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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離家出走了。像是那晚從油條媽媽那裡得到了什麼啓示,她走得毫無徵兆。在春上的邏輯裡,油條當天是不該出現在柳樹堰的。他不但來了,還吐露了錦繡的秘密。錦繡幼年的黑洞由一隻灰不拉幾的手揭開,過程緩慢而怪異,那夜春上失眠了。即便如此,他的念頭也沒轉到這一層,錦繡會拋下他出走。春上向來滴酒不沾,爲了保持思維的清晰,他甚至減少了獵豔的頻率。在選秀開場後,他拒絕了多次這類機會。其中,毛靜琳當然不是最佳人選。他拒絕她們的原因,顯然出於愛惜羽毛、不肯讓自己陷入困境。這跟牛麗的參加選秀與否關係不大。雖然關係不大,但是春上確是在她闖入都大,闖入他的生活開始,中斷了尋花問柳的遊戲。春上無法判斷這種中斷,是牛麗的干擾大一些,還是錦繡的影響大。春上更加無法接受的是,兩個女人對他的人生所做的決定,一個闖入,一個退避。現在兩人都不在了,是在他更爲清晰、清潔的未來到來前,雙雙退出的。

房間散發一種隔夜苦楝子的氣味。大概少女的閨房都是這樣子,窗子有點小,不通風,這種氣味當主人不在時,便會充滿感傷意味。錦繡在桌上留了一張字條,說自己出去一段日子,去外面轉轉。診所請了一週假,但誰知道一週後她會不會出現。房間的衣物沒有搬動的痕跡,連那隻蹭出了毛球的絨布熊也好好地守在被子邊。被子疊成方塊,有點軍隊的架勢,牀沿鋪着一塊絳色長方形坐巾。每次看到,春上不免要想象一下他的婚後生活。

春上在小房間裡邁動腳步,走了一個來回。他手裡攤着那張字條,錦繡帶點斜體的字跡,像是對他揮動的一隻手裡的絲巾。在白霧瀰漫的清早碼頭,湖心的輪船是個龐然大物。當年載春上離開的就是這個大傢伙,當他回到柳樹堰,輪渡消失了,鄱陽湖邊許多事物更改了面目。柳樹堰也即將被推倒,不復存在。春上思考過他回到都城的原因,他沒有去美國投奔母親,一是出於不願和解,二是希望尋求平靜。然而什麼令人平靜?生活怎會輕易讓人得到平靜?尤其是在他這麼一個心頭還有怨恨、周身佈滿**、被夢想與情慾爭奪撕裂的人身上。

在桃花源喝醉後,錦繡照看了他一夜。油條開的車,他也喝了酒,等到傍晚酒散了,才把錦繡送回他家。春上朦朧聽到他說要去尋母親,錦繡讓他開車去,他擱下車鑰匙就走了。春上聽到錦繡鎖門的聲音,她有他家的鑰匙。那一夜,錦繡把他的衣服扒下來,換上了睡袍。他聽到她在給他刷襯衣上的嘔吐物,他到家就吐了。爲了不弄髒自己明天上班的衣服,錦繡像是也換了衣服。春上想看清她穿了什麼,她幾乎沒有衣服在他這裡。即使有,頂多是件棉襖、雨衣。她不可能穿着雨衣或棉襖在家裡走動。但是他頭重得擡不起,眼皮黏得像他的思維一樣稠。水聲停了。他被餵了幾顆藥丸,那是放在車上的醒酒藥,她還記得帶下來。喝水的時候她讓他靠在懷裡,他感覺到了水的清冽,胸懷的溫潤,那種舒適度幾乎讓他暈厥過去。她像是出了一身汗,身上就是這種苦楝子氣味,凜冽芳香。照看到後半夜,錦繡趴躺椅上睡了。這應該是他們最爲親密的一夜了。

錦繡父親走到房門口,站了站。春上同他回到廳裡,錦繡母親坐在一張椅子上垂淚,時而張開嘴,對着天花板透口氣。錦繡父親過來給她順胸口,被她推開。她望向春上,眼巴巴地問,她不會不回來吧?春上說不會,就是出去散散心,怕我們攔着她。最近發生的事有點多……錦繡母親屏息瞅着春上,半天才悠悠出一口氣,細聲細氣地罵了起來,你說這鬼女是怎麼回事?竟然瞞着爹孃,也不對你說一聲,好好地跑外面人生地不熟地幹什麼哇!春上說,伯母彆着急,我下午就動身,把她找回來。

