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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牛麗在重播的電視裡,看到春上報出“毛靜琳”三字,一下子蒙了。因爲不是現場直播,節目中剪掉了牛麗暈厥這一段。當春上說出最後晉級的選手名字時,電視機前的觀衆當然不會留意隨後節目中不在場的牛麗,所謂成者王敗者寇,人們不會過多關注一個失敗者……

牛麗前前後後回想,感到腦子要炸開了。誰都能看出,當天震翻全場的是牛麗,掌控觀衆情緒的是牛麗,帶領所有人翻山越嶺看風景的是牛麗……而不是毛靜琳。怒火在她心裡燃燒着,可是,卻是藍色的長火苗,幽幽地細密地咬噬着自己,她對春上怎麼也恨不起來。這個可恨的人,之所以選擇毛靜琳,是因爲要跟他的吊線蟲結婚,因爲他要擺脫她——他已經對她的入侵容忍到了頭。牛麗嘩嘩流着眼淚,心裡承認他是那種對來犯者可以一退到底,必要時一舉殲滅的人。無奈的是,她內心深處欣賞他這樣的絕情。

牛麗瘋狂瀏覽着網頁,看到了那些對她大肆揭底的帖子。牛麗當場哮喘發作被大做文章,說她的倒地並非出於身患隱疾,而是懷胎三月所致。牛麗在貴婦診所吊鹽水的各種相片,甚至有張莫名其妙的早孕驗血單子,真真假假,一一掛在上面。這些頁面像一個個鮮血淋漓的豬肉鋪子,生猛辛辣,直叫人熱血沸騰,咂舌不已。她和春上的相片是被刪除了,但是對他們關係的猜測又添加了幾個版本。對於她的出局,其中不乏抱不平者的吐槽,甚至有一個牛麗的粉絲團專門開設的討論帖,大張旗鼓地討伐被詬病的導師及其陪審團,意圖伸張正義,推翻重來。他們也知道現有制度下是不大可能實現的,沒有哪個公家會向哪怕羣情激憤的個人團體屈尊糾錯,能瞄上一眼,解釋兩句,已是仁至義盡了。牛麗一方面對這些感到安慰,另一方面覺得泄氣,她這麼亦步亦趨跟隨他,小心翼翼不影響他,結果,她還是給他聲譽帶來了不良影響。這也難怪他大鍘高舉,大義滅親(何況她還不是什麼親),置她於死地而後快。至於他會不會像他那個同事朱軍一樣,被學校除名或是不再委以重任,要等超級人聲結束以後才見分曉。現在,他就像公家人對待不利於他們的帖子一樣,只想從生命裡徹底刪除她。

通過同一家網站交涉,該網站交給她一些爆料人的數據材料。她發現來源全是都城本地的,這原本不值得注意,但是她想到毛靜琳是成都人,假如說她們是對手,是潛在的敵人,是對方失勢之後最直接的受益方,爆料的理應有些四川方面的才合理。當然,不排除對方使用混淆視聽的心理戰術。看時間,帖子出現的時間集中在複賽開始之後的兩小時,那種鋪天蓋地的勁頭,似乎不置牛麗於死地不罷休。現在牛麗處在風口浪尖的當口,帖子停止了更新。牛麗想不出除了毛靜琳之外,她還得罪過什麼人。當然,念頭轉到過錦繡身上,但馬上被她否定了。應該說,被油條否定了。

油條下山後,專門請牛麗喝酒。電話裡牛麗說她戒酒了。油條聽了奇怪,就約她去肯德基。坐下來後,牛麗給油條看網上那些帖子。油條看過後,大呼老牛,你火了!這頓該你請。牛麗惱火地說,你敢讓我請!我是真要火了。油條賠笑說,你聽我給你分析啊,不說錦繡不是這樣的人,就算我眼睛瞎了,她是個沒層次的人,做這事倒把楊東方扯上?這不是損人不利己嗎,人家大學生文化這麼高,不會做這麼不講究的事。牛麗聽了不舒服,哼了一聲,你就爲她說話吧,到時候查出來,我看你怎麼個瞎法!油條說,我沒講完。你真想知道是誰幹的?牛麗懶洋洋翻個白眼,嗍了口可樂說,無所謂!我反正要回到車上,車上又沒網,誰管它上面扯些什麼鬼東西。油條說,就是楊東方有點倒黴了。不是我講你,還跟他扯什麼?咱有點定力好不好,人家是快要結婚的人。

