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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根據錦繡等五名學生導致的不良影響,分別做出了勒令退學和留校察看的處分決定。學生遣散的遣散,做工作的做工作,遊行不了了之,罷課計劃擱淺。事態彷彿遏止了,平息了。都大看上去萬里無雲,風平浪靜。

錦繡最終接受了春上的退學建議。這個過程是充滿糾結和痛苦的,對她來說,留校察看算不上一種否定,而只代表校方的武斷態度。她抗拒過春上的決定,關在他的房間裡,她以沉默、絕食來反抗。春上出乎意料地柔軟,像一片吸飽了水的海綿。他是一個救生圈,隨她怎麼壓迫、倚靠,他都能很好地解決重量和壓力的問題。或者他就是泳池本身,無邊無際,無止境地任她傾倒身體裡的負能量。

我不能退學,退學表示我不能對自己行爲負責。我留下來,表明我承擔。

錦繡像是剛從看守所出來,頭髮油淋淋的,瞳孔上蒙着一層半透明的霧狀物。房間裡隔音很好,空氣足夠,也不悶熱。她像一頭小獸,沒有方向感地奔走着。她的肩部痙攣着,時而半舉起雞爪般的手勢,向他噴發一些帶有身體低燒的碎片式話語。

我們沒有錯,我們沒有錯。

你們沒有錯,春上第一次承認她的話。他抓住她肩部,感受着這個瘦小身體內部的風暴。是這個社會的錯,我不想你受到它的傷害。讓我照顧你,錦繡。

錦繡仰面望他,春上哥。

嗯。你搬來和我一起住,春上知道他的話能讓她平靜下來,他的眼睛熠熠閃光,說,打理我的一切,你想過這種生活嗎?

我想過,錦繡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可我沒有準備好。

你可以有很多時間準備,春上放開她,划動長腿走動起來。他擡頭望向灰白的窗外,一年四季,你想在哪一天嫁給我都可以。

錦繡軟綿綿地靠在椅背上,望着他頎長的身形、優雅的側影,忽然捂住臉哭了起來。

我太幸福了,她從指縫裡流出淚水,被他拿開手後,閉上雙眼,抽抽搭搭地哭着。

是我,春上說,幸福的是我。在你七歲那年,我就愛你。

春上溫柔地環抱她,轉到椅子那邊坐下。月色照了進來,拖到桌邊的地板上,壓住了錦繡的半隻鞋面。

春上哥,假設是她,錦繡睜開眼,眼底清冷、迷茫。你會娶她嗎?

誰?春上心裡一緊。她終於要談到那個話題了。原以爲他可以避免被問及,牛麗的一切,他可以迴避得滴水不漏。即使隔天她都要出現在他臥室的樓下,在那裡接受他無情的訓練。

假如她是我愛的人,我想娶的人……他含糊地說。

牢房裡的她,錦繡眼巴巴地盯着他。被人侮辱過的……

春上一陣輕鬆,同時感到這個話題的無聊。他轉過眼睛,看到錦繡的雙眸在漸暗的夜色下發出瑩光,不禁捧住她的臉,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錦繡越發圓大的眼睛顯得乾澀、深重,春上沒有從中找到幸福的光輝,反倒是一種風暴前的燠熱神情。他看着她的眼睛,補充說,我想娶的只有你,我在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

春上找了一天,去錦繡家裡拜見她父母。這兩件大事,當然由他同他們說更合適。錦繡已經像一張繃得過緊的弓,不能任由她的親人再加一把力了。兩位從鋼鐵廠退休的老人,擺了一桌子熱菜,來款待這位極少現身的準女婿。除了一年三節、二老生日,他從不進柳樹堰。他說過要帶錦繡離開柳樹堰,假如他們同意,他可以爲他們在湖邊買一套小房子,離他倆的房子不會太遠。

顧伯,伯母。他帶了螺旋藻、蜂膠、水果和酒。錦繡父親愛喝點酒,他便也陪着,慢慢喝了幾盅。錦繡的事,你們不要太放在心上。春上看着去廚房端菜的錦繡的背影,說,都大是這麼一個傳統,君君臣臣那一套,容不得有點反骨的人。我的一個多年同事,因爲和學校不相容,辭職去了國外。人家發展得還不錯,比在國內多拿幾倍薪水,還有獨立工作室、經費……

咳,繡繡不懂事,這畢不了業,將來怎麼立足啊。錦繡父親搖頭說。她不是能獨當一面的人,會拖累你。

春上謹慎地說,還是有不少工作適合她的,假如她不想工作,到班上幫幫我,我就能省心一點。

錦繡母親走了過來,繫着圍裙的腰身圓乎乎的。她端着盤紅燒鯽魚,說,工作還是要有一份的,幫你料理班上雜務,那是分內的事。不是嗎?

