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江氏來說,告狀是生活中必修的生存技能。
從她最早嫁進林家,在婆母面前告嫂子黑狀開始,伴隨着這項技能的熟練應用,相應的她得到了一系列的好處。
不過今日面對的可是位貴人,她眼睜睜瞧着三姐兒討好的笑着將那位貴人引到了靠窗最好的位子,然後又招呼了丫環上茶上點心,這才整整衣衫,將四姐兒撈在懷裡,拍打了兩下,威嚇她不許再哭了,便招呼着林大娘一起過去了。
特別是,看到三姐兒眼裡訝異驚慌的神色,江氏內心的得意就更不是言語能描述的。她心裡再得意,這會也強壓着興奮,以一種市井裡鍛煉出來的察顏觀色的目光,悄悄往義成郡主面上掃了一眼。她並未察覺出對方的不愉,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義成郡主眼皮都未擡,喝一口林碧落親自斟的蜂蜜柚子茶,果茶在口裡停留的瞬間,她目光微微一閃,便低頭去瞧跪在腳下的婦人。
時人喝茶,喜歡將各種名貴香料或者乾果鹽椒酪姜等物一起煮,有時候入口根本分不清是在吃茶還是在吃羹,倒是林碧落這種果茶瞧着顏色金黃,果香撲鼻,入口果味濃郁,別具一格,義成郡主忍不住又抿了一小口。
貴人的目光瞧過來,落在江氏眼中,無異於鼓勵。
這方面,她算是高手。知道該什麼時候裝可憐柔弱,什麼時候裝無辜,這會懷中抱着的四姐兒也停止了哭泣,好好一張小臉上倒全是眼淚鼻涕。江氏拿袖子一抹,便朝着義成郡主磕了個頭:“郡主今日來這小店吃茶,小婦人原不該多嘴多舌,擾了貴人吃茶。但是小婦人心中冤屈,又從沒機會碰見貴人,今日碰見了郡主,便覥着臉來求郡主聽一聽小婦人的冤屈……”
她說完了這話,三姐兒面上已然色變,伸手便來拉她,話裡便軟了下來:“二嬸你這是做什麼?郡主難得來一趟……有什麼話,我們回頭自家人關起房門來說不成啊?”還轉頭去瞧郡主的臉色。
義成郡主倒是穩穩坐着,只淡淡道:“無妨,讓她說。”
江氏頓時喜形於色,幾乎聲情並茂的將自家日子緊張,大房日子寬鬆,這纔想着讓婆母去大房生活,又或者讓大房補貼二房一二講明,末了做結束陳情語:“……小婦人自嫁過來,與婆母親如母女,自己吃糠咽菜不要緊,但不能眼睜睜看着婆母跟着我們夫妻倆受苦。大房不但日子好過,還開了這麼大的鋪子,難道不該好生孝順長輩?”將前情完全忽略。
“大房既然這般不孝,你們夫婦爲何不告到衙門裡去?”義成郡主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大房母女身上掠過。
這外甥女兒倒是親的,可是品性她並不瞭解,只覺得商戶市井人家,必然是養不好的。於是林家舊事,她早派人打聽出來了。
能收到外甥女的帖子,已是意外,到了這裡聽得江氏母女鬼哭狼嚎,心中早猜了個j□j不離十。吃人嘴短,今日她這是受邀來鎮場子來了!
何氏是知情人,早知義成郡主乃是林碧落的親姨母,想來義成郡主也是心知肚明,這纔會一請即來。因此她心中倒也不慌。反是林碧落這會倒小聲央求江氏:“二嬸……二嬸求你別說了行嗎?”
這小丫頭又不知在搞什麼鬼?
左右不會是三姐兒倒黴。每次她有什麼鬼主意,倒黴的總是別人。
何氏心中篤定,索性不發一言立在一旁,端看江氏如何往下演。
“郡主您有所不知,大房的大姐兒嫁了個衙門捕快,公公又是衙門捕頭,我們小門小戶的,哪裡敢跟公門中人鬥?”
她這話一出,何氏倒不好裝傻了。
“弟妹,你這說的什麼話?大姐兒是嫁了鄔家不假。可你可着街坊四鄰去打聽打聽,鄔捕頭待人寬厚,從來都是幫襯鄰里,誰家與衙門要打交道不是求到他門上去?他何曾打過個推辭?你這般污衊他,是他吃了你的東西沒給錢啊還是仗勢砸了你的店或者吞了你的銀子?”
