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看見信號彈的那一刻,前面就打開了,山炮、迫擊炮、重機槍響成一片,又過了一會,前面吹響衝鋒號,鬼子的陣地上也打開了,輕重機槍都開了火,大炮聲也響起來,就像大火炒豆子,響成一片。我們都敝足了勁,等着連長下令。
“又等了一陣,聽到手榴彈的爆炸聲,估計前面衝鋒的部隊已經快要接近敵人的前沿陣地了。連長跳起來,大喊一聲:‘衝呀!’,我們嘩的一聲都上去了。一陣手榴彈猛幹,幾挺機槍近距離掃射。鬼子都朝前面打,沒有料到屁股後面突然打起來,一下子就給打懵了頭。前沿陣地很快就被突破,剩下的鬼子紛紛朝中心據點逃跑,炮兵也丟下大炮躲進據點。鬼子憑藉據點的工事拼命抵抗,但是已經晚了,我們翻過壕溝,炸開了院牆,攻進了據點。到天亮時,據點除了一間地下暗堡外已經全部掃清。我就是在攻這處地下暗堡時受的傷,本來傷也不重,但打這個暗堡也要不了多少人。後來營長也上來了,他要我下來,順便帶些輕傷的兄弟把這門炮送到總部,反正留下它也沒用:鬼子把炮拴下了。
“張連長也受了傷,被一個隱藏在牆後的鬼子扎傷了左肩。但他還沒有下來,還在上頭指揮作戰。”
傷兵的講述深深地打動了史沫特萊,她問道:“你們的指揮官胡,他在哪兒?”
“我下來的時候,他還在指揮作戰,要等到最後纔會下來。”傷兵說。好像在印證這位傷兵的話,遠處斷斷續續傳來陣陣槍聲和爆炸聲。又有幾顆信號彈在這大白天升上天空,不知是鬼子的還是自己的。
當然,這個傷兵和鍾朗華、史沫特萊都不知道,這次指揮作戰的除了他們一二二師的副師長鬍臨聰外,還有戰區的最高長官李宗仁和他們的集團軍總司令孫震。
開戰前的一天,天氣特別晴朗,李宗仁帶上秘書尹冰彥和隨從副官劉永才,乘上一輛小吉普,輕車簡從地由老河口長官部馳往樊城的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部。
下午,李宗仁召喚孫震、曾蘇元等人座談,聽取總部參謀長和副軍長董宋珩彙報作戰計劃。
第二天早晨,李宗仁又偕孫震、陳離及總部數人共乘三輛吉普在一輛衛士卡車的護衛下沿襄花公路向隨縣前方進發。幾輛汽車不斷地轉彎抹角繞過公路上大坑,顛顛簸簸地前進。此時此地沒有戰事,沒有炮彈爆炸和硝煙,沿途一片平和,山巒起伏的丘陵地帶中,荒山蔓草中,不時可見野兔奔跑和山雞飛翔,偶爾還可聞其啼叫之聲。
車隊一直到了厲山附近一二二師師部,住到了離公路不遠的一座村莊。第二天早上,李宗仁又召集前線攻擊部隊營以上的軍官開會,聽取彙報和鼓舞士氣。當天晚上,孫震對李宗仁說:“請長官早點休息,明天拂曉以前,請長官親自下攻擊命令。”
李宗仁回答:“我不能越俎代庖,攻擊命令還是要由部隊長直接發下。”
第二天早晨五時,天空還是伸手不見五指,攻擊的炮聲響起來了。
隆隆的炮聲越來越密,戰鬥向白熱化發展。李宗仁房裡電話鈴聲不斷“釘釘釘”地響,集團軍總部參謀長不斷把前方的戰況向李宗仁報告。戰鬥非常激烈,官兵戰鬥情緒旺盛,李宗仁從電話中知道,進攻部隊在傷亡很大,但仍奮不顧身地衝鋒,沒人後退。敵人數目雖然不多,但居高臨下,工事堅固,武器精良,正在頑強抵抗。
稍後,電話中又報告,敵人火力封鎖嚴密,我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我軍仍在發起頑強地攻擊。
後來,電話中又報告,隨縣城內之敵已經傾巢而出,向擂鼓墩增援。在指揮部的院子外面,可以看見剛纔還不見人影的公路變得熱鬧起來,向後方運送傷員的擔架絡繹不絕。指揮部裡靜悄悄的,空氣就像凝固了一樣,人人的眼睛睛都注視着李宗仁緊鎖眉頭的臉上。
李宗仁拿起話筒,通訊兵迅速接通了集團軍總司令部、軍部、師部的電話。他以堅定、沉着的聲音緩慢地說道:“命令:正面進攻的部隊,打得很好,但要堅持最後最艱苦的攻擊,一個人也不許後退!炮兵要全力壓住敵人的火力;預備隊和山後機動佯攻部隊,要全力阻擊城內增援之敵,並一舉而殲滅之。關鍵在於堅持和爭取時間。”李宗仁說完,又將話筒遞給站在身邊的孫震,孫震又按照李宗仁的話重複了一遍,最後還補充了一句:“這是戰鬥的最高命令!”
