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窗簾沒有拉嚴實, 一條窄窄的縫隙裡透出來一道光,像一道細細的金線落在牀上,正巧落在關柏緊閉的眼睛上。他輕輕動了動哼了一聲, 酒精帶來的不適感仍舊未消失。
不等他說話, 忽然眼前的光就消失了, 一隻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手輕輕的擋住了那道光。
“繼續睡吧, 還早。”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了過來, 關柏瞬間清醒了。
傅楊見關柏不再閉眼,也就撤下來了手,坐回了旁邊的椅子上。
關柏按着太陽穴眯了眯眼睛, 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了,穿着一件柔軟的睡衣, 他沒有失憶, 昨天夜裡的七七八八他都記得。
只是沒有眼鏡, 他眼前只是一團模糊,關柏習慣性的在枕頭邊摸了摸眼鏡。
“在這邊。”傅楊開了口, 將眼鏡遞了過去。
關柏沒拒絕,他擡頭本是想道謝的,畢竟昨天夜裡自己醉成那個樣子,他應當廢了不少力氣,可一擡頭他就愣住了, “……你的眼睛怎麼了?”
傅楊看着很嚇人, 鬢角的血跡已經草草擦拭過了, 傅楊高大的身影像是縮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陰影, 他的外套上都是褶皺, 看起來就像是在牀邊坐了一晚上那樣。
關柏沉默片刻,他的眼睛有點嚇人, 徹夜未眠讓傅楊遲鈍地意識到關柏在詢問自己的眼睛,他伸手擋了一下,\"沒什麼。\"
昨夜那些致命的傷口並沒有痊癒,他們好像是海面上巨大的冰山,只漏出一個角,餘下都成了沉甸甸的血淚藏在他眼裡。
關柏後知後覺摸了摸肋骨,昨夜零碎的記憶洶涌而來,他不適的皺了皺眉,手心下的疤痕早就沒了痛感,他斟酌着開了口,\"與你沒關係的,是我想不開。\"
傅楊忽然站了起來,他臉色灰青,沉沉看着關柏,啞着嗓子開了口,卻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那天你在酒局上喝了那麼多酒,你怎麼回去的\"
他俯視着關柏,眼裡一片血紅。關柏忽然就覺得十分可笑,他不知道傅楊這樣問的意義究竟在哪裡,他慢慢起身當着傅楊的面脫掉了睡袍。關柏其實並不枯瘦,肩頸修長,肋骨上的疤痕也是一小塊褐色,近乎灼傷傅楊的眼睛,他緩緩套上了襯衣,\"你說的哪一天\"
\"下大雪那天吧,你闖進來。\"傅楊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不願意再提更多了。
關柏頓了頓,他繫好了領帶,轉過了身,\"我沒回去,你忘了\"
傅楊像是被子彈擊中,關柏卻笑得和煦,\"我撐着一口氣回了宿舍,喝多了不過也就那樣吧,抱着洗手池吐幾輪就行了。\"他淡淡道,伸手擰了一下領帶,只有眉頭輕輕抽了一下。
傅楊沒漏過這個表情,他在難過。傅楊嚥下滿嘴的血腥味,\"關柏,你這輩子,從不對別人說謊,除了我,昨天夜裡流淚的是誰\"他忽然就哽咽了,\"你告訴我啊,你難受你恨,你倒是告訴我啊。\"
關柏閉了閉眼,喉結微動,\"然後呢\"
沒人回答,關柏逃一般出了門。
傅楊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像一顆風燭殘年的老樹轟然倒地,他是被布萊克送去醫院的。
紀端銘收到了關柏的消息,看了一眼傅楊的病歷,好歹也是認識的人,紀端銘拿出了普度衆生的氣勢將人轉到了自己的醫院。宋秘書接到電話的時候,傅楊已經醒過來了,紀端銘站在牀頭跟宋秘書講情況,小姑娘被嚇了一跳,險些以爲自己就要換老闆了。
紀端銘笑,\"是挺危險,不過其實也沒什麼大問題,受了刺激,血壓上頭,毛細血管破了而已。\"
\"腦出血嗎\"宋秘書道。
\"別嚇她了,來跟我說吧,紀醫生。\"傅楊靠在牀頭疲憊道,\"小宋你去聯繫我上次提過的投資項目,我今晚就要看 。\"
宋秘書點了點頭,跟紀端銘鞠躬之後匆匆離開。紀端銘推開病房,坐在了病牀旁邊的一個椅子上,\"要我跟你講講麼\"
傅楊搖了搖頭,\"我心裡清楚,你看着治吧。\"
紀端銘合上病歷,\"出於這個職業道德,我還是建議你最近不要去見關柏了。\"他指了指眼睛,\"你這個眼球遭受不住。\"
\"嗯,我沒準備最近去見他。\"傅楊沉沉道。