江氏語塞。
這些事情,鄔捕頭還真未曾做過。要說憐老惜貧助人爲樂這種好人好事,鄔捕頭倒做過不少,算是這一片的活雷鋒了。林碧落覺得自家阿姐的這位公爹都可以評個小區學雷鋒先進了。
旁人都這樣想,何況鄔捕頭的枕邊人。
“郡主明察,江氏這是血口噴人。小婦人家中男人是在衙門裡當捕頭不假,可是誰人不知上京府尹常大人的清名。”
谷氏平日瞧着軟善,這會兒卻是真生氣了。
鄔媚嫁出去之後,林碧雲不舒服,便請了錢大夫來診脈,得了個喜脈,鄔家上下頓時高興壞了。谷氏生怕林碧雲哪裡不舒服,如今是家裡活計也少讓她做,只每日在房裡好生安胎,偶爾下個廚,還怕油煙薰壞了她的孫子。
今日林家鋪子重開,谷氏怕事多人雜,便不肯讓林碧雲出門,只自己帶着出嫁的鄔媚來了。她原來便不待見林家婆媳,只遠遠觀望。此刻見火燒到了自家門口,便再不肯沉默,移步過來與義成郡主施了一禮,替自家男人辯解。
“常大人?常啓功?”
谷氏見郡主提起了常大人,便知有門,連忙應是,“郡主也知,常大人最是清廉,小婦人家的男人便是在他手底下當差,哪裡敢胡作非爲了?”
不想義成郡主卻想到上次常啓功派了個捕頭去她家要銀子,好像就姓鄔,當時氣了個倒仰,不過知道這銀子落到了外甥女的手裡,她心頭的氣便消了,又暗暗覺得這丫頭膽子大,雖在市井間長大,無法無天的性子倒跟她親孃如出一轍。
想到蕭怡,她的目光便軟了下來,待谷氏也和善了許多。
“常啓功倒是個好官兒。”
江氏原本還指望着郡主大發雷霆,趁機從大房搜刮些好處,多少總能弄些銀子來。哪知道這位郡主聽到常啓功便歇菜了。眼看事情要黃,連忙添一把柴。
“郡主,大房母女不孝長輩,小婦人今日求到了郡主面前,郡主若是不替小婦人作主,傳揚出去,不但人家會指責大房母女的不是,還會污了郡主清名!”按理說三姐兒都坑了這位郡主家一大筆銀子,她應該極恨三姐兒纔是。
難道今日上門不是來找茬的?
“二嬸,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說我們母女便單隻說我們母女,何苦要捎上郡主?”林碧落掩面轉身,肩膀一抽一抽,江氏還當將這兇悍的丫頭給氣哭了,心中快意,更是口無遮攔。
“郡主碰上了,若能替我家婆母做主,旁人提起郡主來,必定在贊郡主深明大義!”江氏拉一把林大娘,朝她使眼色。
今日也不知怎的了,婆母總也使喚不動。難道是往日當槍使的次數太多了?
江氏心裡嘀咕,也沒往心裡去,一門心思要在義成郡主面前告倒林碧落,讓她吃個大虧,順便再刮些銀子回去。她實在看夠了大房的嘴臉了。
“二嬸求你別說了!”林碧落徹底的轉過身去了,耷拉着腦袋,以袖掩面,聲音低沉沮喪,何氏還伸手攬過了女兒,感覺到她在自己懷裡一抽一抽的,還忍不住胡思亂想。這孩子平日多張牙舞爪的啊?怎的今日江氏這麼幾句話便給氣哭了?
許是她覺得當着自己的親姨母有點下不來臺?
江氏還待再說,義成郡主卻將茶盞重重擱到了桌上,不怒自威:“大膽刁婦,將嫡長兄趕出家門,侵霸祖產,卻敢隱瞞本郡主,還想拿本郡主當槍使,替你奪人家產?來人吶,將這婦人交到常啓功手裡去,讓他好生審一審這刁婦!”
她身後跟進來的僕婦裡,便有身健體壯的婆子,一擁而上,將還抱着孩子的江氏給扭住了胳膊,另有婆子將她懷裡的四姐兒奪了下來,塞到了林大娘的懷裡,嘩啦啦便扯着江氏去了。
江氏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便被架着下了樓,塞進了馬車裡,往上京府衙去了。
四姐兒見江氏去了,也不哭了,只一個勁兒往阿嬤懷裡鑽。
林大娘見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郡主擺明了是來給三姐兒撐腰來的!
“老婆子糊塗……老婆子糊塗……”她攬着四姐兒撲通一聲便跪到了地上,朝義成郡主不住磕頭。
蕭錦冷笑一聲:“你是夠糊塗的!不然怎會聽從小兒媳的挑唆,偏疼幺兒,將長子趕出了家門?!從來繼承宗祧都是長子,倒沒聽說過幼子繼承的。你這等糊塗的婆子,妄顧國法,本該與你那刁蠻的兒媳一起拖到上京府尹,讓常啓功好好審上一回。但是念在你年老體衰的份上,還不滾回家去反省?!日後若再拿孝順的大帽子來長房挑刺,本郡主便好生替你們主持主持公道!”
林大娘嚇的直哆嗦。
她心腸再狠見識再短淺也知民不與官鬥,更何況這還不止是官眷,而是皇室宗親,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那便是天人一般,不說鬥嘴,便是不敬也是一項罪名。
“還不快滾?!”
