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廣州,白雲機場國際候機室。
沈雨濃把一直拖在手裡的大行李箱交給沈媽媽,露出個讓她放心的微笑,示意她該進關了。
沈媽媽雖然也微笑着,眼裡卻泛着淚光,不捨地摸摸他的臉,轉身往海關入口走。
沈雨濃注視着她的背影,看到她正要把機票和護照交給入口工作人員的時候,忽然遲疑了一下,對那位小姐低低說了聲什麼,匆匆走了回來。他趕緊迎上去。
“怎麼了?是不是忘了什麼?”
“對不起,”沈媽媽只是在他面前微低了頭,平視他胸前的扣子,用顫抖的聲音輕輕說,“小雨,是媽媽對不……”
他一把抱住她,把她的話截斷在胸口:“別傻了,媽。你是我們的媽媽,當然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對我們說對不起。”
一片暖暖的溼意在他的肩頭化開,沈媽媽說不出話來,顫抖着啜泣。
他拍拍她的背,看到機場工作人員在頻頻投來詢問的目光,於是放柔了聲音:“海關快關了。你不是最討厭法航這個死板的提前一個小時check in麼?還不趕緊去,省得又去跟他們那討厭的投訴處打交道。”
“小雨,我之所以那樣做……不是因爲同性戀或者道德、社會什麼的,而是……愛情太容易傷人了,你們愛得太死太危險了,明白麼?這條路走起來又那麼難……傷心,比傷身要難治得多。你們沒有經歷過那些,也不那麼清楚,只看到眼前的快樂就以爲都是開心的,但媽媽知道。所以我才舉棋不定,主意改了又改……”沈媽媽摸着他的臉,艱難地想說下去,“但是你那麼聰明,知道跟媽媽說那些話,讓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媽媽總以爲能爲你們做點事,讓你們將來不要後悔,或是受到太大的傷害。我是想着長痛不如短痛,想着也許分開一段時間對你們還是有好處的。可是我明明自己都吃過這種苦頭……對不起,是媽媽糊塗。”
沈雨濃用手給她擦着眼淚,像哄孩子地安撫着:“媽,你看你……你真的不用解釋,我都明白。我們又沒有怪你。好了好了,你再哭下去妝都糊了。”
沈媽媽安慰地笑笑,下了決心地湊近他的耳邊,像是怕給誰聽到地悄聲說:“萊特要籤我的文件,我故意拖了幾天,最後那份我還沒給他。剩下的需要你的簽名,你……”
人來人往的國際候機廳裡,很多人都不由地看着這對相擁飲泣的男女,浮想聯翩。直到海關最後一次廣播通知發出,美貌的東方女士纔在英俊的西方少年耳邊把話說完,依依不捨地親了親他的頰,轉身再次往海關走去。工作人員檢查了證件和機票,女士按照規定把行李放上檢測儀的傳送帶,再由工作人員檢查了周身,安然過關,繼續往裡面的check in處走。少年忽然跑向海關,站在隔離帶外面,對她大喊了聲:“你到了記得打個電話回來。還有,我們都愛你,媽!”
沈媽媽回頭對他揮揮手,淚光閃爍間笑顏燦爛。
沈雨濃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道道的防護欄後,才慢慢地轉了身,卻發現周圍的人似乎剛從地上紛紛爬起來。
D……E……F座,是這棟了。
攥着那張幾乎已經給捏出了水來的小紙條,他擡頭看了看。按照格局,501的窗戶應該從外牆就能看到。所以他看着那扇雖然夜幕已經漸漸降臨,但還沒有燈亮起來的窗子,心想大概還沒有人回來。不知怎麼的,又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滿腹緊張。
他退到幾棟樓中間空地上的小花園裡,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惴惴地開始等。
好一會兒,天都慢慢全黑了,進出那扇樓門的人也有,卻沒一個是他要等的。他就着微弱的路燈看了看錶,又擡頭看看那扇窗子,卻發現窗戶裡的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亮了起來。
他忽地站起來,原本懸着的心一下提到了極限,深呼吸了幾次,正巧有人從樓門裡出來,他身不由己地快步走了過去,在門關起來前拉住了門。又遲疑了幾秒,終於硬着頭皮進了去。
樓道里的感應燈隨着他沉重的腳步一盞盞地亮起來,雖然樓層不算低,但還是給他很快磨蹭到了五樓。站在501室前,又膽怯了。手舉起幾次,又不得不頹然地放下,直到把那鐵門上掛着的《XX日報》投報箱研究了三遍,才終於下定了決心,按門鈴!