春上幫着挪動菜盤子,給魚騰位置,說,伯母說得對,我也這樣看。錦繡母親衝廚房叫錦繡,來吃吧,湯擱那兒別管了。

錦繡出來了,坐在春上身邊。春上給母女倆倒上果汁,錦繡母親夾了一塊魚肚皮放春上碗裡,說,春上,我看着你長大,離開這柳樹堰的。你做事像你爸,穩當持重。錦繡有個把舵的人,我們也放心。她就是一個犟,認準的事非做不可,你要幫她多把關。

錦繡父親說,咳。提老楊做什麼,都走了多少年了。不提,不提。

春上慢慢把魚吃了,說,一個是我班裡一個家長開的婦科診所,在招聘護士。另一個是朋友代理的品牌服飾,需要一個店長。我看錦繡都能勝任,她耐性好,有韌勁,就是要吃點苦。

父母看看錦繡。錦繡光扒拉飯粒,不說話。

春上放下筷子,說,我今天呢,是來給自己提親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對柳樹堰有記憶,放不下的也就是錦繡。顧伯,伯母,我想請你們成全我,把錦繡嫁給我。我不能給她金山銀山,能給的只有一份真心,一個牢靠的家。

父母還看錦繡。錦繡起先不說話,後來臉慢慢地紅了,問,你們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有女兒可嫁!她一擺手,起身往廚房去了。錦繡父親咳嗽一聲,說,你伯母和我,對你是滿意的,知根知底嘛。慢慢來,我看繡繡要一樣一樣接受,不着急。來,喝一個。

錦繡父母一關算是過了。頭一週,錦繡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出門。春上爲訓練的事忙,兩人只在一個傍晚在湖邊碰過面,春上陪她沿着南山大壩走了兩個來回。錦繡也不提自己的打算,一路無話。只有嚴實密集的風,在兩人之間的空隙撕扯着。一會兒將錦繡的裙襬摔打到他腿上,一會兒將錦繡的辮子甩向湖心。這樣的沉默曾出現在他們最初的約會中,也是在南山壩上,也是風很大的春天。那是一些夜晚,他們很少白天結伴同行,彷彿白天必須要說一些話,夜晚則是允許靜默的。因爲夜晚已經被黑色塗滿了,可以不說了。錦繡常常擡頭看月亮,總是一輪黃月亮。假如那月亮是一句甜蜜的誓言,周邊的星星大概就是一些零碎話吧。如今,他們在白天走在大壩上,也可以不說話。有風,填滿兩人的胸腔,猶如早年夜裡的黑塗滿天空。

錦繡偶爾在井邊遇到老吳婆,也看到小女孩。小女孩變得白了些,胖了,臉蛋像是不太新鮮的奶酪,辮子紮成了兩條小掃帚,一邊一朵紅綢花。自從那夜坐在井口哭,老吳婆的眼睛好似乾涸了一樣,看東西裝不進去,像是不認得人。半夜裡,錦繡聽到過小女孩的哭聲,仔細聽卻沒了。一個週末,老吳婆請三姑娘到屋裡來,做了半天法。小女孩從屋裡出來了,一個人跑到井邊。錦繡坐在廚房的竹椅上,看她一會兒撿石子,一會兒踩水玩。有兩次她趴到井口朝裡看,一隻小腿朝後翹起,不斷把腦袋往下面埋。錦繡看出了一層汗,她忽然起身,走出來招招手。

你過來,姐姐這裡有糖。

小女孩擡起上身,兩隻手從井沿上撤下來,將右手的拇指含進嘴裡吮着。她見過錦繡幾次,每次對錦繡的注視毫無反應。錦繡從口袋裡摸出一顆烏梅糖,彎下腰遞給她。小女孩不動,也不搭話,單是用烏溜溜的眼睛盯着那糖。盯一會兒移開,過不了一會兒,在錦繡不斷地搖晃下,又將視線驕傲地轉過來。終於,這顆烏黑的糖放在了小女孩粉紅的舌頭上,牙細小潔白,像一粒一粒的糯米。錦繡跟她站得近了些,問她平時吃什麼,爺爺對她好不好。她一律點頭,糖含了一會兒,臉蛋就紅潤了起來。此後,每天傍晚,小女孩都要出來玩一會兒。像是和錦繡之間的一個約定,有時錦繡沒有到,她就在廚房門口站上一陣。門口長着一排草叢,錦繡媽拿菜刀斫過,怕惹蚊蟲。草越斫越長,越茂盛,有時在黃昏的餘暉裡會停上一隻蝴蝶。錦繡看着她捉蝴蝶,撲來撲去,看得有趣。過了兩天,廚房的門口就放着一隻捕蟲網,小竹竿上拴網線,用鐵絲扭得緊緊的。老吳婆站在坡頂,有時呆呆地對着她們看上一陣。錦繡覺得老吳婆的眼睛空空的,什麼也沒看見。她暗暗心驚,懷疑不是老吳頭要死了,是老吳婆要死。因爲那種眼神,不是一個健康人的眼睛,充滿了瀕死之人的輕鬆。