這邊母親在拍着椅背哭訴,那邊父親低聲問他,你知道她去了哪裡?春上尋思一會兒,說,拉薩。父親嘀咕說,那麼遠?要有什麼高原反應,沒人照應怎麼行?春上說,也可能不是。父親說,不是怎麼電話打不通?那地方信號不好,你就是去了,電話不通怎麼尋她?春上擡頭說,我有辦法,你們放心,我找不到她不回來。錦繡父母沒有聽春上說過這類狠話,都擡了頭,愣愣地看他。

春上往門口走,心裡琢磨着找木主任的事。春上!你也彆着急,錦繡母親支起身趕過來,扶着春上的肩背。春上在她的密切注視下,笑一笑,說,我爭取儘早動身,你們等我的消息。錦繡母親點頭,苦笑說,你們不會等到柳樹堰拆沒了,還不回來吧?

春上大步走了。

春上在路上給辦公室打電話,得知木主任還在宣傳部開會,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又給油條撥了個電話,想從他的話裡找到一點線索。錦繡顯然沒有對油條透露這方面的信息,沒有提到過西藏。油條說那晚在車站找到了他媽媽,因爲乘坐的火車晚點,她纔沒有踏上北上之旅。油條說女人就知道鬧,以爲走就解決了一切,弄得家裡雞飛狗跳還不是自己收拾。春上告訴他錦繡走了,油條在那邊跳了起來,問他那晚對錦繡做了什麼。春上說,我做什麼都沒用,她躲我,怕我向她求婚。油條疑惑地說,她做夢都想嫁給你,她說過,那種生活就是一首天上的曲子。油條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是輕悄的語氣,顯然在回想,不自覺地模擬了錦繡當初的口氣。這句話聽在耳裡,春上也迷惑起來了。

錦繡有她的想法,春上在湖邊停下來,正午的陽光直刺進大腦,加上湖面上那種閃爍不停的金光,讓他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受。

你是說她不想嫁給你?油條說,這不可能。

她心裡有了別人,春上彎下腰,拔了一根草,放在手指間旋轉着。

什麼人?

一個藏族人。

你怎麼知道的?油條問,他惱火地衝什麼人低吼了句,待會兒!

春上沒有回答。

那個人是幹什麼的,錦繡是去找他?

……,春上說,這個人不存在。

什麼?

沒有這個人,春上說。

什麼鬼?你能不能說清楚點!

這個人是個假號,春上說,專騙小姑娘聊天。錦繡一點也沒跟你提過他?

沒有,油條在那邊罵了句粗話,那錦繡不是很危險!

危險,春上說,倒不至於。

什麼不至於!你這會兒還掉什麼文!

春上望着遠處的南山,在強烈的日照下發出一種清幽的藍光。他眯縫起眼睛,一陣風拂過,遠山的線條如同女人柔韌的腹部,發出了模糊的低語。近處水光瀲灩,讓他睜不開眼睛,索性掠過了這些耀眼的景象,去向遠方。銜接他悠悠視線的,總是不變的、接近永恆的事物。哪怕光線瞬息萬變,湖面閃爍不停,他能在心懷深處感到一種久違的平靜,甚至富足。惶惑、不安、甜蜜、動盪,都是暫時的。唯有痛苦是漫長的,自始至終的,這樣一來,他經歷的那些窘迫、失意都算不得什麼了。

