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醫院吵吵嚷嚷,滿是凌亂的傷者,病牀牀位都不夠用,許彥被塞進了急救室,他後半夜傷口開始發炎,高燒不退。
裴遠站在門口焦躁地轉圈,他不能抽菸,只能不住地走動,他是這樣的害怕。
關柏自己沒有大礙,護士簡單的對他的傷口進行處理。他臉上有一道擦傷,不是很嚴重,肩膀手肘也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傷。護士用鑷子簡單清理了他的傷口,又用了點藥水消了毒。
“我就不給你包紮了,晾着還比較利於傷口長好,先生你注意最近別碰水。”小護士年紀不大,笑吟吟瞧着關柏臉色有點發紅。
關柏這會實在是算不上好看,面色蒼白,身上都是塵土,還有一些暗紅色的血跡,可在這麼一羣人裡還是顯得鶴立雞羣,
小護士渾然不覺,“你們真是命大啊,之前送來幾個好像聽說是哪個實驗室的,炸得人都沒樣子了,推進手術室之前呼吸就已經衰竭了。”
關柏忽然抖了一下,小護士以爲自己弄疼他了,“我是不是下手重了,我輕一點。”
關柏搖了搖頭,“沒關係。”
“一會兒給你再掛個吊瓶,裡面還有一個牀位,你去躺一會吧。”
關柏道了謝,自己拎着吊瓶走到了手術室門口。紅燈仍然亮着,紮在在場所有人的心裡,有接到通知的家屬站在門外號啕大哭。裴遠將自己釘在原地,像是稍微動作整個人就要碎成一片一片了。
關柏坐在門口的長椅上,他的眼鏡碎掉了,什麼都看不清,眼鏡的殘骸還躺在他的外套裡,金色的眼鏡框顯出幾分老舊,關柏很珍惜這個眼鏡,因爲它是傅楊曾經送給他的,可它還是碎了。
昨天是聖誕節,就連醫院都對病房進行了簡單的裝飾,隔壁大概是兒童病房,玻璃上貼着小小的聖誕節裝飾。
小聖誕樹已經被扯壞了,兵荒馬亂裡沒人注意這樣的細節,角落裡躺着的一個小小的柺杖糖尚且完整,不知道是哪個尚在病痛中小孩子的禮物。
裴遠走了過來坐在了他身旁,他搓了搓手陰沉着臉,“謝謝你,要不是你,小彥可能傷得更重。”
關柏擺了擺手,“沒什麼,我們是朋友。”
裴遠心情也不夠好,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你沒給傅楊打電話麼?”
關柏忽然抖了一下,他像是突然從地獄被拉回人間,垂了垂眼睫,“沒事,傷得不重。”
急救室的燈忽然滅了,裴遠顧不得其他,起身向病牀上那個人撲了過去。
關柏沒來得及動,就被壓回了座位,許彥沒事了。
原來他方纔與死神擦肩,他遲鈍地反應過來,有人死了,而他就站在死亡邊緣三寸的地方。
正渾渾噩噩忽然一個人拍了拍他,聲音裡帶着驚嚇與驚喜。
“班長??”
關柏擡頭,一張有些陌生的臉出現在他面前,關柏思考了一會兒,“文旭?”
文旭不再是當年那個在醫院裡竭斯底裡的少年,他的肩膀在風霜摧折之後迅速的成長了起來,如今已經是個男人的樣子了,劍眉星目,脊背筆直,想來這些年過得也不算太差。
文旭沒想到在這裡會見到關柏,他坐在他旁邊,“關柏你沒事吧,你看你這一身傷。怎麼弄得?不會是昨天晚上那個實驗室爆炸吧?”
他猜得一點不差,關柏點了點頭,輕描淡寫,“小傷,沒事。”
文旭着了急,“怎麼不去查一下,萬一骨裂就不好了。”
關柏按住想要直接把他拽走的文旭,“沒事,都看過了。”
他話還沒說完,另一個聲音就插了進來,“文旭?你怎麼坐這裡了,爸還在病房等着呢。”
關柏擡頭,“青桐?”
他是怎麼都沒想到,謝青桐會跟文旭走在一起,“你們?”