春上忙着訓練選手,一週沒有現身。錦繡整日關在家裡看書,幹些協助父親發平菇的輕活。父母眼看女兒即將離家嫁人,往往攔下她手裡乾的活。這陣子東巴子倒是有空,時常在微信裡發來問候。無非是扯東扯西,講他那裡的好,詢問她這邊的近況。錦繡告訴他,她最近遭遇了一系列突發暴力事件。雖然她沒有細說,但東巴子挺理解她,有些笨拙地安慰她,並說他下個月要結婚了,邀請她參加婚禮,順便來散散心。東巴子還說,他們這裡,男人是女人的天,女人是男人的雲朵,高興了飄,傷心了下場雨,一切都會過去的。錦繡覺得東巴子的話像詩一樣,東巴子的新娘會有一對幸福的耳朵。

有時她一個人逛南山壩。一次撞見了油條,油條穿一件黃色襯衫,像一條被包裹在燈光裡的魷魚。油條看到她總是笑眯眯的,總是縮手縮腳。那天是油條進看守所後,他們第一次碰面。兩人交流了一會兒對看守所的印象,對某名民警的共同看法讓他倆笑開了。這樣一來,彷彿在某件事上嚴重到無法平息的東西,得到了緩解。看守所成爲一個荒誕的夢,成爲他們並不迴避、反覆提及的經歷。天黑下來後,油條送她回柳樹堰。次日週六,兩人相約一起去教堂。油條顯然心甘情願,別說教堂,即使是牢房也要去。他在一路上向她兜售他昨晚從網上搜來的教堂趣聞、中外牧師笑話,也告訴她春上要他遠離她的話。

都大的教堂只有一座,位於甘棠路的盡頭。一片小樹林圍繞着一座尖尖的屋頂,平日鳥雀聒噪,鮮有人往。油條默默跟着錦繡走進大門,心裡有些奇怪門的高度,像是能容高頭大馬通過。裡面卻是簡陋,並沒有電影裡那種階梯式的座椅,也沒有寬大的講臺。黑板有一塊,排排座椅漆了清漆,一位腦門發亮的中年男子站在一本打開的書面前唱歌。在油條耳朵裡,這首曲子是有些怪的,幾乎是平調,沒有輕重緩急,抑揚頓挫,像是一大段寬闊的河流從男子的喉嚨裡傾倒向底下的人。蓋過他們低垂的頭顱,淹沒他們的脊背和脖頸。人人沉浸在這河流中,神色安詳平和。

兩人面前放了一本書,書上是一頁頁歌曲,都是讚美耶和華的詩句。有的寫得優美虔誠,有的光芒四射,有的樸素平實。兩人跟着人們一起唱,邊唱邊忘記曲調,比他們身邊的老先生老太太還要手忙腳亂。唱到後來,心裡慢慢靜了下來。

風雨中是你的身影,

是你的腳步,

默默保守我這麼多年,

從來不曾離棄我。

雖有痛苦和軟弱,

也曾流淚失迷過。

總是有一雙釘痕的手,

叫我更加執着。

你就是耶穌,

啊,愛我的耶穌,

孤獨的眼淚是你擦去,

黑暗中你同行。

你就是耶穌,

是我唯一的耶穌,

再沒有一人能像你,

深愛我到底。

油條偷瞥一眼錦繡,只看到她鼻尖上一粒小痣,像一顆黑色的淚珠,搖搖欲墜。油條不確定她是不是同他一樣融入四周,他覺得錦繡的側臉像畫裡的女神一樣光潔。油條在光潔裡能看到一種痛苦,眉目低垂、逆來順受的面相裡,包容着隱秘的痛苦。這種感受無法求證,無法傳達,然而猶如牧師額頭的汗滴一樣,昭然若揭。油條越唱越響亮,心裡越來越明亮。亮到透明,幾乎能看到通往過去和未來的小路上,那個搖搖晃晃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