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嚴重,她便直言不諱地道:“東家,您看看我用炭筆輕點出來的地方,如若不是您的授意,那請你務必理上一理。若是您的授意,田蜜斗膽自薦,再重新做上一本。”
張老闆看着頁面上那僅是用一個小小黑點標出來的地方,皺眉道:“這不是很正常嗎?這李二負責採買事宜,外出買貨,自然要報上一筆。”
“是要報,可他也報得太多了,簡直是同爲採購員的好幾倍!”田蜜又將一本賬冊翻開,指着一處道:“還有這家藥鋪的購貨,我翻過原始契約,發現契約上的金額有被塗改的痕跡。”
她又翻一頁,指着那一行草寫的賬目道:“還有這筆欠賬,我問過常與這家藥鋪打交道的夥計,對方明明早已將貨款支付給我們,可這後面,卻根本沒有已收的記錄!還有,這裡,這裡……”
隨着田蜜的指點,張老闆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伸手揉揉太陽穴,忽而疲倦地擺擺手。
田蜜頓時住口,她靜靜站在那裡,看着一片疲憊的張老闆,默了片刻,還是堅持開口道:“東家,我知道,藥坊經常給稅務司送東西。官家的人,通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根本不怎麼查過。可東家,咱們的帳也錯得太明顯太離譜了,光是應收賬款的差額,就有上千貫錢!”
楊賢一個人,既管着帳,又管着庫銀,他要在這上面動手腳,實在太簡單方便了!
張老闆單手撐在案几上,揉着額角,只覺得頭疼萬分,他看着眼前這些賬本,尤自掙扎道:“這,會不會是你沒弄清楚啊?李二可能遇到了特殊情況,那原始契約也不見得就一定被串改過。至於夥計,他也不一定清楚狀況……”
田蜜聞言,愣了片刻,而後搖頭笑了。她搖搖頭。忽而有些悲哀地看向張老闆,冷靜地道:“東家若是不信,可跟賒我們貨款的買家去信,問問他們是否還欠着我們的款項。也可問問其他負責採購的夥計,他們外出公幹,是否要花上這麼多銀錢。至於原始契約,也儘可翻出來對比過,看看是不是被動了手腳。”
張老闆抹了把臉,臉顯倦厭之意,他雙眼看向田蜜。忽而問道:“姑娘,你如此咄咄逼人,難道僅僅是爲了作坊?”
若是往日,田蜜必要震愣當場,並不可置信地回視回去。但這兩天想明白後。她卻只是淡然一笑,回道:“誠然,我是與楊帳房不太和睦。但我田蜜,還沒有卑劣到做假誣陷他人的地步!”
“是嗎。”張老闆輕語了句,點點頭,卻沒了後話,直過了許久後。他方道:“楊帳房是我舅兄,姑娘可知曉?”
田蜜點頭道:“從前不曉得,最近明白了。”
張老闆便也點點頭,繼續低聲道:“可姑娘一定不知道他跟了我多久。便是房伯也只知道,從得隆創建起,楊帳房便在。可我在一手建立起得隆之前。還嘗試着做過許多生意。那時候遠沒這麼風光,甚至好多次,連夥計工錢都發不起,但是舅兄他一直陪着我,總玩笑着道:你可是要當大老闆的人。我得緊巴着你才行。”
那是他知道自己沒啥本事,去別的地方不會有什麼前途吧?
田蜜忍住即將脫口的刻薄話語,澄澈的眸子輕掩,靜靜地道:“我明白了。”
而後,也不想再聽張老闆感懷過往,抱起來時的賬冊,轉身回去,只在轉身之前,輕聲道:“可我也希望您能明白,若是這些賬真被查出來,您會承擔什麼樣的後果。按昌國律法,除將所欠稅款追繳回來以外,主事者,需得當衆杖責四十。想必您也清楚,有時十五杖都能打出人命,有時八十杖都只是些皮外傷,四十杖,端看怎麼個打法吧。”
田蜜臨踏出門前,隱約聽到張老闆在身後低語:“總歸抱有幾分僥倖心裡,想賭上一把。”
她搖搖頭,原路返回帳房。
楊賢看她原封不動的抱着賬本回來,不由幸災樂禍地笑道:“喲,打小報告的回來了啊。”
田蜜走過他身邊時,到底還是頓了下腳步,她不冷不熱地笑了下,大得出奇地眼睛湊近到他面前,脆聲道:“楊賢,說真的,就算你明天就被當街打死,你這輩子也算是值了。”
“呸呸呸。”楊賢趕忙向着一旁連呸幾下,如同趕走什麼髒東西般揮揮手,不樂意地道:“說什麼呢,晦氣,太晦氣!”
