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囚室之中火焰聳動,不知哪裡飄來一縷細風鑽入領口,一聲噴嚏打碎了一夜的寧靜!瞬時間風刃四起,如刀如箭直刺向陛下心口,而陛下手中刀腕已翻,一股鮮血已舔着刀刃流下。
“住手!”一聲淒厲的喊叫打碎了一夜冰冷的殺氣。衆人皆是一愣,旋即齊聲厲喝:
“別進來——”
“別進來——”
異口同聲的喝止讓急切而來的少女下意識頓住了腳步,風從自己的身後貫入,撩起她的長髮在空中飄揚。她驚恐地看到那絲絲縷縷的青絲在空中一斷爲二,猶如一把無形的刀自她面前橫掃而過。
陛下一記悶哼倒地,短刀撞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顫的冰鐵之聲。護衛團一衆人簇擁而上,裡三層外三層用身體將那最裡之人擋得嚴實。
“陛下!陛下您傷勢如何?”甘希單膝跪地,他滿手都是血,慘狀分外駭人。
而那一身龍袍加身的男子慢慢自地上坐起來,驕傲的頸項一抹鮮紅順勢蜿蜒而下,直滴落到龍袍之上,將那叱吒風雲的真龍增添了幾抹血色的猙獰。
和瑾臉色慘白,甚至挪不動腳步上前。自皇兄登基以來,她再也不曾看到過他受過如此重的傷。她不禁發起抖來,爲那即將到來的、難以預料的慘劇而心怵不已。
陛下揮了揮手讓護衛團讓開些,他爬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灰,脖頸上的血雖然刺目,但好在傷口並不深,甚至連血都沒有留多少。陛下森冷的目光鎖在和瑾身上,堅毅緊抿的雙脣表示他正在隱忍着怒火。
“小瑾,誰帶你出來的?”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讓自己的怒氣不致失控。
和瑾蒼白着臉,她一路上試想過無數種可能性,當然也包括被皇兄抓個正着的最倒黴的結果,然而竟會是這個局面……比她料想的最糟糕的結局還要糟糕無數倍。
“我……”
陛下踱到她跟前,儘管神色動作與平日無異,但他周身的殺氣依然讓和瑾不自覺地倒退了幾步:“皇兄,我……”
陛下目中光芒爆閃,他猛得一揚手,那一掌就要當場摑下。不知是誰情急中斗膽喊了一聲:“陛下不可!!”
和瑾只覺得一道勁風突襲至面頰邊停了下來,她沒有躲,她忘記了要躲,就這麼承接兄長怒到極點的暴烈一掌。直到掌風自臉頰邊停下來時,眼淚才後知後覺地滾落了下來,身體險些軟倒。
陛下從來沒有打過她,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過。不論她闖了多大的禍,不論她讓他有多麼生氣,都不曾像現在這樣暴跳如雷。那一片片血染紅了龍袍上至尊的神獸,也染紅了他的桀驁。他的目中充血,盯着和瑾的眼睛幾乎要冒火。
沒有落下的一掌最終拍在她肩上,幾欲要將她瘦弱的肩膀捏碎。不等和瑾開口,陛下圈住她的身子帶入懷中,往日一般親暱的動作此刻卻帶上了幾分強迫,他笑着問:“怎麼了,你不是來見他的嗎?朕今天就讓你看清楚。”
他推着她往前走,不容她抗拒。和瑾扯住他的衣袖不敢向前,她有一種預感,有一種極強烈的不安隨着斬斷的髮絲一起散落了滿地:“不,不要……我不要……”她的喊聲近乎淒厲,帶着哭腔的嘶啞嗓音令在場每一個鐵石心腸之人都不忍卒聽,卻感動不了那頭暴怒的真龍。
“看清楚你的情人是個什麼模樣,別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陛下蠻橫地將她推到被釘在刑架上的少年跟前,一手抓起即恆的頭髮逼迫他擡起頭與她對視。
金色的流光浮動着痛苦與哀慼,他不得不在這樣的場面下對她說了實話。
——你以爲你闖入了鹿的領地,其實你誤入了虎的獵場。
和瑾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望着那雙瞳,霎時忘了呼吸,她怔在原地,連心跳都近乎停止。陛下寬厚的手掌摩挲着她失去血色的臉,湊在她耳邊,以一種情人似的呢喃溫柔地告訴她:“知道他爲什麼從你的牀上逃走?因爲他根本不是人類,他只是一頭嗜血的、冰冷的獸。”
直中要害的報復讓陛下痛快極了,他得意地瞥了一眼少年頹喪的臉,帶着一幫隨從扭頭離開了牢房。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居高臨下睥睨着匍匐在地恨不得化作塵埃的侍女一眼,目光寒入骨髓。
“寧瑞,朕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今晚的月色好涼,涼得彷彿又回寒到了三月那個春季勃發的季節,卻還沒等到百花盛開。
寬敞的牢室竟然如此狹窄,裝不下兩個人的呼吸。和瑾就這麼站在即恆面前許久都沒有動彈,她的目光並沒有從即恆的眼睛上移開,不論何時,六公主都不是一個臨陣脫逃的人。臨陣脫逃的,是他。
“你忍一忍。”她忽然開了口,聲音細若蚊蠅。
即恆沒有聽清,正自心亂間就見她上前握住刀柄毫不猶豫地拔了出來。那傷口本已不再流血,卻因刀刃驟出而令原本受阻的血脈暢通,一時間又有大汩鮮血噴涌而出。即恆忍不住痛呼了一聲,他已將體力與精神力消耗殆盡,實在難忍更多的折磨哪怕分毫。
和瑾不知所措,她本試圖將即恆放下來,然而這下她更不敢去拔那兩顆釘子。可是就這麼放任他被釘在刑架上,又於心難忍,焦慮悲傷至極,兀自痛哭起來。
