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蜜坐在牀邊,手裡端着碗黑乎乎的藥湯,拿着勺子,輕輕吹着,然後,送到某人面前。
這勺子雖然小巧精緻,但其實挺礙事,宣衡看着,真心覺得不如直接拿碗喝了利索,但因着拿勺的那人,他還是沒提出任何抗議,喝得甘之如飴。
他不知道,田蜜其實是故意的。
他一個習武的大男人,自然是一口喝完直截了當,但藥嘛,就要這麼一點一點的喂,纔會更苦不是?沒錯,她就是在使壞。
她一邊使着壞,一邊又坦誠交代道:“方纔,我去過林家了。”
宣衡並不意外,他漆黑眼眸裡含着淺淺笑意,只是語氣略有些惋惜,寬慰她道:“林家的家族紛爭,本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若我沒記錯的話,此事,不止總兵大人警醒過林微雅,便是你我,也不止一次說過。如此,林家走到這一步,真是與人無憂。”
田蜜自然記得,她記得總大人臨走前還特地問過林微雅需不需要他上林家走一趟,林微雅斷然拒絕了,後來,宣衡也說,林家做到這一步,他家的家事便不止關乎他家,還關乎政界商界甚至軍事,之後,審計時兵工坊果然出了問題,然而,林微雅並沒能阻止這一切。
如此說來,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田蜜低垂下頭來,輕輕“嗯”了一聲。
“放心。”宣衡靠在牀頭,拉了她小而柔軟的手捂着。安撫道:“林微雅是個捨得之人,林家捆了二子換得一家平安,又爲昌國對戰東楚提供錢財、兵器、物資,他爲聖上傾盡全力,聖上自不過苛責於他。而以他的本事,只要命還在,就能東山再起。”
這等逆反大罪,宣衡即便是欽史,也無權定罪,只能提交大理寺。
也就是說。阮天德和林家等人。都要押往京都,待大理寺和皇帝定奪。
皇帝雖然身在邊疆,但從宣衡書信中得知林家的大義後,定會去信告知大理寺判決結果。
“說起阮天德。”田蜜放下碗筷。邊擦着手。邊思索着道:“他在阮府之時,說是知道東楚的一個秘密,我想着。阿潛正好要去牢裡探望他,便勞他一道問了,只是不知能不能問出什麼來。’
她其實是想說,阿潛可別被欺負了纔好。
她可是清楚的記得,阮天德被抓時對着阿潛大罵的那些話。
宣衡默了片刻,漆黑的眸子裡隱見幾分擔憂。
阿潛對阮天德仍感懷於心,但阮天德對阿潛,那可是恨之入骨。
但即便如此,阿潛也是要去的,這是他要做的事,便是擔憂也無用。
宣衡遂不再多言,他喝完藥後,讓田蜜到一個櫃子裡,拿出一個盒子來。
田蜜見盒子甚是熟悉,想了想,這不就是他給她聖旨時裝的那個嗎?
田蜜拿到宣衡身邊,宣衡打開,她一看,裡面竟真的是聖旨。
這傢伙不是聖旨專業戶吧?皇帝的聖旨,他怎麼說拿就拿?
“我取道青州時,聖上曾賜我三道空白聖旨,這是最後一道。”宣衡並沒有將那明黃的卷軸取出,他任它躺着,他只是看着,目光淳透,星眸含笑,脣角勾起,有種終於得償所願的感覺。
田蜜眨眨眼,有點不明白他爲何露出如此笑容。而且,如今德莊最大的毒瘤都拔了,他拿出這聖旨,又有何用?
“蜜兒,我想趁我離開之前,請德莊權貴們過府一敘。”說這話的時候,他淡紅的脣角含着慣來的笑意,漆黑的眸子明亮閃光,語調也是輕淺溫軟的。
但不知爲何,田蜜卻覺得這笑容頗有深意,不,應該說,不懷好意。
尤其是聽他淺淺綿綿的續道:“這段時日以來,多虧了德莊諸位貴人相助,我才能順利完成任務,臨走之前,怎麼也要感謝一番的。”
相助?開什麼玩笑?當初,他可是被他們追殺得不得不躲進孤兒寡母家裡。是以,感謝?她怎麼覺得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刮他們一層皮就不錯的了,還感謝。
田蜜雖覺得某人說的太冠冕堂皇了一點,但她還是很厚道沒有揭穿,而是問:“所以呢?”