我會把錦繡帶回來。

那邊油條罵罵咧咧說什麼,一會兒將手機扯回來,說,過兩天,我這邊事情差不多了。等明天吧,我跟你同去找錦繡。要儘快找回來,她看什麼人都好,不是什麼人都會對她好啊。

春上說,不用。你處理家事吧,我今天先到南昌,明天轉拉薩。再說,牛麗那邊也要你照應。她一個人,你帶她做個產檢。快有三個月了吧。

油條聽了說,靠,你還記得牛麗。

春上沒有接話,正要掛斷,那邊油條又說,她從不去醫院,你知道的。她那牛脾氣我對付不了。春上聽了,說,等我回來再說吧。頓一頓,說,先把錦繡找回來。

春上給木主任發了個短信。在等回信的過程中,回家簡單收拾了個包。木主任對他請假尋人表示支持,叮囑他注意安全。春上往火車站方向打了個的,在車上打電話安排課程事宜。網上訂不到去拉薩的高鐵,大概這是去西藏最好的時節,幾天前票就銷售一空。這也說明,錦繡早早做好了出走的打算,很可能在老吳頭葬禮之後拿的主意,甚至更早。春上揣摩着錦繡的心思,感到了一點心酸,不敢深想這些年她怎麼過來的。他對她的經歷一無所知,也沒有想過探究。在他面前她總少了一點這個年紀的雀躍,她的手心經常是汗溼的,她母親常說她夜夢多,心思重,他都沒有放進心裡。因爲要娶她,他終有一天要娶她,他將給她他的所有,而她也必將幸福、滿足,這個信念能涵蓋一切不足之症。他沒有預料到她幼年經歷的傷害,而對於自己必然帶給她的情感上的傷害,也是一筆帶過。這雙重包袱壓在她的身上,她一個人揹負了多久?靠什麼堅持下來?她說服牛麗留住孩子,爲了躲避他們的婚約,她甚至去投奔一個素昧平生的異族男孩。這些原本在他看來十分棘手、不可思議的狀況,她都默默接受了,護衛着受傷的尊嚴,安排自己的未來。她早不是那個肉粉粉的小孩子。是他在自欺欺人,不可一世地扮演着她的救世主。錦繡不是一個小孩子,反而,他和牛麗倒更像一對不知饜足的孩子。

售票廳排了幾條長隊,冷氣有些不足。春上在機子上取出票,買了瓶水,過了安檢。在候車過程中,他尋思錦繡此刻是在南昌哪個旅館裡,即使提前訂了車票,也可能要住一宿。住的話準會就近找旅館,不會離火車站太遠。按她的習慣不會訂機票,她應該會乘車去蘭州,再轉拉薩,慢悠悠地在路上,一路發呆。她的情緒狀態是迷迷糊糊的,意志不很堅定。最好今晚能在南昌找到錦繡,然後看她的意思,是同意跟他回來,還是照原計劃去拉薩。只要找到了她,她想去哪裡都無妨,她想做什麼他都奉陪。想到這裡,春上再次撥打電話,依然是關機。

開始驗票了,人羣烏壓壓地老早站成一堆。動車到南昌只要個把小時,也就是說,不到五點春上就會落在南昌車站。也許不到六點,他就能找到錦繡就住的旅館。他記得對面有個七天,錦繡有很大可能選擇在那裡休息。人羣在緩緩流動,春上站起身,將手機塞進包裡。他隨着人羣慢慢挪動,挪到了空調對面,一股冷颼颼的風毫無防備地吹了過來。他扭頭一看,空調旁邊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個紙尿褲的廣告。一個穿着小雞黃連衣裙的女郎,正在安詳地翻動着牀上一個小孩子的屁股、大腿,臉上浮現一種夢幻般的笑容。同時,一個醇厚的女聲在甜美讚歎,真安適嬰幼兒紙尿褲,真的好安適!

最後一個鏡頭是,這位媽媽緩緩地用兩手在半空中做出一個標準的心形圖案,將那個正歡快拍打着牀面的小寶貝圈在這個心裡面。春上耐心看完了這組畫面,正好走到了檢票口。他機械地挪動着腳步,心頭不由得涌上一星喜悅。他腦海裡在反覆翻騰着一個鏡頭,這位媽媽的臉,笑得像一個不知人世艱辛的少女。她還是少女嗎?她紮了一個高馬尾,面部嫩白,動作俏麗可人,尤其兩隻手很有喜感,使得人們不關心她的真實年紀。他注意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她還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規定動作,摸得自然,熨帖,莊重而驕傲,一個孕育二胎的光榮媽媽形象呼之欲出。據說這是她的第一支廣告,算不上十分嫺熟自如,但是一套動作下來,讓人看着舒服。在她二十七年的生命裡,這是一扇爲她打開的門。

真的很安適。春上下意識地吐出這句廣告詞,檢票員聞言愣了一下。威嚴莊重的女檢票員認爲受到了輕薄,佯裝不在意,將票奪過來,重重咔嚓了一下。春上接過這張豁了一個小口的票,夢遊般地隨着人羣,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