機械的音樂響了兩次,門裡傳來腳步聲。他的心跳得比第一次親那個人時還要猛烈。
又等了幾秒,似乎是門裡的人透過貓眼看了看,立刻就開了裡面的門,王燁驚訝的臉出現:“小雨?”鐵門也同時打開。
他站在門外,帶着緊張的笑正要開口,忽然在目光落到王燁身上時頓住,連笑容也一併斂去。
他已經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懵懂少年,自然光是看到他的樣子,那種劇烈運動後特有的慵懶神情,哪怕只是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氣息,也能猜到在一刻鐘,或者更短的時間前,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
他忽然覺得有一種尖銳的冰冷從頭頂刺下,像極地的風暴,帶着不可抗拒的兇猛的冰寒叫囂着要將他凍僵在這裡。
就連王燁繼續帶着驚訝又疑惑的表情請他進去的聲音也沒聽到。
王燁望着他,望着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樣子,那個眼光,泛着灰濛濛的酸楚,整個人像是被定了身,完全呆住了。他不由看了看自己,只一轉念,就明白了沈雨濃僵直的涵義,嘴角一彎,露出有點好笑的表情,正要開口,身後傳來了另一個聲音:“燁,是誰啊?你不是說這個星期天沒……呃,這位是?”
沈雨濃聽到那個聲音,像是忽然被喚醒了一樣,眼珠動了動,轉向赤着雙腳出現在王燁身邊的人。待那眼光投來,一時間江漓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某種由急至緩的“怦怦”聲,彷彿某顆已經停止了的心臟在重新恢復跳動。
王燁在一旁看着,不出聲地笑,再次說:“趕緊進來吧,別光站在門外。”
沈雨濃也沒動,只是轉向他有點尷尬地低聲問:“呃……我哥呢?”
“你哥?”江漓跟所有第一次聽到他說話的外人一樣,露出的訝異都來不及掩飾。不禁也看向看起來跟他很熟的王燁。
只是目前的焦點所在似乎先沉吟了片刻,才問:“今天不是你生日麼?你怎麼跑來了?”
沈雨濃苦笑了一下:“是啊。所以……我想他……我想見見他。就算他不願意見我,讓我看他一眼就行。知道他在這兒好好的,就行了。”
王燁看他委屈求全的樣子,忍住笑,搖搖頭:“可惜他不在這兒。”
“我知道。”他掃了江漓一眼,“他是另外找了地方住麼?”
王燁不好再逗他,轉臉問江漓:“煙輕是昨天下午6點的火車吧?”
“嗯。”江漓想想,點點頭,“5點45。你不是找停車位找了半天,差點沒趕上,你忘了?”
“對。”王燁笑,又對沈雨濃揚揚眉:“那估計就是今天中午到的。”
“到……哪兒?”沈雨濃隱約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又不敢相信,有些傻愣愣地問。
王燁笑得更厲害了:“你生日,你說他到哪兒?”
沈雨濃轉身就往樓下跑,給王燁一把拽住:“哎,你急什麼?反正都沒碰上,先給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吧。你難道專門爲了看他,就跑來了?”
“我媽今天的飛機,我送她過來,順便就想……來看看他。我以爲……我沒想到……”
王燁悶笑:“你們倆這麼心沒靈犀地錯過,也太好玩了吧?不過你現在跑下去頂什麼用啊?難道又買車票回去?你知道還有車嗎就這麼趕?”
“那也總得去看看啊。他……”
“他要沒見到你,也這麼趕回來呢?”
“……不會,他不知道我來了廣州。”
“哼,說不定他正是以爲你已經不在家了,纔回廣州呢。”
給他這麼一說,沈雨濃安靜下來,是啊,萬一他回到家,發現他不在,以爲他跟萊特那些人走了呢?“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先打個電話確定一下吧。”半天沒出聲的江漓終於勉強弄清楚了怎麼回事,插嘴提醒,“免得又錯過了。”
兩個人一起看他,王燁讚賞地笑:“還是我的阿漓有主意。”
江漓頓時滿臉通紅,幸好沈雨濃心有旁騖,也沒多理會,看着王燁去打電話。
聽着沈家的電話空響了十幾聲,王燁放下話筒,衝他搖搖頭。他的心一沉。江漓想了一下,又說:“不過我覺得沈先生如果在家裡撲了個空,不會是急呼呼地馬上趕到另外一個地方的人。”看到兩個人都因爲這樣而看他,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趕緊補充,“我只是這麼覺得。呵呵,猜的啦。他至少會在原地停留一下,考慮接下來的打算吧?因爲他那個人看起來好像很冷靜的樣子……不是嗎?”怯怯地用探問的目光回視他們倆。
剩下兩個跟沈煙輕認識了十幾年,號稱有絕對發言權的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個“看起來很冷靜的人”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很不冷靜的表現種種……沉默。
“也有道理。”沈雨濃想想,“我還是回去吧。在這裡我也等不下去。”
“也好。”王燁想想,“不過直達的火車是肯定沒有了,不如坐長途大巴回去吧。阿漓,你知不知道車次?”