文旭咳嗽了一聲站了起來攬住謝青桐,“那個我們在一起了,有一段時間了。”
謝青桐也有點不好意思,“你怎麼回事啊?”
關柏避重就輕,“小傷。”
謝青桐不聽關柏的鬼話,仔細看看他的傷口,越看越生氣,“關柏,傅楊呢?你就坐了一夜?”
謝青桐學了醫,這點傷怎麼來的她心裡清楚,所以她才這麼生氣。
關柏苦笑,“他太忙了,我自己看看就行了,你們倆該忙就忙吧,不用管我了,我還有點事情得先走了等以後同學會謝醫生慢慢討伐我行不行?”
謝青桐臉色不好看,冷哼一聲,“保持聯繫。“
關柏點了點頭,文旭摟着她的腰低頭跟她說了點什麼,謝青桐給了他一肘,文旭也不惱怒,飛速在謝青桐頭上落了個吻。
手機在衣服兜裡振動,關柏掏出來發現這不是個電話,他的日程表一停了響響了停,大概都已經一夜了,日程表上空空蕩蕩,只有三個字“情人節“
設定時間在2019年,那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年。
那時候少年捧着花穿過夜風而來,後來捧着花站在雪地裡,他總想着回贈點什麼,可挑了半天卻都配不上他,他又不想經別人的手,年初聯繫了一家工作室,仔仔細細的想要培養出來一盆向日葵,冬天到了,他終於絕望地發現,冬天本不該有向日葵。
點滴打完了,護士來給他拔了針,許彥有了人照顧,關柏也就放心了。
他站在醫院門口打了車,他沒回學校,報了三層別墅的地址,他的鑰匙還在兜裡,他已經將近三個月都沒回去了。門口果然放着一個包好的小盒子,關柏彎下腰將那盆向日葵端進了屋子,房子裡什麼都沒動,向日葵大概是放在溫室裡養的,顏色燦然得像晨光,只是在冷風裡吹了一會就有點蔫了。
屋子裡什麼都沒動,泛着冷清的氣息,很久沒人回來了,他走到臥室裡,臥室裡仍舊是兩個人的擺設,衣櫃裡仍舊是兩個人的衣服。他坐在牀上輕輕拍了拍被褥,關柏很留戀這樣的味道,要是有太陽落在這個房間裡,他閉上眼睛就能睡着。
關柏閉了閉眼睛,劫後餘生的人總是對留戀的東西最爲敏感,他想,我差點就永遠回不來了。只是這樣的想法就讓他覺得渾身發冷,關柏忽然猛地睜開了眼睛,他近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樓梯,他想見傅楊,他心裡滿是渴望。
他抱着一盆花打了車去了傅楊的公司,前臺是裴遠的秘書,這些人都不知道關柏的身份,但是卻被自家老闆們提點過,這個人要是來了不用攔。
他順着專用電梯上了二十五層,傅楊的辦公室很好找,是這一層最寬敞的那一間。辦公室的門半掩着,他走了過去。
傅楊就在裡面,他的位置看不到外面,他面前站着齊嘉。齊嘉從昨天傅楊擁抱了他之後,就一直處在一種極其興奮的狀態,他趴在傅楊的辦公桌對面看着他工作,這個又高又帥的人現在是他男朋友了。
齊嘉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支起身體,“傅哥,我本來是想等你先說的,但是現在我又覺得沒什麼了。”
傅楊擡頭,“什麼?”
齊嘉眨了眨眼,“傅哥,我喜歡你,你要跟我在一起麼?”
可預料之中的答案並沒有如約而至,傅楊沉默了,他輕輕敲了敲桌子,過了一會斟酌着開了口,“齊嘉,這段時間我的不是很理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昨天我抱你……”
齊嘉打斷了他,“傅哥,你要是真的那麼喜歡他,那你爲什麼要容忍我纏着你這麼久?”在他看來,這段感情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最後一層窗戶紙,他主動捅破了,坦坦蕩蕩。
門口站着的人,腳步頓住了。
新來的秘書沒聽過關柏,關柏在這裡停了太久,她覺得這位先生需要幫助,“先生?您要找傅總麼?”