指揮部的人圍坐在一起,室內又寂靜下來。大家的心情隨着前方隆隆的炮聲緊張地跳動着。李宗仁從煙盒裡取出二支香菸,遞了一支給孫震,又自己點燃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叫尹冰彥守着電話機,聽取前面的報告。
將近九點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響起,尹冰彥迅速抓起話筒。話筒裡傳來興奮的聲音,前方報告消息:經過幾上幾下的戰鬥,我軍已於八時五十分全殲守敵,佔領了擂鼓墩據點,我軍正在搜索中。隨縣增援之敵已被打退,龜縮回城。我軍正對敵監視中。
李宗仁的眉頭舒展開來,孫震頓時緊張心緒全消、露出笑容,他站起來對李宗仁說:“向長官祝賀!”
這一次鍾朗華是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再往前走了,前面還在作戰,安全無保障。當晚,史沫特萊等人在厲山鎮後面的一間小院裡住了一宿,鎮子裡到處都有頭包黃巾的黃學會成員站崗。這是當地自發的抗日組織,他們同二十二集團軍配合得很好。
這一夜,鍾朗華成了採訪對像。
在一支昏暗的燭光下,史沫特萊伏在一張桌子上整理白天的記錄,安娥、姚雪垠和鍾朗華在一盆炭火前聊天。幾天來的相處,鍾朗華出色的組織能力和接待、應酬所表現出來的精明能幹給這幾位夥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姚雪垠,這位後來中國著名的作家,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的作者,因爲與鍾朗華年齡相仿,說起話來更是無拘無束。他問起鍾朗華的身世,知道鍾朗華讀了三個大學。其實,鍾朗華家境貧窮,因爲愛好文學同時在成都師範大學當教授的李劼人有交往,在李的資助下考上了成都師範大學。後不知爲什麼李劼人辭了教授職,在成都開了一個叫“小雅”的麪店。鍾朗華因無錢就學,也要來麪店當跑堂。李劼人說:“學生怎能來當跑堂?”鍾朗華說:“先生可開店,學生自然可作跑堂。”李劼人無話可說,鍾朗華就在店裡當了夥計。
李劼人同當時在二十九軍任師長的孫震交往較深,於是把這位勤奮好學的年青人介紹給了孫震。當時成都的****高漲,學生時時上街集會遊行,高喊打倒軍閥。孫震資助他上大學,而且對他說:“我資助青年求學是爲國家培養人材,不管你將來如何,就是反對我也不要緊。”第二年,鍾朗華考上了國立青島大學。“九一八”事變後,鍾朗華參加****,帶頭到南京請願,呼籲抗日,被學校開除。孫震得知這個消息後,又來信鼓勵他繼續求學:“爾爲衆人之事被開除,甚表同情,希仍繼續求學。”於是,在孫震的繼續資助下,鍾朗華考上了第三所大學——上海大廈大學,又從一年級讀起,直到“七七”事變前畢業。“七七”事變和全國風起雲涌的抗日救亡活動再次震憾了這位一心要做學問的熱血青年,他收拾起他的書籍紙筆,來到孫震的軍部。孫震對他關愛有加,立即讓他穿上軍裝在軍部作了秘書。
他的經歷讓大家都感到認同和興趣。這些人中經歷大同小異,不同的是,一些人走入了共產黨,一些人走入了國民黨。史沫特萊邊聽邊寫,還不時停下筆來擡起頭問這問那。
聽到鍾朗華還是單身漢,姚雪垠獨闢溪徑找到了切入點:“那末,你總談過戀愛吧?”
“唉,在大學時,人家愛我,可我不愛人家。現在呢,我愛人家,可人家不愛我。沒有戀,哪有愛?”