田蜜不置可否的努努嘴,轉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哪想,她將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便聽到大院裡一陣動靜,而後一連串腳步聲往這邊來,那腳步聲迅捷沉穩,不一會兒,便有一羣官吏模樣的人闖進來。
田蜜注意到,他們的服飾與那晚闖入她家搜人的又有不同。那晚的人一身煞氣,一看就不好惹。這羣人卻是一臉板正嚴肅,通身凜然之氣。
“督審司奉命查賬,無干人等速速回避。”爲首之人舉起一方令牌,一招手,便對身後之人命令道:“所有賬目全部帶走。”
即刻便有官吏擡進一口大箱子,其他人則開始將得隆的賬本與契約等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裝進箱子裡。
他們動作熟練迅捷,半個時辰不到,原先殷實的帳房便只剩下一些無用的的紙張,而他們將箱口一蓋,封條一貼,在其上揮筆寫下得隆的大名,擡起箱子便走了人。
前前後後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得隆的人被擠到一旁,完全插不上手。
直到人走了,衆人才反映過來,下意識地追出去。站在店鋪門口,看到擡箱子的官吏直接將箱子放進一輛樸實無華的大馬車裡,轉身便進了別家。
田蜜眼尖地注意到不遠處的檐角下,停有一輛官轎,轎簾掀起半個角,隱約可見轎中人半個俊逸非凡的側臉。
是他,督審司監察使,阿潛。
田蜜看着一整條繁亂的街,不,或者說,整個繁亂的縣城,隱隱覺得,此次的審查,和以往,不太一樣。
她心頭有些不安,不由緊走幾步,到同樣聞聲出來的張老闆面前,猶疑道:“東家,若是現在去稅務司將稅款補清,再去督審司跑上一趟,打點一二,將賬本換過,可,還來得及?”
結果還沒出來,一切就有可能。督審司要審這麼多帳,不是幾個時辰就能完事的,若是能將得隆的帳壓到最後,他們便有足夠的時間準備。
張老闆還未開口,便聽楊賢無所謂地道:“田姑娘這話就不對了,我們的帳一點問題沒有,補什麼補?又不是沒被查過帳,有什麼了不起的。”
田蜜壓根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尤自看着張老闆,堅持道:“可我總覺得,這次有些不一樣。”
“嗤,整天疑神疑鬼的,我看你纔有問題吧。”楊賢如此說着,便拉着張老闆往裡去,邊走邊道:“走吧東家,我的好妹夫,別聽信某些人的讒言,不然夜裡都睡不好覺。”
張老闆一進門,其他人也跟着進去了。
田蜜站在門口,看着那幾大輛沉甸甸的馬車,以及街道上衝忙的官吏和零落的紙張,眉頭緊鎖。
忽而長街一陣風氣,亂紙盤旋飛舞,盡數向前方涌去,風停,滿天的亂紙落地,官吏門衝忙幾步,便將其踏得爛碎。
剛不知道打哪兒跑了一圈的陽笑,此刻湊到她面前來,焦急地道:“田姑娘,你怎麼還站在外邊?快回去吧,回家,別回得隆,那樣保險些。你是不知道啊,我剛出去一打聽,我那些消息靈通的哥們兒說,這一回,不止是咱富華,臨近幾個縣都開始大範圍審查了,人家比咱還早些。大傢伙都推測啊,這回恐怕不止咱們這些縣城,怕是德莊府,甚至整個青州,都牽連其中了。”
竟然有這麼嚴重,田蜜皺了皺眉。老實說,這樣大範圍的、大張旗鼓的審查,她還真不曾見過。這種不怕犯衆怒的事兒,大概只有在封建專制下才會發生吧?
陽笑倒沒注意她的神色,尤自慶幸道:“還好還好,我都打聽清楚了,姑娘你雖是帳房,但你纔來得隆不到一月,得隆以前那些賬冊,跟你沒半點關係,想來真出事,也殃及不到你。”
田蜜點點頭,大眼含笑,看着陽笑認真地道:“謝謝你,笑笑。”
陽笑擺擺手道:“嗨,謝啥啊,姑娘你平時關照我關照得少了啊?那得隆上好的伙食,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頓了。”
“嗯。”田蜜沒再多說什麼,點點頭,與陽笑道了別,便進了藥坊。
入了帳房,她見楊賢悠悠然地哼着小調坐在空無一物的案几後,她亦無話可說,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這一整天,她都沒什麼事情可做,一直捱到下工。
下工回到家裡,她見譚氏臉上已經結疤,心頭寬慰了些,便照常吃飯,照常睡覺,只是始終睡不着,她都不敢翻來滾去,譚氏睡眠淺,那樣必會驚擾了她,於是只好睜着眼,一直到後半夜,才暈暈乎乎地睡去。
次日,是額間的冰涼,讓她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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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草長鶯飛的小妮妮送的粉紅票和影落老妖送的平安符。抱歉,最近家裡裝修,昨天一直忙到午夜纔回家,今天晚更了,第二更儘量在下午碼出來。然後,這幾天忙新家的事兒,不見得能按時更,但不會斷更,我儘量早更,見諒見諒。