關柏像是突然驚醒,他往後退了一步,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樣的聲音打斷了裡面的談話,傅楊起身走到門口,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關柏抱着一盆開得燦爛的向日葵,臉色卻像是已經死去。
傅楊怎麼都沒想到關柏會站在門外,“小柏……”
關柏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他的內臟是這樣的脆弱,只因爲一句話,就在他的軀體內慢慢的風化。他眼睛裡黑沉沉,甚至有那麼一兩秒他是沒有意識的。
再反應過來,他已經被傅楊拉進了辦公室坐在那個沙發上,他什麼都聽不到,只能茫然地看着傅楊拼命搓着他的脖子和臉頰,他在說什麼?
傅楊被關柏嚇壞了,關柏的臉色突然就變得慘白,胸腔像是老舊的風箱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他將人抱進了辦公室,拼命的摩挲着他的臉頰和脖頸,“小柏!小柏!關柏!”
關柏喘了一口氣,臉色慢慢恢復了正常,伸手將傅楊的手從自己臉上拿了下來,“那盆花呢?”
傅楊驚魂未定,“什麼花?小柏你怎麼回事?”
關柏沒回答他的問題,他露出了一個像哭一樣的笑,“傅楊,你知不知道今天一過,我們就在一起五年了?”
傅楊握着他肩膀的手,輕輕的顫抖了一下,他說不出來話。
關柏低垂着肩膀,他環視了一週,看見了他桌子上那個杯子,傅楊順着他的視線,“你要什麼,你坐着別動,我去給你拿。”
只一眼,關柏就知道不一樣了,那個杯子不是他親手做的那個了,他惶惶然將視線落在了傅楊身上,“傅楊,我什麼都不要了。”
我什麼都不要了。
“傅楊,其實這話你已經說了一遍了,我上次答應那是氣話。”
傅楊臉色煞白,“小柏,別這樣,我也只是氣話而已。”
關柏轉過頭笑了一下,“傅楊,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傅楊只覺得血都冒上來了,一時間眼底都是猙獰的血絲,他於心有愧,“關柏,我……”
關柏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起了身,筆直地走出了辦公室。他這輩子最恨的東西就是那點舊情,從前放在心尖上的東西如今看都不想看一眼,還沒來得及白頭偕老就先形同陌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別墅的。
他生生走了回去,傅楊就跟在他身後,燈火已上,關柏站在門前看着沒有一絲光亮的房子出了神,他回頭看着停在黑暗另一頭的傅楊,他忽然升起了一些報復一般的快感——原來不是隻有他一個人難過。
他站在黑暗的另一頭,“傅楊,我們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都有數吧。”
傅楊猩紅着眼眶,卻無從否認,“至少我們把今天過完吧。”
關柏輕輕笑了,他仰頭看着那兩棵樹,“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你沒給我機會。”
傅楊感到絕望,他清楚地知道,他與面前這個人的關係與曾經的愛意即將蕩然無存,他仍然做着徒勞的解釋,“關柏,我沒準備答應他。”
關柏轉過頭,眼裡都是蒼涼,“我知道,但是你猶豫了,那孩子問的那句話沒錯,你回答得出來麼?”
他輕輕笑了一聲,“傅楊,你不愛他,但是你已經在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了,這就夠了,我們不要互相折磨了,就這樣吧。”
房間裡的燈光滿是冷意,關柏躺在一樓的沙發上,傅楊輕輕湊了過來,他沒再挽留,小聲說,“你的臉怎麼了?”然後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傷口,傷口已經結痂了。
關柏睜開眼,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傅楊,你昨天晚上爲什麼不接電話?”
傅楊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來了那個被他刻意忽略的電話,“我……只是還在生氣。”
關柏似乎已經料到這樣答案,他並沒有什麼表示,只是點了點頭,然後轉過了身體,將自己藏進沙發中。
第二天傅楊醒來的時候,關柏已經走了,他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得一乾二淨,傅楊下了樓,門口放着一些東西。
一架破碎的眼鏡,十塊錢零錢,還有一枚銀色的戒指。
關柏賭輸了,如今他把籌碼留給了贏家。他是這樣的決絕,將與傅楊有關的一切,都留在了這個別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