牛麗被一口漢堡噎住,咳嗽起來。油條趕緊伸手給她拍背,正拍着,聽到上方咔嚓一聲,有人給他倆拍了個照。

油條跳了起來,躥過去揪住那人的衣領,說,手機交出來!好大膽子。那人是個高中生模樣的人,理着油淋淋的小分頭,嚇得臉色變了,小聲說,放手,放手。他旁邊跑來兩個女生,喊着,牛麗!一人站在牛麗一邊,衝她又跳又叫。

牛麗,是牛麗!

牛麗想說話說不出來,咳嗽得更急促,整個臉憋成通紅。

呀,你哽到了!一個女生體貼地遞給牛麗可樂,另一個女生拿出手機要合影。油條一看又來兩個,就把高中生提溜過來,按他坐下,問兩個女生,你們是一夥的?兩個女生搶着回答。

一個年級的!他八班,我們三班。

哥哥你給我們合張影吧!

終於見到活的牛麗了!

牛麗姐姐太牛了,她應該進四強,不!

進決賽!

拿冠軍!

我們都爲你哭了一夜,太不是人了評委。

我們班有個女生給你折了三千六百五十隻千紙鶴!

油條把高中生的手機要過來,先把他倆的合影刪了,引來高中生不滿的嘟囔。牛麗臉上紅潮未褪盡,更顯嬌豔,她已經推開了面前碎成一包渣的漢堡盒子,用紙巾擦了擦指尖,蓋在吐滿雞骨頭的托盤上。她儼然一位明星大腕,微笑接受粉絲們的膜拜。油條過來問她,她微微頷首,同意了合影。牛麗端坐着,三個學生或站,或蹲,造型各異來了幾張合影。油條加了高中生微信,合影各自保留一份。三人還拿出筆記本請牛麗簽名,牛麗躊躇半天才落筆,一筆一畫十分用力。

牛麗輕輕搖手,目送他們下樓後,臉上還久久保持着潮紅。油條對她做了個敬禮的動作,說,你好啊,牛麗姐姐。他捏着嗓子學那個女生說話,你還需要吃點什麼不?不要餓着了我好牛好牛的牛麗姐姐!牛麗噗地笑了出來。油條湊近來看她,說,你真火了!看見沒?我再要個全家桶吧,慶祝一下。人都走了,你就別作了!牛麗翻個白眼,說,早知道我就街上學個簽名了。剛剛簽得我冒汗!

油條果真抱個全家桶回來了,一屁股坐下說,剛排隊還有人認出你,向我打聽,頭都痛!不得了!你要請個保鏢!那個小鬼拍照,我還以爲又是網上那些人搗鬼。別隻顧吃,聽我分析啊,肯定不是錦繡。

好,好,不是她。牛麗氣順了,口風和緩了。

在你的熟人裡,在你得罪過的人裡,有哪個的名字沒出現在網上的,八成跟他有關!

牛麗擡起頭,腦子裡冒出了一些男人的臉,還冒出了最早的醫生。她甩甩頭說,都過去多少年了,忘光了,誰動這心思!吃飽了撐的?

油條說,現在進行時吧,只有老根了。老根的老婆有可能幹這事,她知道你乾的活,是吧?寫你跟有婦之夫,說一個土豪、老闆,愣是沒寫人家老根的大名!爲什麼?

牛麗狐疑地望着他,不至於吧?我對她沒威脅啊,都把老公還她了,都說不要他公寓了!她搞臭我,我不是更要靠着老根嗎?