紀端銘挑眉,\"那你叫我進來是爲了什麼\"
傅楊擡了眼睛,深深看了一眼紀端銘,\"你讓許彥來倫敦吧。\"
紀端銘沒了笑,\"怎麼說\"
傅楊擺了擺手,\"別誤會,我就是覺得,別走到我這一步。\"
紀醫生站了起來,\"多謝提醒了,你好好休息。\"說完轉身就出了病房。他從兜裡摸出了手機,看了看那一個特別的號碼。
他忽然嘆了口氣,表情軟了下來。最近的通話記錄還停在一個月以前,還有二十一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許彥沒有給答覆,也沒有再聯繫他,他知道他在給自己機會遠離,想到這裡紀端銘就咬了咬牙,笑得有一點囂張,你說遠離就遠離
傅楊後面的一個月再也沒出現在關柏面前,樓下的房子一直空着,沒有人搬走,也沒有人搬進來。
關柏以爲他終於死心了。
傅楊沒能在短期內來見他,先來見他的是戈登教授。
教授八百年不出實驗室,破天荒親自上門見了關柏,只是他臉上的表情不算是很愉快。他自從那天過去就精神不濟,酒精與大起大落的情緒耗盡了他的力氣,於是他乾脆直接請了病假在家養老。
戈登站在門口看着穿着家居服的關柏,頭一次面無表情,他也不進門,只冷冷道,“關,我以爲你很特別。”
關柏再遲鈍也覺出自己的恩師表情有異,他回想了一遍自己最近究竟做了什麼才能讓這個以脾氣好著稱的老師翻臉上門,可是搜索一遍之後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老師?您還是進來吧,我覺得可能有什麼誤會。”
戈登見他確實一臉迷茫,臉色緩和了下來,冷哼一聲進了門,關柏按着老師的喜好給他做了飲品。
“老師到底怎麼了?”關柏端着飲料坐了下來。
戈登冷冷看着他,“咱們那個投資方變更了,他們會給實驗室最大力度的資金支持。”
關柏裹了裹自己的睡衣,“那不是好事?”
戈登將被子“咣”的一聲放在了桌子上,“有條件的。”
關柏心裡有一點不好的預感,“什麼條件?”
“我讓賢,你來做領頭人。”
關柏的心徒然就涼了,戈登博士在天文領域是有名的前輩,如今關柏這點名氣說白了還是因爲他是戈登的學生,名師出高徒。可要是因爲投資方關柏成了領頭人就是另一種意思了,學界最忌諱資本控制,這些年總在努力的保持平衡,戈登的實驗室成立已經有三十年之久了,若是因爲關柏破了這個例,以後他們在學界幾乎就沒有任何立足之地了。
是誰做的不言而喻,戈登不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只是壓着火氣,似乎在給自己心愛的學生最後一條生路,“你認識那個投資方麼?”
這個問題重於千斤,只要他點了頭,他就能甩得乾乾淨淨,附帶一個實驗室,從此平步青雲,可他不能跟自己的恩師撒謊。
“認識。”
戈登被氣得發抖,他眼裡都是深深的失望,摔了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關柏站在客廳站了很久,他伸手捂住了眼睛。傅楊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會如此心安理得的接受這些東西,他不會跟他在乎的人撒謊。這樣的局面,他應當是早就想到了,關柏低低地笑了,那笑聲裡滿是諷刺。傅楊在等他來找他,他知道自己會去的。
十七歲的時候他們在星空下親吻,他們承認彼此擁有,那時候他們怎麼都想不到,他們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傅楊提前出院了,他的臉色仍舊很差,他瘦了很多,臉上的棱角更加鋒利了,從前的笑容像是在這張陰鬱的臉上消散殆盡。
“我回國了,要是他來找我,就讓他去那個別墅。”說完他擺了擺手,上了飛機。
關柏輾轉找到公司地址的時候,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辦公室和禮貌的秘書。
“傅總回國了,可能近期內不會回來了。”
關柏望着空蕩蕩的玻璃門,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可我得去見他,你直接說吧,他一定囑咐過你。”
送秘書有些被戳穿的尷尬,“傅總臨走前說,您要是一定要找他,就回國內的別墅吧,他在那裡等您。”
關柏點了點頭,轉身推門而去。長風衣的下襬劃出一個弧度,自此兩人之間最後的情分也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