林大娘抱起四姐兒,灰頭土臉的走了。
“三姐兒你過來——”義成郡主招招手。
何氏將林碧落從懷裡推出來,“三姐兒,郡主叫你呢。”低頭一瞧,這才發現這小丫頭壓根沒哭,笑的正歡呢。
“你——”當着義成郡主的面,她也不好說什麼,只好狠狠瞪了她一眼,見林碧落吐了下舌頭,便過去向義成郡主致謝。
義成郡主也不要她謝,只道:“你那二叔與二嬸佔了大房本該繼承的祖宅,要不要我出面幫你拿回來?”
“民女多謝郡主!二叔與二嬸如今只剩祖宅了,這幾年也沒有多少積蓄,若是將他們趕出祖宅,倒對不住我過世的阿爹,還望郡主見諒,饒了她們罷!”
“你這孩子!”義成郡主倒氣樂了。 ✿ тtkan✿ ℃o
方纔瞧着江氏步步緊逼,若今日來的不是她,而是別人,保不齊她今日便要吃虧。這會兒有她撐腰,本應該將往日受的氣統統找補回來,哪知道她倒容善。
——若是她家阿蘭,這會兒早喊打喊殺了!
義成郡主心內感嘆:她到底……還是跟她親孃一樣心軟。
江氏婆媳走後,店內又恢復了寧靜。吃茶聊天的,坐在窗外看風景的,時不時還有各種特色小食端上來,有些都是市面上從來不曾有過的。
比如其中一種酥脆的黃色卷兒,聽說是名喚蛋卷的,吃起來倒是滿口蛋香味兒,又酥又脆,也不知是怎麼製成的,反正怪好吃的。
除了甜的,還有各種肉乾小魚乾之類鹹辣的小食,味道真不錯。
義成郡主坐不多時,先時押着江氏去衙門的婆子便坐着馬車回來了,從馬車裡將江氏拖了下來,只見她後面裙子上都是血跡,走路一瘸一拐,被兩個婆子拖着上樓來,扔到了義成郡主腳下。
“今日暫且饒了你,日後你若是再找三姐兒麻煩,本郡主便好生與常啓功說道說道,問問這合該長子繼承的祖宅,怎的反是幼子霸佔了去?!”
江氏在公堂之上,被差役一頓板子打的是哭爹喊娘。
常啓功雖然不待見義成郡主,但今日她讓婆子送來的這婦人瞧着便不是善茬,那送人來的婆子嘴頭子又利害,便將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常啓功心道,這義成郡主倒怪,明明林三姐兒坑了她家一大筆銀子,依着她的性子,不是應該上門去砸場子嗎?怎麼瞧這行爲倒成了正義使者,替人伸張正義來了?
難道義成郡主轉性了?
許是朝政原因,也影響到了她的性子
他這裡揣摩不透,但估摸着義成郡主的意思也是讓他好生教訓下這刁婦。他倒公允,又喚了鄔捕頭來。
誠然,鄔捕頭是個活雷鋒老好人,常做好事。可是他也沒有姑息惡人的美德,早不喜江氏跋扈了,當即一五一十將這婦人家事道明,倒等於做了個旁證。
兩下里一印證,江氏便捱了二十板子。
義成郡主派來的婆子職業素養極高,做事有始有終。見江氏被打完了,大老爺退了堂,便照舊將江氏拖出來,塞到馬車裡拉了回來,向自家主子稟報。
江氏今日出門還打着如意算盤,這還沒過半日,屁股便開了花,又恨又怕又疼,又被義成郡主訓了一頓,哪敢回嘴?只趴在那裡一個勁兒的磕頭,連連認錯。
“民婦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拖走,看着就煩!”
義成郡主見這婦人怕了,這才放下心來。
早有婆子上前來,一邊一個,將江氏拖下樓去。她們都是郡主府的奴才,平日眼高於頂,哪裡肯有耐心將江氏送回家去?拖過了林家鋪子,離林碧落家遠些了,便將她丟到了個僻靜的巷子裡,自回了。江氏被打了個皮開肉綻,只能慢慢爬起來扶着牆根咬牙往回走,路上碰上熟人羞的拿袖子遮臉。
至於裙子上的血跡……這會子也顧不得了。
郡主府的婆子到底訓練有素,這會便有人下樓去,與樓下的丫環尋了抹布來,將江氏一路拖上來滴下來的血跡清理乾淨。
做完了這一切,義成郡主約莫覺得自己今日的任務也完成了,便向林碧落告辭。
林碧落一早便與迎兒包好了一份禮,內裡有糖果以及店裡做的各種小吃。她提着東西將義成郡主直送到了樓下馬車上,又將東西遞給了隨行的婆子,這才又向着義成郡主深施一禮:“多謝郡主援手!這裡面是自家店裡的小吃,不值什麼錢,不過給貴府的小郡主嚐個新鮮,還望郡主別嫌棄!”
她那位表姐若是知道這東西是她店裡產的,嫌棄是一定的,但客氣話林碧落也還是要說的。
義成郡主微微一笑:“以後……若有難處,只管來郡主府尋我。”目光在她面上掃過,見這孩子長的越來越像蕭怡,只覺心中酸澀難言,“你……好好兒的!有空常來郡主府走走!”放下簾子不再看她。
越看這孩子,越覺得簡直像紮在她心口的一根刺,又深又疼。
索性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