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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兮帶好風帽,一個飛身,便從窗內躍出,時護衛跟在她的身後保護,老董見兩人皆離去,上前關好窗戶,打開門縫看見無人注意到他們這裡,便一個閃身,從門縫後溜了出去。
“他們在抓什麼人?”黑夜裡,沈明兮躲在房檐後,看着對面客棧裡的騷亂問道。
“那是······”時護衛仔細看了看,卻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誰?你認識?”沈明兮聽出了時護衛的語氣,立刻緊張的問道。
“是羅公子。”時護衛蹙眉說道。
“羅公子?”沈明兮詫異地問。
“是,是羅公子。那年除夕,譽王守軍中幾個太子的親信被黑衣人暗殺,當晚,我和太子趕到譽王的軍中清點屍體,卻獨獨不見了羅公子,當時只是猜測,沒想到羅公子竟真的活了下來,還逃到了關外。”
“難怪,既然能活下來,想必是認出了黑衣人,他只是怕自己弒兄殺父的惡行敗露,再多一個證人罷了,只是真沒想到,他的人竟能追到這裡。”沈明兮遠遠的看着一個形容枯槁的公子被數官兵從他們下榻的小客棧裡生生拽了出來。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是誰也沒有料到的。
官兵頭領上前就是一腳,羅公子轟然跪倒在地,他從腰間拔出佩劍,對着周圍聚集的百姓大喊,“他,就是當年蕭太子殺父篡位的幫兇!不但幫着蕭太子逼宮,還幫着蕭太子殘忍的殺害了先帝!這樣的逆賊,按律當誅!”言罷,衝着羅公子的頸上便是一劍狠狠的劃過。“還有,你們聽着,膽敢再有人窩藏朝廷重犯,下場當如此人!”似是沒有殺過癮,官兵頭領再一把揪過來客棧的老闆,朝着胸口就是一劍,圍觀的百姓沒有料到官府的人會當衆殺人,都害怕的閉起了嘴,不再指指點點。
沈明兮眉頭緊蹙,心中似有無窮的怒火將要噴涌而出。
“主子!“時護衛知道,剛纔那個官兵頭領的一句話,或許會矇蔽百姓,可絕不會矇蔽他們這些從火海中掙扎過來的人,他的胸中有多少的憤怒,眼前的女人絕不會比他缺少一絲一毫,但卻怕在緊要關頭,她會衝動的做出傻事,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看好眼前人。
“我倒是一直好奇,他是如何心安理得的坐上這弒兄殺父得來的皇位,原來,原來,哈哈哈!”沈明兮忽然仰天大笑,老天爺,你倒是開開眼啊!看看你的子孫人類是如何搬弄是非,顛倒黑白的!
老董不知何時,已經找到了他們,他在時護衛身後輕聲道,“這客棧怕是住不下去了,不過還好,那個唯一見過咱們的客棧老闆也死了,暫時不會有人懷疑到咱們身上了。”
時護衛低頭沉默表示默許,卻良久都沒見身前的人出聲。
沈明兮看着地上的兩具屍體,被官兵無情的拖走,圍觀的百姓事不關己的漸漸散去,悲哀的閉上了眼睛,一起身,消失在夜色中。
打更人打着哈欠走過三更無人的街道,時護衛站在她的身後,忽然擡頭望望天,輕聲道,“主子,下雪了,您的身體剛痊癒,別再着了涼。”
“阿時,我知道,你一直不告訴我昇兒的事,是怕我沒有了活下去的最後一絲力氣。可又有誰能比我更清楚?昇兒是在我的懷裡斷了氣,就算我拼盡全身的力氣將他護在我的懷裡,可我還是沒能守住他。縱使大火燙傷了我全身的肌膚,毀了我的容貌,可我還是沒能守住他。他推我離開早已被團團包圍的寢殿,掉在地上的,那是小桐爲昇兒過滿周禮抓週準備的筆墨紙硯,我都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就,就全沒了。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阿時,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活下去?恩?”
寒風中,這個聲音顯得愈加孤單無助,時護衛低着頭,一陣風起,吹散屋頂上眼前人的風衣。
“這片土地,他註定還是無力守護。可他說,讓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一生,再不要回到那個淒冷的皇宮。他走了,昇兒也走了,都是我眼睜睜看着他們離開的,阿時,你說,我要怎麼活下去?可偏偏,那個活下來的人卻是我!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真真正正的想活下去,想好好的活下去。可這一切卻都不隨人願。明逸,你顛倒黑白,弒兄殺父,謀權篡位,害我沈氏一族慘死異鄉,我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沈明兮忽然張開兩隻傷痕累累的雙臂,悲痛欲絕的聲嘶力竭,漫天的大雪飄然落在這個傷心欲絕的人身上,風帽垂落,一張慘白的破碎面容上,半邊的黑色面具裡,是一個女人已逝的落英年華。
第二日清晨,時護衛還守在客棧房門前,早起的老董去馬棚牽馬,正在樓下整理行裝,客棧二樓一間客房的門忽然就開了。時護衛愣了愣,就聽見她說,“去找烏左”四個字,終於,該來的還是要來了。
烏左對於沈明兮一行人的迴歸似乎沒有太多的意外,只是同樣熱情的歡迎,甚至回到他們住了一年多的那個帳篷,裡面的東西仍舊沒有動過。就這樣,烏左帳篷裡的燭火整整燃燒了三日,卻在第三日的那個夜晚,在各個部族的首領三三兩兩趁着夜色離去之時,漸漸熄滅。
第四日清晨,沈明兮面無表情的走出帳篷,時護衛的目光停留在灰色風衣裡的那件玄色衣衫,她卻故作自然的摸了摸跟隨自己一年多的那匹馬,對着身後的老董道,“老董,謝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終歸,我還是要回到我來時的地方。”
老董整理馬鞍的手頓了頓,片刻後笑道,“我老董早就沒有了家,更沒有了親人,如果公子看得起我,就讓我再陪着你走一段路吧。”
沈明兮轉身,定定的看着這個本是無辜的人,“這注定是一條不歸路,是我跟他的恩怨,更無所謂輸贏。”
“什麼輸不輸,贏不贏的,我老董在戰火裡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生生死死都見多了,現在唯一還在乎的,也是恩怨。只是這是我跟那個已逝之人的恩怨,與你,無關。”
沈明兮有所動容,動了動嘴脣,卻也無力勸阻,“上馬!”
半晌,她轉身,對身後人說道。
“走了,老夥計!”老董微微一笑,拍了拍馬兒的背。
一陣風起,灰色的披風被風吹散開來,廣漠無邊的疆野上,一襲玄色金絲邊長袍緊緊包裹住一個女人瘦弱的身姿,她的頰上是臨行前烏左送給自己的一面半邊金色面具,契合的遮住那場斷送她一生的大火留給她的痕跡,男子般的髮髻裡纏繞着曾經落在肩上的絲髮,腰間的軟劍訴說着西域的那段亂世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