“這個倒比火車方便,”輪到江漓想想,“每小時一趟,到晚上10點前都有。”
“長途大巴啊?安全麼?”沈雨濃沒在外面跑過,第一次要坐這種東西,想起以前的很多關於公路安全的報道,難免有些遲疑。
“我坐過幾次,還不錯啦。而且晚班的乘務員都是帥哥哦。”江漓笑眯眯地保證,剛說完發現自己嘴快了,趕緊看王燁。
王燁老神在在地靠在放電話的沙發旁,盤手揚眉若有所思地笑看着他對沈雨濃說:“帥哥啊,呵呵,那你就更得去坐坐看了。看完了之後回來告訴我,到底有多帥。”
輕輕的“咔嗒”一聲,再慢慢一推,門就開了。沈雨濃摁亮門邊的開關,大廳頓時亮堂起來。
現在是凌晨5點多,外面還是一片漆黑。
他在門口換鞋,忽然留意到鞋架上的拖鞋少了一對,眼睛立即在鞋架上來回找了四遍,可都沒看到有新的鞋加入。期待了一路的心剛剛揚起又一下沉到了谷底。
顯然他哥果然是回來過了,但是……難道真的又走了?
他失望到了極點,進到大廳,疲憊地隨手把包往沙發上一放,進了洗手間。可是不到一秒,又猛地從洗手間裡衝出來,跑到他們的房門前,深呼吸一下,顫抖地推開了門。
洗手間裡扔了雙被弄髒了的跑鞋。他哥的。
大廳的光亮從漸漸大開的房門透進去,那牀上蓋着薄毯的身影靜靜地躺着,在陰影裡勾勒出一道微微起伏着的優美的曲線。
沈雨濃站在門口,一時間心跳如雷,見不到他時一直在想着他,見到了,竟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繞到牀的那側——他們倆擠在一張牀上這麼多年,睡在哪側都已經養成了習慣,所以現在這牀上雖然只沈煙輕一個人,他還是習慣地往自己那側靠。於是不自覺地就留出了另一個人的位置。
他哥的呼吸平穩,睡得正熟。沈雨濃看着他平靜得一如以往的睡顏,這麼多天來的酸楚一下都涌了上來。因爲太多了,爭先恐後都想衝出來,於是一齊堵在了心口,反而無法釋放,擠壓成一團,沉悶得要喘不過氣來。他有些難過又急促地喘息,微微彎了腰,手貼近卻虛空地在那張臉的輪廓上劃過,眼神是連自己也沒有覺察的癡迷。癡癡地撫摸他的氣息,儘管觸摸不到他的皮膚,但那溫熱的氣息熟悉的輪廓卻是實實在在的。
他不是在做夢。不是。
他彎下了腰,手撐在沈煙輕的兩側,臉壓得低低的,顫顫巍巍地靠近他,一直看着他的睡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感覺到那熟悉的鼻息,皮膚上散發出的溫度,和細緻溫軟的嘴脣。
沈煙輕的眼睛一下睜開了。迎上他朦朧的目光,冷靜而清醒。彷彿他從沒睡着過。
溫熱的液體滑下來,流過他的臉頰,流過他們四瓣相貼的脣,流到他的領子裡,又慢慢滲進了衣服和枕巾。
還有一些淚珠滴進了他的眼睛,讓他不由眨了眨眼,又讓它們流了出來,彷彿也是他的眼淚。
沈雨濃低低地嗚咽着,淚流不止的綠眸和漆黑的瞳仁相互映照,不知哪一個纔是倒影。
“我以爲……你再也……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哥……哥……”他貼在他的脣上一直說一直說,哭得稀里嘩啦。
作者有話要說:[週刊啊]
就是每週發行一次的東西……
順便回覆一聲對我這篇東西頗有微詞的某位大人,我在“人家歐洲”已經住了幾年,包括髮文的此刻。對於您對我的文章的觀點我不會多說什麼,那是各人的文本解讀,也不存在對錯之分。但涉及的這邊風土人情的一些認識,我覺得大人或許有些誤讀。歐洲人是比亞洲人開放,但相對於美洲人又傳統一些,隱私是正常的人家都很注重的事,即使不是貴胄,也不會希望被人大加談論。希望我這樣的解釋能對大人腦子裡瞭解“人家歐洲”有多一點的幫助。
本來我想在下面給您回帖的,但是居然用不了中文,只好借用一下文章的空間。
開始我想,既然是小說嘛,就不用解釋什麼了。但是從發文到現在,看到的回帖讓我決定,最後爲了愛考據的大人們,還是說一句——
本文純屬虛構,如有雷同,我很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