聽到這話中有話,姚雪垠緊追不放,終於從鍾朗華心底掏出一段從不告人秘密。這段動人的故事觸動了姚雪垠的創作靈感和慾望,他雙手一拍:“嘿,鍾朗華,我要把你寫成一本書,你就是書中的主人公和原型。”
姚雪垠沒有食言,抗戰勝利後,姚雪垠根據鍾朗華的故事寫
了一本《戎馬戀》,書中的主人翁叫金千里,就是繁體“鍾”字
——“鍾”的組合字,暗指鍾朗華。這本書送到鍾朗華手中,閱
讀完畢,他嘻嘻一笑:“姚雪垠把我寫得太光生了。”“光生”是
四川土語,意思是潔白無瑕。
史沫特萊的訪問進行了五天,臨分手時,鍾朗華問她對這次訪問的印象如何?她說老百姓和士兵都很好,又說:“鍾,你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軍人,第二十二集團軍是一支堅決抗日的部隊。你也可以把作戰的情形記下來,等抗戰勝利後寫成一本書。”
鍾朗華又說:“我們武器太差,攻堅和防守都有問題。如果武器再好些,我們會打得更好。”
對鍾朗華的這種看法,史沫特萊卻不同意,她反駁說:“八路軍、新四軍的武器更差,但他們的政治工作做得好,打游擊戰,消耗敵人。日本國小,人力物力不足,不能持久作戰,中國地大物博,全國一心,發揮潛力,是能取得量後勝利的。”
史沫特萊結束了對二十二集團軍的訪問,又啓程到二十九集團軍王贊緒和三十三集團軍張自忠那裡訪問去了。
就在史沫特萊在擂鼓墩前線訪問的時候,一二四師第二次對滾山據點的攻擊開始了。
機炮連長江有厚擔任火力掩護隊長,他帶領一個機槍小組,隱蔽在滾山腳下的樹叢中,用望遠鏡仔細朝山上搜索。在濃密的樹叢中,半山坡一塊岩石下面,隱隱約約有一個十分隱蔽的洞,有一些樹枝擋在洞口,使這個洞口更難被發現。“看見沒有?那些樹枝像是砍來堆在那裡的。”江有厚對旁邊的機槍小組組長說“你用一挺機槍對準洞口射擊。”
一挺機槍“噠、噠、噠”一梭子,除了在山坡上洞口前濺起陣陣土花,對面毫無反應。“再加一挺機槍!”江有厚下令。兩挺機槍同時開火,對面依舊沉默。“三挺機槍同時射擊,打掉那些樹枝!”一陣猛烈的彈雨,樹枝樹葉亂飛。對方果然忍耐不住了,洞口噴出火舌,九二重機槍對準我機槍掃射過來。
“記下來!標註好!撤!”江有厚對旁邊的炮兵觀測員下令。江有厚率領的機槍小組迅速撤離,又一個敵人火力點被發現。
這是江有厚在對敵進行火力偵察,戰爭教育了這些軍人,他們要在正式發起攻擊前作好充分準備,以求必勝。江有厚他們不分日夜在滾山周圍活動,把敵人的火力點通通摸清,衝鋒前要用炮將其摧毀。
另一支在滾山周圍活動的是二營長王哲賢率領的突擊隊。這些隊員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個個都有熟練和準確的射擊本領。王哲賢讓他們埋伏在滾山南沿密林中的隱蔽點,專門打那些從工事裡露頭的敵人和那些出來加固工事的敵人。這種狙擊式的封鎖使鬼子修築工事也只有在夜裡偷偷摸摸地幹,白天更不敢動作。
團長熊順義身負重任,更沒有閒着,每一項工作他都要親自到場料理和檢查。而更忙碌的,還是訓練敢死隊的攀登技術。
他把隊伍帶到滾山北面的清山觀山寨,這裡也是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城堡,用它來訓練士兵的攀登本事正好合適。能否突襲成功攻下滾山據點,這項工作是關鍵。熊順義封鎖了消息,嚴令不得走漏風聲,並親自訓練,毫不馬乎。
當地黃學會力量較強,是農民的自發組織,以濃厚的迷信色彩作爲維繫團結的紐帶,以有影響力的人物和敢於捨生忘死的人爲首領。他們愛憎分明,既作後援,又直接參加作戰,成爲軍隊的得力助手。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曾蘇元師長下令嚴翊團破壞公路,截斷滾山和隨縣之間的交通和通訊。在擂鼓墩攻擊開始的時,攻擊滾山的戰鬥也開始了。
這天,黃昏來臨了。由蘇聯顧問親自指揮的四門蘇制榴彈炮進入陣地,攻擊部隊集中起來的迫擊炮和重機槍也準備停當。射手和炮手都凝神貫注,等待開火的命令。從南面發起強攻的第三營在營長譚本棟的帶領下也在攻擊出發點埋伏好。
曾蘇元親臨前線指揮,隨着一顆綠色信號彈升空,炮火吼叫起來。猛烈的炮擊聲和爆炸聲震耳欲聾,士兵們後來說,從來沒有聽見過自己的大炮有那麼響!江有厚的工作沒有白費,在隆隆的爆炸聲和閃爍的火光中,準確標註出來的火力點被炮彈掀翻,磚瓦石塊和鬼子的殘肢碎體被拋上天空,衝鋒的道路被開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