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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牛麗登上了一路巴士。

那次生病後,牛麗的業績直線下滑,就像她退燒一樣,體溫一點點降下來,人被耗盡了津液。這讓她有些不安,儘管並非主觀上的原因,而是身體機能方面因素導致技術的衰退。如同男人害怕陽痿一樣,她對自身的落後十分擔憂。多年來她幾乎沒有失手過,當然,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心事重重。她的臉在清早的空氣裡有點發黃,眼皮也是腫的,總之,她完全沒有做好容貌、精神上的準備就上了車。這點跟男人又是不同,她從不花很多時間用於裝扮自己,無論是在公衆場合還是在男人面前。從中不難看出,她是個具備實力的人,表裡如一,敬業愛崗,完全信任自身可以通過別的方式,修復一些放縱過後的漏洞。生病,當然是人生懶散的一大表現。她可以彌補這個過錯。

上車不久,她的視線牢牢罩住了一件黑棉襖的口袋。乘客們大多昏昏欲睡,沒有人臉上露出鮮明的表情,即使窗外的陽光明晃晃涌進來。這些不過給他們造成了一層困擾,人們臉上露出迷茫之色。只有牛麗暗暗挺直了身子,像一條準備攻擊的蛇。假如有人稍加註意,就能聽到她口舌發出的那種噝噝聲,像夜晚急不可耐的食肉動物那類躁動。牛麗這種嗅到獵物的亢奮無法掩飾,幾乎是這個行業的大忌。好在瞄準與射擊之間的過程很短,快的就幾秒鐘,一瞬間。這不是說牛麗的技術好,而是得益於她對慾望的管理、對勝算的把握以及虔誠之心。所謂專業,無非是專注加敬業。

在那黑棉襖的左側,鼓鼓的,一隻手機的半邊盡收眼底。車內人很多。牛麗慢慢起身,挪動着腳步,向那隻口袋靠攏。就在車的猛一趔趄中,在司機的破口大罵把衆人的視線牽到前方那個橫穿馬路的愣小子身上時,牛麗出手了:兩根指頭像薄薄的刀片,切進了那口袋,指尖已經觸摸到手機光滑的外殼,她極其舒服地在心底吐了口氣。盛宴就在這一瞬間享用,或者用另一個比喻,**就凝固在指尖的這個觸點上,而不是在安全地握在掌中的時刻。牛麗的技術並不算精巧,跟很多業界前輩相比,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得知這一點並不讓她沮喪,反而越發誠懇,她信奉那個成功定律,百分之一的靈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她上車永遠比別人早一小時,下車比別人晚一小時。她勤練不輟,不分老少,男女通吃。

這一次她失算了。也可能因爲這次太貪婪,停留在頂點的時間稍微長了點,她還來不及抽身而出,就感到危險的逼近,另一隻手迅疾地穩穩抓住了她的手。

兩隻手有幾秒鐘的靜默。好像在互相認識,同時思索着什麼。牛麗擡頭,看清是個很清秀的男人,他的手卻很大,很暖和,有微微的汗溼。看來他一時不想聲張。牛麗奮力抽手,但他抓得鐵緊,掙不脫。這是一個看上去年輕實際很老成的人,大手又軟和又細滑,讓牛麗想起了電影裡的阿凡達。這種莫名其妙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牛麗及時鬆開手機,手腕一轉一扭,想如一條魚般從他的掌控中逃脫。男人的手固執如鎖,被帶出了口袋。

牛麗向他笑了笑。

牛麗知道她一笑起來整張臉就會像一朵蓓蕾緩緩綻開。果然,他的視線在花心裡搖搖晃晃如醉漢。現在,他的手鎖住她的手,目光鎖住她的臉,兩樣互不耽誤。有一瞬間他彷彿意識到了其中的矛盾,有點困惑地擰起了眉毛。但此時的思考是無力的,他顯然兩樣都不願意放棄。這時,牛麗大叫起來,流氓!耍流氓啊!她嘶啞聒噪的嗓門一引爆,人們的目光立時嗖嗖如利箭飛來。趁他一慌神,牛麗的手順利抽出,反手一記耳光啪地甩在了男人臉上。男人頓時被釘成了箭靶,有一分鐘他一動不動。他臉上卻沒有什麼憤怒,默默地看着她,面對衆人的竊竊私語充耳不聞。接着他像一個刺蝟,抖了抖渾身的長箭,面無表情地下車了。

隨着車門緩緩關上,車上空落了不少。牛麗一屁股坐下來,在鄰座遞來的火機上點了煙,噴出一大蓬急劇翻滾的煙霧。壓壓驚,那男人露出一口黃牙。旁邊一個老太婆關切地問她,剛纔他怎麼你了?你被捏了還是摸了?牛麗本來不屑於回答,但瞥見四周幾個男人露出急切的眼神,冷哼了一下,捏了,也摸了,怎麼,我不該打他?衆人都說,該打,該打,應該把他扭送公安局!牛麗輕蔑地說,剛纔怎麼沒人吱聲啊?就能看着壞人光天化日做壞事,一個個菩薩似的?正義感到哪兒去了?熱血都灑哪兒去了?受的教育都還給老師了?