“所以,我準備等過兩天等我的傷好些了,就定個莊子,請他們參加宴席,好生感謝他們。”他擡起手裡綿軟的手親了親,眉眼彎彎,很是無害笑着,笑看着她道:“就勞煩蜜兒以我的名義寫上帖子,廣邀各位權貴。”
田蜜看着堪稱笑眯眯的某人,真心覺得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果不其然,他拉着她的手,輕輕擺弄着,優哉遊哉的道:“德莊的貴人們,當官也好,爲商也罷,多與阮天德有牽連。”
他頓了頓,語氣很是寬和的道:“如今,正是要肅清餘孽之時,怎麼着,也要有所行動對吧?”
“不過呢,他們數目太過龐大,若是我下手太狠,後果必然慘烈,不值當。”他勻長的手指支起下顎,狀似苦惱的想了想後,輕彎了嘴角,略有些得意的道:“倒不如,讓他們把對朝廷的虧欠,化作對百姓的補償。”
說罷,他喟然一嘆,溫潤光潔的臉上,有淺淡的光,那神情,是圓滿的。
田蜜雖不知他何以露出這般神情,但他既然如此說,那她便照做就是。
她看着錦盒裡的那一抹明黃,不由有些興味——它最後,究竟要幫宣衡實現什麼呢?
田蜜沒有心急多問,她查了吉日後,便着手準備邀請事宜。
府衙大牢,牢中最深最黑暗的那間囚室,今日。又來了位新客。
新客住進不久,就有了看客,看客還帶來了豐盛的酒菜。
阮天德看着眼前與阮府如出一轍的案几、器具、酒菜,不由諷刺一笑,挖苦道:“這是斷頭餐嗎?”
“不是。”阿潛盤腿坐在案几對面,清冷的神情有些化軟,淺聲回道:“孩兒是怕義父吃不慣牢中的飯菜。”
阮天德大笑出聲,頓時的,整個牢房裡都是這尖細笑聲,聽久一點。怕是會精力衰竭。
笑完。他譏笑道:“吃不慣牢飯?牢飯又如何?當年在宮中,主子一個不高興,吃不上飯還不是常有之事。”
說到這裡,他不再繼續。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何必說給叛徒聽?
是啊。叛徒,這個叛徒。
阮天德的眼睛,頓時陰毒了起來。他心中不忿,是真不忿,說到底,這是他最得意的兒子,卻不曾想,陷他於不義的竟會是他。
他好不甘心。
“阿潛,我是真不明白,我自問待你不薄,何以你反倒咬我一口?”便是死,他也要死個明白。
“義父待孩兒不薄,孩兒銘記於心。”阿潛如此道,黑暗裡,他的眼睛如山泉般乾淨清透。
阮天德聽得出來,這話是肯定,不是反問亦或者其他。
阮天德沒有說話,寂靜的牢房裡,只有燭火發出的“噼啪”爆破聲,整個世界安靜的如同真空,若不是能看清對面的人,便會覺得,這世上真的只有自己。
便是在這一片溺死人的孤寂中,少年淡薄如水的聲音,徐徐的道:“義父可還記得,阿綠哥死的那天,我有些傷懷,您安慰我說‘是人都會死的’,那個時候,您的語調是如此平淡。”
若是阿潛不說,這件事他都已經忘了,和那一個孩子一起,忘得一乾二淨。
而此刻,他也未覺得有何不妥。
阿潛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想法,他清冷的眉宇間浮現出淡淡的悲愁,稍縱即逝,他繼續道:“義父不記得,可孩兒卻是記得清楚,在阿綠之前,還有許多個‘阿綠’,他們有小有大,有和我親厚的,還有疏遠的。”
他有很多孩子,這些孩子怎麼來的,他清楚無比,但這些孩子怎麼死的,他卻大多不記得了。
他已經不記得阿潛有沒有勸過他了,但既然不記得,那就是,勸不勸都沒用,因爲,他根本不在乎啊。
他不在乎,卻有人在乎。
阿潛倒了杯酒,涓涓水流聲中,他輕啓脣道:“義父,孩兒不想看到更多的‘阿綠’了。”
如此一句,他跪坐過去,恭敬的把金樽遞到阮天德面前,如往常般道:“請義父享用。”
阮天德的手伸過鐵柵,在即將要碰到杯子時,又猛地將它拂落在地,怒道:“我怎麼知道酒裡有沒有毒?”