這回輪到即恆傷腦筋,他只剩一隻手被釘住,身體已沒有倚靠,只能搖搖欲墜挨着刑架站穩,可伸手去拔顯然既不夠距離也不夠力氣。這下子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他無奈之餘甚至想讓和瑾幫他把那柄匕首照原樣插回去。
和瑾並沒有顧慮到他的尷尬境地,大滴大滴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滾出眼眶,她狼狽地抹去,卻擋不住第二波涌出。她從來不是那麼愛哭的女子,至少即恆的印象裡不是。可是面前這個難以控制自己的悲痛,乃至連眼淚都控制不住的少女就是那個他心心念念有負癡戀的和瑾。
她的確已經從一個恪守武道尊嚴的六公主,徹底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女子,因爲一次傷心透頂的愛戀。
即恆沉默了下來,儘管到此爲止,他們並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可沉默卻是層層深度各有不同,一層深過一層,等到了最深層境界,那自是消隕之時。即恆覺得必須說點什麼緩解這份沉默的壓抑,他張了張口,又不知從何說起。
和瑾抹掉了最後一波眼淚,那雙水霧朦朧的眼睛像被洗淨的湖面,透着湖底深處泛出的光澤。她凝着即恆的眼睛,即恆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現在是什麼樣子,他已磨練過這許多年,磨練到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都能揮發自如,唯獨這雙眼睛總是不大聽話,將他想要埋藏的情緒都泄露無遺。
從小時候起每一個人見到他的人第一句話都會說:這孩子長得真像人類啊。而在人類堆裡混得久了,有時連他自己都會忘了自己本來的面目,只有這雙眼睛會在他衝動的時候盡忠職守地提醒着他——即恆到底是誰,他的身上留着誰人的血。
“這就是你不肯告訴我的真相嗎?”和瑾喃喃地問,儒音裡還帶着幾分未退的哭音,“因爲你不是人類?”
即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點頭說是,但這並不是全部;說不是,但這又的確是。他只好選擇了沉默。
和瑾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經告訴了她答案。她先是怔住,親眼從他口中得知真相仍然對她有一絲打擊,但隨後便又是沉默。
說來他們的確默契,就連沉默都如此默契。但最終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和瑾,她擡起眼,像下了某種決心,整雙眼睛裡都閃着熠熠的光輝。她上前一步,迎着即恆的目光堅定地說:“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是人是妖,是神是鬼。我愛的只是你——那你介意我什麼?”
即恆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話,他睜大了眼睛望着和瑾,似在她含水的眼睛裡找到一絲苟求的痛苦。
然而沒有。她是真心如此認爲。
“你介意我什麼?我能改,我就去改。”和瑾誠懇地說,這話她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但她爲什麼總是不長記性。
改了,又能如何。全都讓他喜歡了,又能如何。
“你要我說實話嗎?”他艱難出聲,聲音卻有着自己都沒想到的冷。
和瑾緊張地攥緊了衣裙,咬着蒼白的脣點了點頭,猶如聽候判決。
是了,這個問題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回答過她,無怪乎她一遍一遍地問。那麼現在他就告訴她吧,如實地告訴她吧。
“我介意你是人類。”
和瑾睜大的瞳孔光芒凝滯,即恆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我更介意你是皇族。你可曾知道,我的族人是被皇族害死的,而我的家人也是在年復一年的追殺中斷送了性命。我的一切悲慘都源自於你身上的血脈。那些逼死我族人和家人的,正是你的先祖——你的身上流着他們一樣的血,甚至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你。”
你教我……如何能夠不恨你,如何能夠去愛你……
終於還是跟她挑明瞭,這些話在他心裡堵了那麼久,從來不曾這麼完整地被理順過。即恆說完以後,連自己都感到釋然。然而全盤的托出卻並沒有帶來多少輕鬆的感覺,一種濃烈到幾乎呼吸不過來的空虛填滿了內心的空缺。那處空缺留着她的位置。
和瑾完全懵了,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甚至不知道怎麼去接受。她喃喃地,想說那不是真的,不可能。
可這是真的,千真萬確。
她踉蹌地向後退了一步,差點跌倒在地。即恆沒有想要去扶她,今夜一役讓他的心冷了下去,反而是內心壓制的什麼東西活了過來。也許陛下說的沒錯,他只是一隻嗜血的、冰冷的獸。
結果到最終,他依然是陛下計劃中的壓軸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