後來牛麗憤憤地下了車。她覺得車上的人一個個面目可憎,像她甩了的和甩了她的那些男人,不想再看一眼。也不是沒有男人回頭,他們甩了她,因爲受不了她的身份或她的脾氣,但回到老婆身邊的男人,又受不了生活的一成不變,情願回來承受她的加倍折磨。偏偏牛麗最瞧不起這種男人,她曾在一個炎炎夏日,用手機遙控指揮一個回頭的男人,從淵明公園到愛國廣場,再從東湖壩到西海寺,快馬加鞭跑了三個來回,臨了沒見着她面,直到口吐白沫撲倒在街頭。

牛麗現在不大高興,可能因爲剛纔那男人的眼光,有點冷酷,有點憐憫,還有點……反正讓人不舒坦。如果他揪住她,也來個耳光什麼的,倒會讓她高興點吧。他什麼也不對她做,什麼也不說。當然他辯解不了,她的手明明在他手裡呢。她承認他是聰明的,只能吃了啞巴虧。能讓男人吃啞巴虧,曾是最讓牛麗興奮的事情。今天怎麼了,——他的眼光很明淨,很有內容,那又怎樣呢?

吃錯藥了!牛麗罵自己。

牛麗看着車流走了神,過了一輛巴士。不遠處站臺下有幾個人,或坐或站。車喇叭不時響起。前面走來一個婦人,引起了等車人的注意。牛麗看清是一個裸着上身、褲子髒兮兮、四十開外的婦人,耷拉着**,無精打采地走來。兩個路過的男人停下來嚇唬她,一個笑着來拉她。她口中呵呵叫着,揮舞手臂,一路狂奔過街。幾輛車子緊急剎車,她卻停在了那裡,呆呆地不動了。車主們探頭出來,揮手叫她快走,罵罵咧咧的。那兩個男人在路邊抱着肚子笑,縮着脖子笑,大呼小叫。

牛麗幾步走上去,一把拽住女人樹皮似的胳膊,將她帶離街心。那兩個男人還要上來拉扯女人,被牛麗當胸推了一把,你們還是不是男人?那男人定睛一看,見眼前的女人雖然嗓門粗,神情卻是潑辣嬌嗔,自有一股風情,不禁歪着嘴巴笑說,你來試試?小妹妹。牛麗上前利落地握住他手腕,使得他鬆開那女人,他嬉皮笑臉反手來握她,叫她飛快地甩開了。牛麗瞪瞪眼說,來啊,來啊。你當街來,正好給那邊警察叔叔解解悶。牛麗停下來,用一隻手作勢撥打手機。兩個男人調笑了兩句,相互推搡着走遠了。女人在牛麗手下掙扎着,幾次想跑,她看向牛麗的眼裡透着恐懼。

牛麗費力地將她拉到對面商鋪門口,喘着氣,摸着被那女人揮臂時擊中的下巴,吼了句,別吵!

女人呵呵的叫聲戛然而止,她望望牛麗,若無其事地蹲下來,雙手交叉抱住胸口。小吃店裡出來一些人,遠遠指點着女人。有人轉到女人正面,爲的瞧一瞧她的上身。牛麗對那人瞪了瞪眼,說,回家看你妹去!那人笑着說,你是個排場妹啊!想看看不到啊。圍上來的幾個男人都笑。有個老太婆興致勃勃地看了一會兒,嘴裡嘖嘖着,趕緊扯上小孫子走。

瘋子!

牛麗進了路邊一家小吃店,借衛生間脫下里面一件衛衣,套上空心夾克。她出來時女人不見了,左右一看,女人沿着街面往西去。牛麗趕走幾步,把衛衣扔到女人身上,叫她穿上。女人傻呆呆站住,衛衣拋在她一邊肩上,她用手抓了抓,似乎不明白牛麗的用意。幾個行人站住了,像參觀動物園一樣看她們。

牛麗做了個套頭的動作,同時驅趕着行人,回家去,回家!

