羣泥腿子們的高福利,對方成本是要高出咱們谷家一大截的。”
“另外,織造坊是上游,這些生產出來的貨,終歸要銷售出去,纔算是利潤,而方僉事沒有船隊,如今出貨源只有兩個,一個是與楊家合作的南洋船隊,一個是徐闊老牽線的馬家的船隊。”
“這種情況,咱家大可以壓低價格,搶了那位方僉事的出貨途徑!”
對南洋船隊、馬家船隊來說,方臨、谷家都有背景,不考慮其他因素下,那生意就是生意,有錢不會不賺,誰的價格低,就用誰的貨唄!谷家這是將了方臨一軍,要麼跟着降價,賠本賺吆喝,要麼斷了出貨途徑,將貨砸在手上。
可不要以爲,斷了出貨途徑就斷了出貨途徑唄,大不了先將貨囤在自己手上,等以後再賣——現實可不是遊戲,沒有什麼無限倉庫,且不說倉促之下哪裡尋倉庫保存,保存費用如何,只說保存中萬一出個什麼意外,那絕對是血本無歸。故而,做生意都講究一個‘貨隨輪轉’,永遠不要囤積大量貨物在手中。
“妙,爹這一手妙啊,在下游卡了對方脖子,那位方僉事福利再好,搶走再多工人,也無濟於事。反而,生產越多,砸在手裡越多,若是跟着降價,則是賣的越多,賠得越多。”谷士嶼撫掌。
谷同仁卻是不像兒子這麼有信心:“那位方僉事,行事不拘一格,如天馬行空,往往能在頹勢之中出神來之筆,且看看對方如何應對吧!”
“此計若成,自然最好;若是不成,咱家敗了,對方展現出一統淮安廠坊、船隊產業之勢,到那時,想必馬、邵、段三家也會出手了。屆時,咱們四家聯合,哪怕只用生意場上的手段,以本傷人,也能將對方按下去。”
“是這個道理!”谷士嶼頷首,深以爲然:“他們三家也只想坐收漁利,同樣不願那位方僉事一家獨大。只要對方表現出勢不可擋的勢頭,必然會找咱們聯合,到時四對一,優勢在咱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