阿潛沒有動怒,他撿起酒杯,擦去其上水漬,不急不緩的道:“義父還是想回皇宮的吧?在那之前,無論是我還是欽史,都不會取您性命。”
阮天德面色頓時一凝,不再作怪。
阿潛猜得不錯,他確實想回京都,想回皇宮。他記得很清楚,他們這些人,從入宮的那天便被告知,生是宮中人,死是宮中鬼,這近乎是個魔咒,多遠多久都掙脫不開。
阿潛洞穿了他的意圖,他說的話,亦可作威脅。
果然,什麼恭敬什麼感恩,統統都是假的,這纔是他的目的!
阮天德眯起了眼睛,冷硬了聲音,道:“你待要如何?”
“之前,您曾說過,您知道東楚的一個秘密。”阿潛坦然的看着他陰毒的眼睛,緩聲問道:“是什麼秘密?”
阮天德又笑了,這一次,他卻不是笑阿潛,而是笑自己。
“哈哈……”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喉嚨乾澀發緊,以至於笑聲越發粗噶,落在這牢房裡,讓這陰冷的牢房,更加陰森了。
“義父。”阿潛要來扶他,他擺手退開,上氣不接下氣的笑道:“可笑我謀劃了一生,到頭來,卻是爲他人做了嫁衣裳,阿潛,你怎麼這麼幸運?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幸運?”
“你們什麼都沒做,怎麼能輕易得到別人求之不得的東西?”他坐倒在地,仰頭望着一片黑暗的上空,大聲嘶吼道:“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吶!”
嘶聲吼罷,他又滿是恨意的看着阿潛,看着那雙始終如清水般乾淨通透的眼睛,那雙眼睛,太平靜了,好像無慾無求似得,任你瘋任你癲,半點不起波瀾。
笑着笑着,無人搭理,他自個兒沒趣,又消停了下來,但是,關於阿潛的問題,他卻是老謀深算的道:“告訴了你,我纔是真的無所憑仗,屆時,我才真有可能走不到京都。”
“阿潛,你走吧,答案,你遲早會知道的。”他側過身去,瘦削的身子近乎完全被黑暗吞沒,過了一會兒,才傳出最後一句:“阿潛,你就當,不告訴你,是爲你好。”
他說這話的聲音,有些怪。
而他的這番姿態,便是表明他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了。
阮天德的脾氣,阿潛再瞭解不過,是以,他沒再逼問,叩了三首,起身別過。
黑暗的牢房裡,昏黃的燈火下,一個坐在牢裡,一個緩步遠去,背對着背,面向兩極。
阿潛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田蜜和宣衡接受的坦然,並且,田蜜誰也沒就此事再追問過阮天德。
兩人啥也不說,只是將與阮天德有牽連的人事查了個底朝天。
兩人的這番動作一點都不低調,就差把德莊翻一面了。自然地,在德莊引起了轟動,只是這轟動凝於水下,各種揣測翻涌,卻又因對方沒有異動,而不敢輕舉妄動。
阮天德被捕入獄,偌大的林家受其牽連,近乎弄得家毀人亡,衆人看着,唏噓之餘,人人自危。
想想,林家都這樣了,他們還想善了?
然而,奇怪的是,查歸查,卻查的客氣得很,本該清理餘孽的欽史,竟然還邀請衆人去莊子裡吃酒,還說是爲了感激他們。
感激他們?別開玩笑了,鴻門宴好吧?
可這鴻門宴,他們還不得不去。
謀逆乃是大罪,自古以來,多少與其中之人有牽扯的,不論牽扯深淺,都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欽史本有權抓捕他們,但他沒那麼做。
他們雖不知道他意圖何爲,但是,無論他要什麼,只要不要他們的命,他們都可以考慮。
在則說,他們人多勢衆,便是真被逼到了絕境,那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誰怕誰?
於是,宣衡舉辦這場宴會,大概是明面上最言笑晏晏,而背地裡誰都準備拼死一搏的了。……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