那些人並不真走,面對免費的節目絕不放過。有個女孩子跟着喊,往頭上套啊,這樣子!女人看她一眼,木然地抓下衣服,看也不看就往頭上套。她胸前兩個**晃動起來,像沉甸甸的兩顆木瓜。這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上身的皮膚是木頭的色澤,看她的上臂、胸脯、肩膀,應該是做過力氣活的。忽然,女人的頭在裡面發出了恐懼的叫聲。像是一隻老鼠在捕鼠器上的情形,叫得固然淒厲,那腦袋也是拱得劇烈,叫人給她捏一把汗。好不容易,一顆蓬亂的頭從衣服裡掙出來,接着是兩隻胳膊。衣服前後套反了,不過套在她身上看不大出來。她身形瘦削,套上衛衣顯得寬鬆。

牛麗在一邊口袋摸出個棕色錢包,打開翻了翻,抽出來三張百元大鈔。她點了點錢,將錢包合上。拿一張遞給路邊的麪店,讓他們做一碗牛雜麪,加滷蛋豆乾。女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等面吃,喉部不斷髮出咯咯的吞嚥聲。牛麗見狀先給她買了一籠包子、一瓶水,女人抓着就大口吃起來。牛麗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催着店老闆找零。她把找回的錢塞進女人衛衣口袋裡,衝她做了個“買東西吃”的動作,轉身匆匆跨出店門。

她走出十米遠,四下裡瞥一眼,又摸出那隻錢包,飛快地放在垃圾箱蓋子上。本來牛麗也想吃一碗麪,但她不能坐下來。她以前沒有在巴士以外的地方作案,這會兒四處是風,有種不太穩妥的感覺。此地不宜久留,若是那兩名男子發現錢包丟失,折回來,事情就會變得不妙了。好在她已經丟棄了錢包,如果他們現在趕到,她就給他們來個抵死不認。

你的東西掉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牛麗來不及多想,加快了腳步。她聽到緊身褲腿相互摩擦發出的嘰嘰聲,判斷這個嫩生生的聲音是個女孩。女孩倒沒有什麼可怕,不過牛麗不想回頭,她不願被一隻沒有油水的錢包纏上。儘管走得飛快,但她並不跑動起來。因爲她無法判斷身後發出女孩子聲音的人是不是一個警察。至少是個難纏的女孩子,因爲腳步聲也跟着加快,越來越近。

一個女孩子氣喘吁吁跑到她面前,將手一攔,姐,這是你的東西嗎?

不是。

女孩有點發蒙,她沒想到牛麗會給出這個答案。

你看這像是我的嗎?牛麗循循善誘,眼睛機警地掃視一下週圍。幾個路人沒有注意她倆這邊,兩人看上去像是熟人在交談。女孩穿一件普藍色牛仔短襖,大概十七八歲,掌心託着那隻棕色男式錢包。

可是,我看到從你身上掉下來的,女孩小聲辯解說。

它哪裡像是我的?牛麗盯住女孩的眼睛看,越看越像是個便衣。女孩的眼睛很黑,皮膚很白,眼神裡有一種執拗和無辜。就算不是裝神弄鬼演戲,小小年紀這麼愛管閒事,以後準惹麻煩。牛麗搖搖頭,這種女孩最磨人,千萬不能追來做女朋友。

女孩臉上只愣怔了一會兒,就果斷地收回前臂,說,可能,你不要它了?

這麼醜,像是我的嗎?牛麗用責備的語氣說,轉身拔腿走了。身後女孩嘟囔了句什麼,就無聲無息了。拐彎時,牛麗偏頭掃了一眼,那女孩還站在原地,正在翻檢裡層。如果牛麗沒有記錯,裡面還有兩個超市的會員卡、一張身份證。等她看到身份證上的照片時,牛麗已經登上了一輛巴士。

一上車,牛麗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她感覺到餓,像是兩天沒吃飯。發燒時餓了三天,都沒有這種強烈的飢餓感。今天遇上的事不大順,牛麗只好偃旗息鼓,尋思坐兩站下車,去吃個過橋米線。她總算得手了一個,錢不多,也能混過去幾天。至於這種飢餓感是否來自於成功的喜悅,牛麗心裡否定了這個說法,她覺得更可能是來自於前一次的失敗。

她在巴士上栽了跟頭,在那男人身上什麼也沒撈到,算是一個小小的屈辱。這跟那個瘋女人當衆裸着上身,沒什麼兩樣。即便沒有人當街嘲笑她,這一關也過不去。她腦子一定是糊塗了,緊接着當街耍起了手藝,簡直在拿第二段錯誤來彌補第一段錯誤。她一邊考慮要不要吃個牛排,壯壯運氣,一邊安慰自己說是給瘋女人的狀態刺激的,她同情她,看到她就想到自己當年被趕出新房,流落在橋洞睡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