油條說,你們具體的我不清楚,她有動機,也有條件,一個手術後的女人心涼了什麼都做得出來,這老根不是要你給他生兒子嗎,她能容你生?生了是一套公寓的事?不對啊,她把你有孩子的事兜出來,難不成要把孩子栽贓給楊東方?

就是他的。

油條驚得下巴都要掉了,合不上,也說不出話。

是他的種,牛麗低頭掃了一眼肚子,說,快兩個月了。我糊塗,這陣子累癱了,還喝酒,現在晉級的路斷了,我得儘快打掉它。

油條喉嚨口響了一下,噎了半天,打出一個嗝來。

你怎麼了?你爺爺死了,也沒見你難過成這樣。無所謂,還只是一團影子樣的東西,我不難過!牛麗塞了個雞塊到嘴裡說。

你糊塗!油條擠出一句,告訴楊東方了?

牛麗擡頭看了他一眼,油條蔫蔫的,剛纔生龍活虎的活躍勁頭一下消失了。他一腳踢我出局,我告訴他又有什麼意思?他要結婚……胸口有點悶,吃太多了!

你真準備打掉孩子?

牛麗站了起來,走吧!

油條提起她的挎包,給她拿着。牛麗走了十幾步,回過身,從油條手裡抓過挎包。油條跟在她身後,說,我的意思,這事還得讓楊東方知道,結婚人選上可能沒懸念,可他得有點代價,對吧?至少……

牛麗正下樓梯,陡然站住了。油條一個收腳不住,差點撞到她背上。牛麗慢慢回過身,瞪着對於油條來說的銅鈴大眼,說,你說的話,我怎麼這麼不愛聽呢?什麼叫懸念?什麼叫代價?你爸媽離婚前沒教過你,怎麼招人喜歡、學說人話嗎?

代價,就是……油條一時語塞,搔搔後腦勺,血債血償!

你敢!就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兩人臉對着臉說話,感受着對方的唾沫噴濺到面部的清涼。牛麗看上去一點就着,粗聲寡氣,恢復了本來面目。他們招來了一些注目。油條拍拍她背,同她並排下樓,儘量把話說得輕快。懸念嘛,就是我爸媽雖然復婚了,不知道還離不離!咱這肚子也是一大懸念呢,比方你不打算拿它逼婚,對我的智商真是考驗。你確定要怎麼做嗎?……好了,我好好說話還不行嗎?注意形象,這店裡不知道潛伏你多少粉絲呢!

牛麗沒再理他,噔噔噔往下走。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巴士。牛麗賭氣橫在門口,身子隨着車的節奏輕輕搖晃。油條站牛麗身後,湊過腦袋對她耳孔說,別傷心了,我肯定給你出頭。牛麗轉過頭,躲開油條。油條正欲再說,牛麗向前面努努嘴。一隻鼓鼓的咖色錢包正在一個胖子的褲袋裡跳動。油條心領神會地噤聲,往牛麗那邊蹭了蹭。這時有人在他背上一拍,說,這位年輕人。油條扭頭看是一箇中年婦人,衣着時新,面容端正,正嚴肅地盯着自己。

你能不能離她遠點兒?

油條眉一皺,回頭說,你哪位啊,她是我女朋友!

不可能是你女朋友,婦人說,她是牛麗,對吧,如果我沒認錯。

對,對,油條說,她不是我女朋友。你眼力太好了。

我聽過她唱歌,該進四強。網上有人造謠說她是小偷,能把《三套車》唱那麼棒的人怎麼可能是小偷?這個社會啊,像你這樣嘴上跑馬的年輕人太多、太不負責了!

對對對,大姐批評得對。我錯了!我也看她很面熟。

她是超級人聲的牛麗!怎麼好講是你女朋友?

因爲她長得太迷人了。

你該聽聽她的歌!

您說得太對了!

她還沒談過朋友!

太正確了!

牛麗,我支持你的。希望你重返舞臺!

牛麗風情萬種地回過身,臉上早已布好了準確無誤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